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起生意後,梅子才發現做公平買賣的想法太天真了,公平社會難得公平。

    村長大人是個誠實守信的人,這一點在當今這個充滿虛偽欺詐的社會中實在難能可貴,單從這一點上說,他作為一村之長是完全合格的,因為他是一個合格的人,足以做為全村的楷模和表率。這樣說並不是平空恭維他,是有足夠的充分的理由,比如他對梅子說過“以後”的話後就一直牢記心頭,象牢記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的光榮使命一樣,象牢記“三個代表”重要思想一樣,象牢記黨的宗旨一樣,比拿刀子刻在心頭記得還牢。不待梅子光臨府上,村長大人屈尊降貴來到梅子的小屋裏兌現“以後”的諾言,可惜沒有攜帶右史官,否則一萬年後人們捧讀村誌時便可拜讀到:“某年月日,村長大人輕車簡從,微服私訪,臨幸民女秦梅氏。民女秦梅氏感激涕淩,伏地恭迎;兩幼子誠惶誠恐,股顫栗栗。”

    村長大人板著臉把梅子教訓了一頓,說現在正建設和諧社會,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全麵小康社會,她這種道德淪喪,毫無廉恥的行為,破壞了和諧氛圍,敗壞了新農村風氣,影響了小康進程,簡直是十惡不赦,罪大惡極,以至於民怨沸騰,怨聲載道,告狀的人踢斷門檻,狀紙盛滿一籮筐(村長大人家沒有字紙簍),如不處理,他們就要越級上告。梅子想不到掙碗飯吃要擔著如此大的幹係,深感孱弱的雙肩不勝重負,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村長大人畢竟是道德高尚且受黨培養教育多年又深刻領會了“三個代表”重要思想精髓的有著多年黨齡的先進分子,不比萬惡舊社會裏無惡不作的兵痞黨棍,見梅子嚇得臉兒黃黃的心兒惶惶的,就不再嚇唬了,話鋒一轉說:“當然啦,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理解你梅子的難處,娘仨不容易,所以就竭力替你彈壓了下來。現在放心吧,他們不僅不會在村裏,而且也不會到上麵告狀了。不是說大話,鎮不住這幾個平頭小百姓,還當什麽村長?不過這些刁民的確難對付,我費了老大的勁……老大的勁。”說完兩眼直盯盯地瞟著梅子。梅子立即明白了,是要她迴報的意思,前麵所有一切都是為這個目的作鋪墊。龍行從雲,虎行從風,村長大人雖認為自己的的“行”不可能驚天動地,但憑著手握的重權,跺跺腳在村子裏引起個輕度地震卻是理所當然的。怯於他人造的虎威,一來時阿寶就牽著阿貝溜出門檻,立在遠遠的小樹下睜大眼睛往什麽都看不清的屋裏看。既然黃口小兒都深知村長大人的威權,何況成人的梅子,朗朗青天杲杲白日,關起門來照樣解決。作為高貴的村長大人,也象一般的平頭小百姓,嫖個把治下的女人還要等孩子們睡著,簡直是天大的侮辱!再細一點推敲了去,村長大人不是人,是欽命後民選的村長,是權利的化身,那麽做不僅對自己不重視,簡直是對權利的汙蔑。所以不惟其它,便是嫖,村長大人也是要擁有特權的。

    不過村長大人有時也健忘,他隻牢記了“以後”,卻忘了“以後”是隨著老人頭一齊承諾的。也許有些人以為村長大人會為這偶爾的忘卻而懊悔終身,有這種想法簡直是太不了解村長大人了,象他這種天生做大事的人怎麽能輕易“懊悔”?他心裏正滿肚子的不快呢。作為他這麽大的官,手下統治著十幾個村民組長三五千號平頭百姓,為民族的偉大複興,國家的長治久安,做著最基礎的工作,奉獻著最大的犧牲,但是相對於這種豐功偉業,待遇卻不盡如人意。別的不說,就拿女人吧,那些做省長的縣長的科局長的能幹出多大事兒,情婦動輒數十數百,而且是金屋藏嬌、專寵獨擁。而自己呢,不僅無力構築金屋來藏嬌,就是嫖個把幾道水的女人,還得親自駕臨這簡直不是人呆的地方。真是天道不公啊!可惜國人一貫好大喜功,喜歡評選最適宜人居的地方,不象外國,早晚也評選最不適宜人居的地方,否則梅子的蝸居一定穩奪桂冠,自己作為桂冠的村長,也可以借機大露一鼻子,說定還能上報紙上電視,引起領導重視,撈到提拔重用的機會。不過總算還有一點值得欣慰,梅子沒有因為他不給錢就不放他走,不象前幾天城裏嫖,不過想少付個零頭,那婊子就一把抓住脖領子喊來幾個彪形大漢,弄得尿了一褲襠。還是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好,今後一定要多多培養幾戶,就不用把肥水流到外人田裏,受那難以下咽的冤枉氣了。這樣就可以把錢花到其它正當地方。可見村長是支持國家消費政策的,他在任何時候都盡可能地模範執行並遵守政策,不然的話,怎麽能穩做一村之長。

