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再有人敲門,梅子不遮不掩,點亮油燈,打開門請進來,明碼實價做生意,隨行就市,價錢公道,壯叟無欺,生人也好,熟人也罷,有錢的進來,沒錢的出去,那些人賈公子似的,平日裏猴急得了不得,真到了尤三姐大大方方時,反倒扭捏起來。隻要孩子睡著了,拉簾子隔開就行,若是覺得屋小磨不開勢,反正天熱,一條破席,門前的老柳樹下也行,田間地頭也行,膽子夠大,帶到你家也行。總之一句話,誰付錢消費誰就是上帝。但有一條,決不能當著孩子們的麵。梅子想著自己這一輩子算是完了,可孩子們心裏眼裏還有一片淨朗的天空,他們還有美好的將來,決不能讓這人間最醜陋的一幕落在他們的心裏眼裏,不管你是誰,若是認為孩子小不懂事,等不及想當著孩子的麵,別說錢,就是金子堆在眼前,刀子架在脖子上也休想。

    全村立即知道梅子開始賣了。婦女們動了公憤要把梅子趕出去,男人們暗中集體搗亂,沒有形成決議而作罷,旋即進入戰備狀態,隻要丈夫多往小屋那邊看上一眼,立即就有發生家庭戰爭的危險。其實村裏早有兩份暗娼,因為習以為常了,反不放在心上。最可笑的是常三老漢,偶而貪走近路,從梅子門前經過,被老太婆揪住耳朵,打落了碩果僅存的一枚牙齒,弄得老家夥捂著嘴嘟囔,“七老八十啦,有那心思還能有那力氣?”

    三叔家裏燒高香拜祖宗。祖宗顯靈神佛保佑,梅子的名聲終於奇臭無比了,既不要自己暗裏宣傳也不要明裏弘揚,就臭得超出意外,這樣一個臭女人髒女人的話再也不會有人相信了。那房子那錢還有那林子,確信無疑是他的了,以前的話不過是她存心訛詐而編造的謊言。終於可以高枕無憂,問心無愧地昂首挺胸做人了,從此再也不用處心積慮挖空心思打主意了,再也不用怕人指指點點了。老天開眼了,天從人願!

    “家門不幸啊,家門不幸,我在祖宗牌位前燒了香磕了頭,我沒管好後輩,死後沒臉見祖宗。我們從此和她斷絕任何關係,從今而後,她的事和我們再也沒有任何關係,她是死是活,是窮是富,任誰和她的恩怨瓜葛都與我們沒有任何關係。我們眼不見為淨。”三叔似乎忘了家醜不可外揚,逢人便這樣說,三嬸把在人多的地方攻擊梅子當成天經地義的義務,逢說到激動處必鼻涕一把淚一把,雙手死命地拍著屁股,仿佛屁股做了丟人現眼掌嘴打臉的事。一家人配合得天衣無縫。中國電影至今沒有在世界上獨領風騷,不是中國沒有好演員,是導演沒眼光,沒有發掘出這幾個表演天才是中國導演的最大失誤。他們沒有說和兩個孩子斷絕關係,但也名正言順地連表麵文章都懶得做了,一家人路上見了梅子娘仨躲瘟疫似的掉頭躲開或是鼻孔哼聲粗氣眼望著藍天白雲昂首挺胸直走過去,孩子們偶爾伸手要人,也是毫不理會。梅子想,總算臉上的偽裝也撕掉了,省得看著惡心,總有老天睜眼的時候,看作惡多了不遭天打雷劈。

    晚上睡不著,三叔摸著心坎想,事兒做得有些缺少道德,轉而一想,也未必,這本就是成王敗寇的世道,人家隻看你有沒有錢有沒有勢,不會問你錢從何來勢從何出,比方做官的,大家都知道是貪貨,不論他貪多少,哪怕挖地千丈,隻要不倒台,他依舊是青天大老爺,高高在上,查出來他才是孫子。做官的可以憑著手中的權撈,我為什麽就不能憑著聰明才智弄一點,州官可以在人家的地方放大火,我為什麽就不能在自家的地方點個把小燈。我不過弄房子自己住,弄點錢娶媳婦,再想點養老的辦法,比起那些人民表率的官兒可差遠了。遠的不說,就說鄉長,才做了幾年,門麵房子弄了一溜排,聽說城裏還有幾套房子,憑他一個月千把塊的工資,置這些家當,不得一萬年也得八千年。不是“玉溪”就是“中華”,一天兩盒一月也要一兩千,抽煙都不夠,別說養家糊口買房子置地了。即便小得不入流的書記村長,一樣的田地,人家住平房草屋,他們憑什麽起大樓,他們家的地裏又長不出金子銀子,還不是昧了良心。比起這般殺人不見血的大盜,我又算什麽?想著想著,心安理得地睡著了。

