田齊趕到縣城的當天晚上就發高燒了,在戰友小邵家裏一躺就是三天,到了第四天頭上才懵懵懂懂地坐起來。他跟小邵說,我好像到陰間裏了似的,什麽感覺都沒有了。小邵說,明明是在我家裏,怎麽會是在陰間?你是不是把我當閻王爺了!田齊笑著看見牆根擺著一溜的輸液瓶子,就知道自己這幾天把小邵母親打攪夠戧,想把滿心的感激之情表達過去,竟找不出合適的話來。這時小邵母親喊倆人吃飯,說再不吃飯就涼了。這已經是她第三次喊他們倆個了,田齊還是說啥也不想吃 ,就想喝水。小邵說,那可不行,我剛才都跟你說了,今天中午請四類喝酒,你不墊墊胃底那酒怎麽喝呀!

    小邵又說,你還不知道吧?四類現在給日本人做事呐,是咱們縣一家合資企業的部門經理,那小子是色鬼,也是個大酒鬼。

    四類跟小邵一樣也是田齊的戰友,隻是四類比他們早迴來兩年。那時侯四類的父親在勞動局當局長,要是等到四類正式複員的話,他這個局長也早就退休了。考慮到在位時給孩子安排個稱心的工作,當局長的父親就說服部隊首長提前讓四類複員了。

    田齊知道四類鬧複員的事,但他不知道四類複員迴來幹什麽工作。既然是有身份的人了,幫他找個工作應該沒什麽大問題。吃飯的時候他跟小邵說,要是在四類的廠子裏當個小工也不錯啊!

    小邵說,你這是什麽話?我們的目標是供應科長,就算給他當孫子,也得是個車間主任的角色。

    田齊伸了伸舌頭;但他不認為小邵是吹牛,朝夕相處了好幾年,他知道小邵說到那就做到那。

    小邵的母親要去上班了,他囑咐正在吃飯的田齊別忘了按時吃藥。小邵問不用輸液了嗎?小邵的母親沒迴答兒子的話,穿上防寒服就走了。

    小邵跟田齊說,我媽就這脾氣,不知道的還以為她生誰的氣呢,你可別多想 。

    田齊說,哪能呢,這些日子多虧你媽照顧我嗬!

    小邵說,我媽在他們醫院人緣挺好的,經常有病人給她送禮品,不過她要的時候少,不要的時候多。

    小邵說到這裏放下碗筷歎口氣又道,現在的行政機關都在大批精簡人員,我實在是沒有辦法。

    田齊也把碗筷撂下說,我一個農村兵壓根就沒指望當什麽官!

    小邵說,那我也不能讓你幹低人一頭的活,咱今天中午要把四類灌吐血!

    事實上,四類在酒桌上並沒有多喝酒,更不可能吐血。他告訴田齊和小邵,他們廠的基層幹部多半都是政府官員的小舅子小姨子,有那麽小部分也都是憑著真本事幹出來的,撤哪個都不合適。末了,四類告訴田齊先迴家聽信兒,隻要努力,幫人找一份工作對他來說不算什麽難事,何況大家都在一個戰壕裏呆過。

    ……一晃一個月過去了,田齊沒有接到戰友的來信;想到與戰友團聚的那些日子,他心中的那份向往愈加強烈了,就顯得煩躁不安起來。

    田三叔和田三嬸都知道兒子不安心在家,是因為那個絕情絕意的容兒姑娘。在田三嬸看來,容兒姑娘簡直就是個狐狸精;最先勾引田齊,而後又跟劉滿江鬼混。然而不能扭轉的現實,讓田三嬸沒有更好的辦法說服田齊留在家裏。於是,她就想給兒子找個對象,田三叔卻反對說,田齊要到城裏工作,你給他在農村找對象,他是不會同意的。

    田三嬸說,要是容兒嫁過來,她不也是農村的嗎!

    田三叔說,他們倆打小就好,現在介紹新的現培養感情來不及了。

    田齊在沒去縣城之前曾與容兒姑娘有過短暫的會麵,那是在去河北的小木橋上,倆人相向而行,想見又都怕見的樣子。等到行至跟前,還是田齊先開的口,他問容兒你這是上哪去?容兒囁嚅著沒及時迴答,好半天才說她剛從家裏出來,要迴飲料廠。這之後容兒又打聽田齊啥時候從部隊迴來的?是複員還是探家?還沒等田齊把話迴答完,九楞出現了。九楞是個聰明的啞巴,在外人眼裏他是飲料廠的門衛,其實他的主要任務是監視容兒的,村裏人也都心知肚明。所以沒有人敢接近容兒;幾年前也曾有人跟容兒鬧過玩笑,可是這些人都挨了九楞的暴揍。九楞對田齊是客氣的,他用右手指了指天空,左手指了指容兒,然後用他那寬厚的脊背擋住了倆人相對的視線,並暗示田齊馬上離開這裏。

    田齊明白九楞的手勢所包含的豐富內容,那是對某種勢力的極度恐懼。

    田齊一天都不想在家裏呆了,他跟田三叔說,城裏的戰友再不來信,我就去北京打工。

    田三叔說,就你這身子骨能幹得了啥?你當打工是那麽簡單的差事嗎?沒兩下子根本就幹不了。

    田齊嘟噥著說,這麽一天天的真沒勁!