    村長大人一走開,孩子們就急不可待地跑進來,撲進媽媽懷裏,對於媽媽的童貞的愛,使他們不願與媽媽有片刻的分離,哪怕迫於村長大人的虎威作片刻的分離,對於他們幼弱的心靈來說,也是不能承受之重。

    屋裏殘留著村長大人身上令人作嘔的餿臭味,梅子不願呆在屋裏,牽著孩子們到外麵透透氣。梅子記得上麵的上麵說過,解決了溫飽問題後就要解決小康問題,現在有錢了,理當把日子過得好一點。明天請電工從電線杆子上扯根線下來,買些電用,買台小電視,讓孩子們看看動畫片,離開瘦老李以來,他們還沒有看過電視。再買幾本小書,早晚得空時教他們認些字。孩子們也需要添些衣服,早晚已有涼意了,他們還穿著去年夏天的衣服,阿寶的褂子又短又小,露著小肚臍,並非美女的為了性感而故意暴露,阿貝還沒混上褲子,穿著哥哥的褂子遮得住屁股卻露著腿。在官言官,在商言商,為了把生意做好,自己也需要添些行頭,老是那兩件舊衣服,客人們怕都要跑到別家去了。梅子對自己的容貌還是自信的,但這是個虛榮而浮躁的社會,一切都講究外表的包裝,逆潮流而動是要碰釘子的。

    孩子們聽著媽媽的計劃,清澈的眼睛裏放出熱烈期盼的光彩。

    梅子不用數就知道還有一百塊錢就夠三千了,尋思著再有個一兩年,手頭攢一點錢,孩子們也能上學離手了,就離開這兒到遠遠的沒有一個人認識的地方,找份活幹,掙一份幹淨錢,同恥辱的過去永遠劃清界限。無論如何要在孩子們懂事前結束這種營生,決不能在他們的記憶裏留下陰影,恥辱隻能留在母親的記憶裏。

    太陽掛在樹梢上,晚霞如火如荼,整個西半天紅得逼人、紅得紮眼,莊稼、房屋、人還有畜生都被染成釅釅的紅色。這一樹梢的陽光便把一切鬼魅迫在地下不敢現形,梅子想,它們此時也許正蠢蠢欲動,迫不及待地盼著太陽落下去,好升到地麵上興風作浪。

    一輛警車在村口停下來,走出一位戴大蓋帽的人民警察。象所有鄉下人一樣,梅子對這強權的化身有著天生的敬畏和信賴。該不會三叔一家人壞事做絕,老天爺睜眼了吧?——皇天真肯從人願?大蓋帽真個兒一路向“自己”家走過去,走過山牆,走過窗戶,正對著大門了,可以拐進去了。趕緊往裏拐呀!梅子的心提了起來,靈魂緊張得要脫離身體飛升天外,心裏的呐喊要漲裂胸膛脫口而出了:快拐進去,是拐進去的時候了,快拐進去呀!然而大蓋帽終於沒有拐進去,仍舊若無其事地一直走,一直走,走得梅子癱軟了還在走,而且分明朝這兒拐過來了,大蓋帽上莊嚴的國徽映著落日泛著耀眼的光芒。梅子忽然無端地害怕起來,無緣無故有了大禍將臨的感覺。山雨欲來豔陽天啊!

