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宴過後留下不少殘羹冷炙,阿寶赴蟠桃宴似的狂嚼濫咽,整日家肚子圓鼓鼓的,阿貝也不停地吸著奶粉。久旱的莊稼得了甘霖,貧瘠的土地得了肥料,見效格外快,孩子們為豐富的營養滋潤著,臉色漸漸好起來,雖然還是瘦弱不堪的樣子,但水靈多了,沙漠裏老枝般幹枯的顏色為嫩生生的春芽的顏色代替,阿寶的臉上顯現出久違的紅色,阿貝也能扶著牆壁勉強挪步了。

    梅子的心稍稍放鬆些,尋思自己不過帶來幾袋麥子,幾張嘴都靠他一個人養活,也挺不容易的。怎奈抱著一個拖著一個,整工兒的活一天不能幹,整工兒的錢一個掙不來,心裏幹著急,早起晚睡,趁孩子們睡著,不是理菜園子,就是收拾田間地頭,盡力讓瘦老李省心些。瘦老李一直是能日子,屋裏不象樣子,灶台上的汙垢堆得象糞堆,不管哪裏,輕輕一碰,不是直冒狼煙就是刺鼻的黴味。梅子但凡擠出一刻的空兒就又洗又抹,灰水把門前的池塘染黑了一大半,總算拾掇得象個家的樣子。她多麽希望孩子們能擁有一個安定寧靜、快樂明淨的家,多麽希望他們在一個和諧的環境裏健康成長啊!

    自打梅子嫁過來,有隻箱子一隻鎖著,沒見他開過。一把小小的銅鎖,鎖住了兩扇心門,將彼此的心鎖在門外,在兩顆心兒之間劃出一條人工的天河,使兩顆心隻能隔河遙望,永遠到不了對岸。梅子也理解,半道兒夫妻,對方是啥樣人都不知道,更別說感情了,孩子雖叫他爸,但不是他親生的,又不願再為他生兒育女,實在負擔不起。沒有起碼的感情,沒有共同的孩子,彼此之間除了法律上的一紙契約,再找不出相互聯係的紐帶,不過湊合著搭夥過日子。

    聘禮的奶粉一天比一天少,梅子想奶粉太貴,一天要好多錢,吃完就不吃了,過分拖累人家總是不太好,不比爸爸在世,為著咱娘兒們累死也心甘情願。可是看他依然瘦骨伶仃的樣子,還是沒有完全緩過來,若是斷了奶粉再迴到原來的樣子,可就對不住孩子了。於是把孩子們攬在懷裏說:“好孩子們呐,雙拳難敵四掌,快些兒長大吧,媽媽好幫著他養家糊口。少拖累人家些,人家心上也靠咱們近些,也會無形中待咱們好些,媽媽的心也安穩些。等媽媽能騰出手來幹活,就不會象這樣整天心裏油煎似的。好阿寶啊,快些長吧,明年你就四歲啦,就可以帶弟弟啦。好阿寶,你一定會是媽媽的好助手,會幫媽媽好好帶弟弟的。把你們都熬到能照顧自己的年齡,媽媽什麽都不愁啦,那時咱們再好好地報答人家。咱們長大了可要知恩圖報,可不能幹一點兒的虧心事。你們的爸爸可是個大大的好人呐,咱們可不能給他臉上抹黑。”梅子一再告戒自己,不要拿瘦老李和天成對比,兩人不可同日而語,越比較心裏的失落感越強烈,日子就越沒法過,不如全當自己是行屍走肉,好比沒有頭腦的刑天,反正活著就是為了拉扯孩子,隻要孩子們好,其他的一切都是虛的,都不必計較。理論上這樣想,遇事兒不自覺地就有了比較。

    奶粉吃完了,阿貝嘴角掛著細長的流水,眼巴巴地等著喝涮袋子的水,一隻蒼蠅落在鼻梁上慢慢爬,也想不起來攆,阿寶許是怕它叮咬弟弟,伸出巴掌盡力一拍,蒼蠅飛走了,阿貝咧開嘴哭起來。梅子趕緊把杯子端到他麵前,他顧不上委屈,顧不上哭,也不管冷熱,尖著嘴喝起來。梅子轉頭同瘦老李商量說:“他爸呀,奶粉沒了,啥時方便到鎮上買一點?”瘦老李似答非答地“嗯”了一聲走出去,坐在門外的棗樹根上悶頭抽煙。娘仨過來一個月零三天了,他心裏細細地盤算著,娘仨剛來時著實讓他高興了一陣子,不僅僅因為他們帶來了幾袋子糧食,也不僅僅因為有人洗衣做飯,那就太小看他了,瘦老李可不是這麽沒出息的人,而是辦喜宴大撈了一筆,厚厚一摞老人頭鎖在箱子裏,睡裏夢裏想著都能笑出來。如今讓他從厚厚一摞裏抽出幾張,眼看著厚厚一摞薄下去,薄下去,不啻於剝奪了睡裏夢裏的笑。而且一旦今天抽開了頭,明天抽,後天抽,終有一天會抽得煙消雲散,那時節就是睡裏夢裏的哭,睡裏夢裏的流血了。——無論如何不能開這個頭!阿寶跟過來靠在他肩上,吹煙頭上長而彎的煙灰。他睜眼瞅瞅,撥拉開孩子,站起來往外走去,村口正有人熱烈地學習五十四號文件,背著手加入觀戰者的行列。阿寶愣愣地看他遠去的背影,看了好一會兒,牽著蹣跚而來的弟弟走進屋裏,教他拿棍子往外攆雞,他牢記著媽媽的話,雞子進了屋要攆出去,別讓它們在屋裏屙屎。梅子看著沒言語,把眼淚往肚裏咽咽,生火淘米做飯。