    田三叔說,你要是在家裏呆的膩煩了,就跟我去果園裏轉轉,一來解解悶,二來也瞅瞅我這幾年是怎麽致富的。

    田齊想,老是這麽等著也不是個事,爸爸年紀大了,當兒子的不該這樣自私,多替老人分擔些事情才對啊!

    田齊就想跟爸爸去果園了。

    早晨的風叫得很響,不停地鼓動著窗戶紙,發出唿噠噠唿噠噠的聲音。田三叔鼓勵田齊說,別怕,懶漢子聽風,越聽越嗡嗡。等到了蘋果園,田三叔的每一根神經仿佛都被樹枝撥動得更加興奮了,他指著那些搖動著風聲的枝幹口若懸河起來。

    你瞅吧——他說,眼前這些都是你當兵走的那年栽的,這半坡是青富士,那麵坡是紅富士,溝筒子裏的那些是生產隊分得國光,加在一起統共多少棵?連我自己都鬧不準了。

    田三叔一臉的得意神情,頓了頓又說,你走的時候,生產隊分給咱家的那些樹都得了鏽果病;有人說果樹得了這種毛病,就跟人長了瘤子似的沒法治。咱村多半都把這種病樹砍了當柴燒了,我可舍不得砍呀!縣城西關口有一家果樹醫院,我沒少往那裏跑。那裏有個果樹專家姓孫,他告訴我一個方子真好使,不過我誰也沒告訴,就想等你迴來,由你傳給大家夥兒。我這麽幹也是在跟那劉滿江賭口氣,他雖說比你大好多,可他除了有幾個臭錢沒啥了不起。你要是把治療鏽果病的方法教給大家夥,肯定比他劉滿江有威信!

    田齊不知道怎麽迴答父親,他隻是覺得此時的父親就像個天真的孩子,麵對自己的豐碩成果在毫無保留的炫耀、展覽。可父親並不是孩子,他喋喋不休的炫耀背後,是在說服兒子留下來。父親爬到樹上開始剪枝,田齊就在樹下問尋果樹修理的方式方法。父親是三裏五村出了名的果樹王,迴答理論的東西卻感到犯觸,田齊聽得有些糊塗,倒是記住了父親剪掉每個枝杈時的提醒,還有應該注意的具體問題。除了詢問剪枝技術,田齊還把剪下來的樹枝捆成捆摞起來。看到兒子這樣的表現父親心裏既美又難過,想,他要是不去城裏該多好啊!想完就問了,你不去城裏不行嗎?難道你也嫌棄咱這山溝溝?田齊說我不是嫌棄咱這山溝溝,我是不想看見容兒。父親停下手裏的活,說,容兒早晚要出嫁的呀!田齊說,她能出嫁嗎?您沒看見那個啞巴,就是看著她不讓嫁人呢。父親重又擺弄剪刀,“哢噠”一聲剪掉的樹枝蹦了下來,隨後便說,這樣的姑娘你甭戀,她狠心不跟你好,為她賭氣值當嗎?田齊說,我不是為她賭氣,我是為她難過嗬!父親渴了要喝水,田齊把水壺遞上去。父親發現兒子的睫毛濕了,知道他在流淚。倚住樹杈喝水的時候,心裏感歎兒子的癡心,感歎世間的男女戀情非同一般。

    中午田三嬸給父子倆送吃的來了,說是三鮮餡餃子。田三叔故意問都是哪三鮮?田三嬸自豪地說,白菜心兒、蝦米皮兒、雞蛋唄!便選定一處較為平坦的地方坐下來,又喊,趕緊著呀,一會該涼了!

    田三叔發現老伴還給他帶了酒,就讓田齊撿些幹柴來,自己搬幾塊石頭搭個小石棚。幹柴棒棒在小石棚裏引著了,一家三口圍住火堆野餐。當母親的讓兒子多吃點,說這三鮮餡餃子不光城裏人常吃,在咱們家也不是啥新鮮物了。田三叔就用筷子捅了一下老伴的後背,埋怨道,你別老是滿嘴跑火車,說點別的行不!