    大蓋帽走過來,再走過來,走過梅子身旁,走到門前停下來,梅子的魂魄飛散到恢弘的晚霞裏。

    大蓋帽彎腰走進屋裏問緊跟進來的梅子:“你就是梅子麽?”梅子點頭說是。大蓋帽端詳了一忽兒,環視一周沒找到凳子,就在門外的斷磚上坐下來,把腋下的皮包放在膝蓋上,拿出紙放在皮包上,威嚴地問:“有人舉報你非法從事賣淫活動,有這事嗎?”梅子說自己做的是公平買賣,都是事先談好價錢,雙方自願的。他邊問邊寫,梅子蹲在旁邊答。太陽一點一點落下去,落到了不見蹤影,梅子想,一切見不得陽光的邪祟都要出來了。兩個孩子慢慢偎到媽媽身邊,梅子握著孩子們的手一點一點地涼了,該添衣服了。衣服還在商店裏,暫時夠不著禦寒,梅子把自己的褂子套在阿寶身上,看起來象和尚衫,把一方枕巾圍在阿貝腰間,象日本人的和服。不能再拖了,明天決計要為孩子們添件新衣裳。

    大蓋帽問完話,讓梅子簽上名字,把拎在手裏扇風的大蓋帽戴在頭上,威嚴地說:“那好吧,你從事賣淫活動證據確鑿,而自己又供認不諱,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治安管理處罰條例》,應處以拘留,請你跟我走一趟吧。”

    兩個孩子聽說要帶媽媽走,嚇得“哇哇”大哭,一人抱住媽媽一條腿,死命往屋裏拽。梅子也哭著哀求:“您把我帶走了,倆孩子可咋辦?真不行,把孩子一塊帶走吧。”

    “不行,孩子不能帶。”大蓋帽的威嚴滿臉盛不下,混合到聲音裏,“放在親戚或鄰居家吧!”

    “哪裏還有什麽親戚鄰居,有了親戚鄰居還能幹這營生!”梅子低低地說,“要帶走,都帶走,橫豎俺娘仨死活在一塊兒!”

    大蓋帽強忍心頭的暗喜,似乎頗為為難地躊躇了好一會兒才威嚴地說:“這麽著吧,看你怪可憐的,人就不帶走了,但得交罰款。五千塊。”梅子說沒有這麽多,家裏的錢加起來還差一百才夠三千。大蓋帽威嚴地說先拿出來吧。梅子顫巍巍地拿出來,大蓋帽眼裏放出異彩,一把搶過去抖了抖說:“還不夠,想辦法再借一點吧。”梅子說哪能借得到呢,能借到錢誰還能不顧個羞恥!大蓋帽環視幾周,威嚴地說:“看你也怪老實的,天也不早了,別哭壞了孩子。那麽著吧,明天你再借一點,湊夠數我好開票,我明天來送發票時再給我吧。”

    大蓋帽一路上笑眯眯的,誰說女子難養,我看女子比男子好養多了。這種外地人沒人沒勢就是好嚇唬。他知道明天不可能再有收獲了,所以明天並沒有來,以後也永遠沒有來。

    梅子摟著孩子直哭了大半夜。有人來買,梅子也懶得賣。

    電沒了,電視機沒了,書本沒了,衣服沒了,幻想中一切帶給孩子歡樂的隨著錢一起統統沒了,象洪水淹沒大地一樣沒了。承大蓋帽手下留情,還留下幾枚硬幣,足夠娘仨買安眠藥吃,不象過去動輒把家抄個底朝天,單從這一點來說,新社會比舊社會畢竟進步多了,社會主義還是有優越性的。這也從側麵證明了時代在前進,現在的人文明多了。

    買安眠藥吃是氣話,日子還得往下過,隻是這幾枚硬幣糊不了幾天口,這麽想著就後悔不該有生意不做了,生氣是小事,糊口是大事。這段日子正倒黴,不隻啥時才有生意。

    在所有加在自己身上的不幸中,梅子知道隻有這件事不是三叔家人幹的,他們雖然在對付自己時遊刃有餘,但對於強權,一向是敬而遠之的。肯定是同行幹的,自打開門以來,生意一直不錯,這麽個小地兒,就那麽多買家,自己的生意興旺,她們的生意自然黯淡,難免心熱眼紅。同行成冤家,古語是不會錯的。

    俗話說財去人安生,梅子想自己去了那麽多的財,怎麽還不得安生?難道還去得不夠?忽然想起中學時讀過的《駱駝祥子》,讀到祥子被人敲詐時,自己氣憤得了不得。想著祥子若不是被人敲去安身立命的錢,以後的悲劇也許不會發生。同是塵世裏的生命,冥冥中的一分子,唿吸著同一片青天下的空氣,每個人都應該把握自己的命運,可偏偏有的人命運卻掌握在別人的手裏,輕而易舉地被別人改變。祥子時代,上中學的時候老師就說是吃人的萬惡的舊社會,現在早已是新社會啦,也早已不再是“吃人的萬惡的”了,為什麽還會出現同樣的事情呢?祥子裏是某某痞,而現在卻是威嚴的執法者,執法者趕走了某某痞,理所當然地補了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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