    夜深人靜,梅子哄睡孩子,和仍蹲在牆角抽悶煙的瘦老李商量:“他爸,沒有一丁點兒奶粉了。我也知道咱家不寬裕,可是阿貝他前些時候受了苦落了症,身體一直不結實,最近吃奶粉補得好多了,但還有些弱,再吃幾袋,稍稍緩一緩就不給他吃了。好的價錢貴,咱不買,買那一般化的摻著飯喂。你要是不得閑,我明天到鎮上買吧?來這麽久還從來沒趕過集呢。”瘦老李忽然蠍子蟄著屁股似的,霍地站起來:“趕集,趕集,不趕就急得了不得,當真家裏開著銀行啊?孩子老大不小了,饃飯吃飽不就行了。將來花錢的地方多著呢!哪裏就綠得不上顏色啦,我小時候沒喝過一天奶水,沒吃過一口奶粉不也活得好好的?‘他爸’‘他爸’,我算哪門子的‘他爸’,又不是不能生,求了多少迴,就是不答應。誰不想給自己留個後?以前受苦落了症又不是我的錯。”

    對於國,一位偉大的人物有過不朽的論斷: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對於家,此話同樣適用,誰掌握了經濟大權,誰就是家庭的主宰。梅子想,在這個經濟社會中,一切自然向金錢傾斜,自家不能掙一分錢,自然沒有花錢的權利。買不成奶粉,就想了個替代辦法,勤喂那幾隻老母雞。老母雞們知恩圖報,屁股爭氣,恨不能一天下倆蛋。梅子每天早晨給孩子蒸隻雞蛋。蒸了幾早晨,瘦老李的臉子便有些放了下來。梅子想著一家之主又苦又累,勞心費力的不容易,再蒸時就蒸上四隻,盛一半給他,餘下的兩個孩子分著吃。這麽著開頭還好,沒過幾天又開始摔碗搡碟子的。原來他發現牆角的癟稻秕穀眼瞅著一天比一天少,少得速度讓人心驚肉跳,雞蛋卻沒有剩下來。以前攢的雞蛋夠開銷油鹽,現在還得另拿出錢來買油鹽。咋算咋不劃算,幾頭子吃虧啊!有骨氣的人餓死不吃嗟來之食也就是俗語說的眼角食,但目前這兩個孩子的骨頭還沒有長硬,還理解不到什麽是骨氣,在他們看來,吃飽是最大的骨氣,美食是最大的誘惑,莫說“嗟”,就是叱罵,就是鞭撻,他們也不願放棄。每天睜開眼的第一句話是“有雞蛋嗎?”他們會一骨碌爬起來,從櫃櫥裏拿出來塞在媽媽手裏,監督媽媽打在碗裏,攪拌好,放進鍋裏,然後趴在灶台上,眼睛盯著鍋蓋耐心等待。盛好後,阿寶摟著碗躲在牆角悶頭吃,阿貝攥緊媽媽手上的碗沿。——梅子實在沒有剝奪孩子們吃雞蛋的勇氣。總之,一天三頓飯,不弄些好吃的吧,想著孩子們可憐,弄點好吃的吧,又怕他不高興,整天心兒提在桑眼裏。真不知這提心吊膽的日子何時是盡頭。

    瘦老李心裏也屈得慌。以前一個人過,想怎麽著就怎麽著,不吃一頓省一頓,現在不行了,自己不吃,“一家人”要吃呀,一天忙到晚,一個錢不剩。當初鬼迷心竅,結什麽婚,弄幾個累贅。弄個伴兒倒也罷了,沒來由弄兩個人家的種子——他還沒好意思說野種——伺候,費盡氣力養大了,還不知是龍是蟲,到時翅膀硬了,我還算個什麽東西?一天到晚患得患失,越想越覺得不合算,越覺得人家虧欠他,再一想就覺得自己象個救世主,滿世界都欠虧欠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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