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老李家住鄰村,站在東牆根,順著表嫂指點的方向,越過一大片青綠的莊稼地,能看見他家屋後的老樹,樹梢上高懸著的喜鵲窩,顯出黑黑的一點。表嫂言不由衷地說,喜鵲窩可是個好物兒,梅子這一去必定象喜鵲一樣站在了高枝上,將來必定財運兩旺。梅子想,若有喜鵲那樣的翅膀,早遠走高飛了,沒有喜鵲的翅膀,未必不站得越高摔得越重。凝望著孩子們和自己今後生活的地方,奇怪何以沒有一絲一毫的歸宿感,隻覺心頭一片茫然,就象那高高的樹梢間依稀的晨霧一樣。甜蜜的羞澀、莫名的喜悅、美好的渴望、難抑的躁動,一切即將成為天成新娘時的心情,今天一概沒有,所有的隻是一潭死水,和水麵上偶爾漂過的恐懼,那潭水明明清澈見底卻偏偏望不見底,身子的船浮在水麵上,船舷和水麵處在同一平麵上,微風細浪乃至於一個噴嚏的重量都能使水麵越過船舷讓船兒沉沒,人在這樣的船上心子哪能有一刻安放得妥帖。

    三叔本打算領著一家人來送送,鄉鄰麵前落個開明的好口聲,又怕萬一梅子說些言語下不來台,掂量來掂量去,兩般相較取其輕,就把伸了一半的頭縮迴去。過後一想,不送才是最英明的決策。送,不能白送,總要拿出一筆心驚肉跳的彩禮;不送,不僅彩禮免了,而且顯得自己對於侄兒屍骨未寒侄媳婦就急於嫁人是充滿憤怒的,證明自己的道德是高尚的,也顯得自己對死去的侄兒是有情有義的,騙占了侄兒房子、錢財、林子的說法純粹是一派胡言。英明啊真英明,以後很長一段日子裏一想到自己曾經做出過這麽英明的決定,就會在睡裏夢裏笑出聲來。隻可惜此事似乎有些齷齪,不足為外人道,不能和別人分享喜悅也引不來讚譽。假如能吹噓一翻後,有人拍著自己的肩頭翹著大拇指說:“老秦,你真高明!”那種滿足感該是多麽強烈!

    其餘的人跟梅子沒什麽情義,也沒什麽仇怨,想過來看看熱鬧兼笑話,又因為沒送賀禮怪尷尬的,沒好意思過來,遠遠地立在自家門前笑嘻嘻地觀看,但心下也就有些遺憾,因為實在沒有值得觀賞的地方,既沒有大喜也沒有大悲,吊不起她們熱切希望被吊起的胃口。

    表嫂給了兩百塊錢的賀禮,梅子不要,表嫂說:“總算是出嫁,一份禮收不到不吉利,別管多少,圖個彩頭。”這是收齊所有事先講定的謝媒後,今早新添的條款:“人家是出門子,喜事一場,總不能不出手吧,白跑腿不說,還好意思叫我倒貼!”瘦老李一時明白這錢是從左手遞到右手,一時又明白右手的錢未必會再遞迴左手,不願意掏,表嫂端起茶細品起來,瘦老李的汗水漫灌遍全身,終於明白胳膊擰不過大腿,哆哆嗦嗦掏出三百塊錢。表嫂於預期的利潤之外,又多收入一百塊錢,無利不起早,都市場經濟了,除非傻子,誰還肯白忙活!過後很後悔,埋怨自己不該頭腦發熱出彩禮,講什麽信譽,白損失二百塊錢,全昧下來誰又能奈何。瘦老李當晚問知此情,奈何錢已經進入了別人腰包,隻能重重吐一口飽含煙味的濃痰,詛咒幾句世道人心。