    田齊笑道,我媽愛說啥就說啥,我不往心裏去。說完,捏過父親的酒杯喝了一大口酒,然後狼吞虎咽地吃餃子,邊說,餃子就酒,越吃越有。

    兩位老人見兒子的心情陡得變好,就勸他明天到大姐家裏串串門。

    田三嬸說,你大姐哪年冬天都迴家住一陣子,今年不知咋了,都快進臘月門了還沒見她人影呢。

    田三叔接過話說,你去正好打聽打聽,看她們家出啥事了沒有?要是沒有,就順便把她接迴來,你就說我們想她了。

    田齊和大姐有六年沒見麵了,還是在信裏聽說她結婚的,是嫁給本鄉大盤村一戶姓侯的人家,大姐夫長得啥模樣還不知道呢。田齊想念大姐的同時,也想念二姐。剛到家田三嬸就告訴了他,說你二姐去年跟一個會修雨傘的南方人走了。聽到這個消息,田齊的眼淚圍著眼圈轉,好像二姐永遠不迴來了似的……

    這天傍晚,父子倆從果園迴來,剛邁進院門田三嬸就迎了出來,說劉滿江在屋裏呢。

    田三嬸跟田齊說,別看他霸占著容兒,可人家是村支書,你可別腦瓜子發熱,做不冷靜的事情嗬!

    田齊心裏確實窩著一股火,不為別的,就因為父母說容兒姑娘是個見錢眼開的下三爛。田齊不相信這話是真的,早想揪住劉滿江問個究竟。

    劉滿江長的非常老成,三十幾歲的男人,就跟長期服用激素的腎病患者差不多,方臉臃腫,體形肥厚。看見父子倆進當院,就先跟田三叔打招唿,說,三叔,這麽冷的天還去果園呐!田三叔不冷不熱的口氣迴答說,冷熱跟我有啥關係?不能跟你支書比呀!劉滿江說,早聽說田齊複員了,就是騰不開身過來,不是這事就是那事,唉——歎了一口氣之後就跟田齊握手。

    田三叔哼了一聲先進屋了,到屋裏就張羅吃飯。田三嬸說先洗洗臉再吃飯。田三叔說,反正也這樣了,還要臉幹啥!

    劉滿江感覺到自己是個不受歡迎的人,顯得很難堪。他跟田齊說,你洗臉我看看電視。電視裏是一群打扮成鬆鼠的兒童,正踩著節奏蹦來蹦去得唱歌。劉滿江覺得沒什麽意思,要換頻道。田三叔說,我們家的電視就收一個台。劉滿江問為啥不按天線?田三叔說,按天線有個吊用,不想學好看多少台也白扯!劉滿江更是覺得無趣了,掏出煙來敬田三叔。田三叔說,劉支書抽的都是鬼子煙,我怕得愛滋病呢。劉滿江脹紅著臉說,三叔可真行,連愛滋病都弄懂了。田三叔輕蔑地一笑,盤腿靠近炕桌喊田齊,田齊呀,酒櫃裏還有一瓶五糧液呢,給我拿出來,咱也享受享受。田齊把酒拿過來,跟劉滿江客氣的說,既然來了,喝兩盅熱鬧熱鬧。劉滿江說我吃過了不喝。這時田三嬸端上來一碗白菜熬凍豆腐,田三叔指著菜碗說,你要是怕這裏有敵敵畏就別喝!

    劉滿江說,三叔這話咋說來著……

    田三叔橫眉立目道,這是我家,有話想咋說就咋說,誰也管不著!

    劉滿江連連說我走我走,田齊上前攔他,田三叔說,田齊你別攔他,讓他麻溜走。田齊又往外送了幾步,田三叔大喊,田齊你給我迴來,這種人也值得你送嗎?

    田三叔是村裏的老黨員,當過十幾年的生產隊長,生產隊解散後又連任了幾年村長。他最看不起身懷劣跡的村幹部了,對劉滿江這樣的支書更是氣憤不已。在他看來,自家的飯菜寧可倒進地溝喂狗,也決不讓劉滿江聞一聞。田齊卻覺得這樣有些過分了,迴到飯桌上就說了幾句埋怨話。田三叔傷心地說,田齊呀田齊,我瞧不起劉滿江,可不是因為你的姑娘讓他搶去了,他今晚上來,肯定沒挨好心。田三叔的悲憤聲調越來越高,田三嬸害怕被別人偷聽了,就讓老伴小聲點。不想老伴的聲音更大了,說,我憑啥小聲點?我要讓全國人民都知道,他這個村支書壓根就不是人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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