    一天梅子路上遇見小三子的新媳婦,一個滿臉橫肉類似《儒林外史》裏胡屠夫的“女人”。新媳婦迎麵站住,例行公事似的清嗓子吐虛擬的濃痰後,插手挺胸立在路中間,梅子隻當不存在,低頭側身打算快些兒過去,實在不願多看見他們一眼。那“女人”見梅子低頭過去,以為是躲她,便罵道:“不要臉的騷貨、髒屄,死不了活現世。”梅子揚揚眉毛,淡淡地說道,“還不是一家人逼的,一家人怎樣害人又不是不知道,何苦來跟著糟蹋人,仔細損了陰德!細想想又關著你什麽事,跟你有什麽深仇大恨,跟著起這個哄對你又有多少好處?說我壞就證明你好了麽?大家都是女人,多多少少也算是秦家的媳婦,倒黴都倒到這分上了,何必非要往井裏扔石頭?”一席話說得那“女人”臉上泛起些微的紅色,事後很感激梅子,一生中隻有那一會臉兒紅紅的象個女人,以後再也找不迴臉紅做女人的感覺,於是發了老大的感慨:做女人真難!

    “髒屄還敢還嘴!”“女人”從來沒有被人頂撞過,氣不打一處來,伸手薅住梅子的衣領,梅子掰她的手,她的另一隻手便逮住梅子的膀子,一下子按在地上,路邊有個漚麻的水坑,拖過去按在水裏用腳踩著,騰出手來叉在腰間說:“把你那賣尻的髒屄好好兒洗一洗。”圍觀的看客發出哄堂大笑。梅子想掙紮起來,無奈身上象壓座大山。“女人”為了給看客們更大的滿足,又加勁踩了幾腳才揚長而去。阿寶摟著路邊的楊樹臉頂在樹上哀哀地啼哭,阿貝笑嘻嘻地一手牽著哥哥的衣襟一手伸向媽媽。梅子坐在髒水裏,漚爛的麻絲攀在頭發上,衣服撕破了,挺出嫩白細潤的兩乳,看客們原本隻打算看看熱鬧,不意有這樣實惠的收獲,一個個瞪大了眼,嘴裏流出細長的黏液。梅子愣愣地坐了好久,才想起什麽似的站起來,牽著孩子們慢慢地走迴去,並不曾想起把兩乳掩在衣服裏。梅子越走越遠,看客們不能跑在梅子前麵看她走路時兩乳翹翹的樣子,一麵埋怨著老天爺為什麽不把她的兩乳生在背後以便長久地鑒賞,一麵也就心滿意足地散開了。

    晚上小三子來替老婆賠不是,梅子說習慣了,無所謂。他哼哼唧唧不肯走,梅子心裏洞明,強壓著胃裏的飯不讓湧出來。小三子到底忍不住說:“嫂子你人真善良,心眼兒真好,人又長得美,她跟你比,簡直就是老母豬跟西施比。你是月裏的嫦娥,一想起你我夜裏就睡不著……”梅子打斷說:“說那麽多虛的幹嗎,開了門做生意,誰給錢不賣。”小三子支吾著說來時匆忙,沒有帶錢。梅子一把推出門外道:“沒錢還說啥,多咱有錢再來吧。”過了幾天,小三子又來了,進門時興衝衝地說,今兒帶錢了。梅子說:“這些錢別人可以,你麽,就太少了,你家的人把事兒都做絕了,怎麽的也得給雙倍的價錢。廢話少說,有錢留下,沒錢滾蛋。”小三子氣鼓鼓地走了:“這不是調戲人麽!離了你我會死!”“離了你”果然沒死,過幾天又來了,帶了三倍的錢。孩子們久別親人,三叔長三叔短親個不了。小三子心急火燎地應付著,所幸也有睡著的時候,幾乎不曾急死。小三子遞過錢摟住要啃,梅子一把推開說,先看看錢假不假。就著燈火,把那一疊皺皺巴巴的鈔票一張張翻看,擱在火上點燃了。小三子著急撲過來搶,梅子一閃躲開了,厲聲說:“這錢我燒給你哥了。你想嫖你嫂子,先得問問你泥巴下麵的哥哥答應不答應。”說完掄起枕下的短棍沒頭沒腦死命打起來,小三子鼠竄而去,後腦上早起了一窩鵝蛋大的疙瘩,脊梁上印滿血口子。

    小三子跑迴家,老婆正為少了錢四處找他,又見他一身那樣的傷,不問可知沒幹好事,立即開堂審問。先跪搓板,後跪碎玻璃,再喝洗腳水,三推九問下來,小三子無愧為久經考驗的好同誌,寧死不當叛徒,任你怎樣屈打,咬緊了牙關,就是不招。秦檜殺嶽飛還得把“莫須有”裝幌子,如今法製社會了,連“莫須有”都沒審出來,新媳婦定不了案,治不了小三子的罪。一腔無名業火找不到噴發口,轉移到老兩口身上:誰讓你們生了這麽個好兒子,把鍋碗瓢盆盡行砸個稀巴爛後,一路款擺著塌乳樗腰和肥臀迴娘家去了,留下老兩口真心實意嚎啕了好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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