    梅子把床上的席子翻過來,關上門鎖好,鑰匙掛在門鼻上,迴身堵住空空的雞窩。小小的菜園因為瘠薄顯出萎黃的顏色,幾棵狗尾草竄得老高,彎下身子薅在手裏,看了一眼,丟在地上。屋頂泥縫裏生出幾棵麥苗,柔弱得禁不起微風,天時不可違,這幾棵生錯了時間和地點的麥苗,無論怎樣努力,注定隻會在光陰的流逝中凋零,決不會有開花結果的時候。望著小屋冥想一會兒,一扭頭走了。表嫂原擔心瘦老李事兒辦的不夠意思,一件天大的喜事竟是空手拿白魚,怕梅子不依,又怕她到墳上哭,自己一個人沒法收拾,及至一顆心放下了,反覺著不過意,勸梅子哭幾聲,新人出門子不哭不吉利。梅子渾然置身事外,仿佛出嫁的是別一個自己,和自身沒有多大的幹係,聽表嫂勸她哭,也覺得似乎有哭一場的必要,隻是鼻子酸酸的,眼窩幹幹的,已經流了太多的苦水,身體裏的汁液象被榨幹了,不想再流那想流也流不出的眼淚了。

    於是在仲夏的清晨,小小的隊伍出發了。沒有長長的車隊,沒有漂亮的伴娘,也沒有華麗的嫁妝,更沒有歡慶的氣氛,所有的隻是高遠的流雲,單飛的鳥雀,淚珠似的晨露和惶惶覓食的野狗。表嫂既是媒人又是唯一來賓,望著冷冷清清的隊伍,心裏竟難得有些傷感,哪裏象是出嫁,說是逃難還確切些。這倒暗合梅子的心意,反正就那麽迴事兒,悄悄的過去就完事兒了。阿貝伏在媽媽背上,把口氣哈在媽媽的後頸上,玩得很投入,阿寶逐著蜻蜓,掐路邊的野花,偶爾驚起一兩隻野兔,倏忽間不見了蹤影。四個人在淺黃淡綠的原野上,拖出三條細長的身影。

    走在窄窄的木板橋上,清淺的河水映出短短的影子。梅子知道腳下的小河是兩村分界線,過了這條河,就進入了另一個世界,河水緩緩流向前方,梅子希望它能流過自己的頭腦,帶走一切記憶,但願今後除了給天成上墳不再走過這座橋,迴頭望望,身後的一切都籠罩在霧隱隱的朝陽中。

    過了小橋,傳來聒噪的喜樂。瘦老李送了半輩子人情,意想不到今日有了迴收的機會,怎能不大撈一筆,擺了一院子酒席。梅子似乎沒想到這一層,然而也沒擱在意上,該來的總會來,該去的總會去,隨他的便吧。

    滿院子吆五喝六,梅子坐在所謂的新房裏,倆孩子初到生地,偎著媽媽的腿一動不敢動。梅子感不到餓也覺不著飽,看著孩子們眼巴巴盯著窗外的席麵,有心言語一聲,又怕人家將來不待見,盼望著有人能給孩子們送碗湯水,直盼到日頭斜掛在西邊的樹梢上,孩子們把手指頭嗍了無數遍,客人們東倒西歪地散去也沒盼來半個人影。瘦老李忙著收錢算帳,人們忙著吃喜酒,誰還會想到屋裏還有個新娘子和新娘子的兒子!表嫂呢?貨到地頭死,新娘子進了門,媒人就成了已卸磨的驢,再不可能有絲毫的好處了,安心吃到醺醺然後款擺著去了,連招唿都忘了打。

    席散了,瘦老李忙著歸還借來的桌凳碗盤,梅子趕著幫忙收拾,瘦老李頗感意外,還是新娘子呢,挺勤快的,心下暗喜。見阿寶歪著頭撿桌子上的剩菜吃,心頭有些惻然,盡顧著收錢勸酒,忘了招唿娘仨:“廚房裏還多著呢,等會兒讓媽媽做新鮮的。”

    “啪”,瘦老李拉下電燈開關,“唰”,一片光明。為著白熾燈光帶來的驚懼,阿貝嚇得把頭埋進媽媽懷裏,阿寶呆呆地立在當地,愣愣望了半天,忽然找迴丟失的魂魄,拍手跳躍:“電!是電,那是電!媽媽,有電啦!貝貝快看啊,有電啦!”在電燈的照耀下,一切都顯現出光明的色彩,孩子們仿佛一下子掉進了童話世界幻夢天堂。十五瓦的電燈在司空見慣的人看來,不過昏黃一片,但對於久經小屋黑燈瞎火的孩子們來說,卻不啻從茹毛飲血時代一下子進入文明世界。阿寶這兒踢踢那兒摸摸,阿貝睜大眼東瞅瞅西望望,一切都那麽神奇,一切都那麽華美,一切都那麽新鮮,其實也就是三間舊瓦房,和與之相配的舊家具。那發明了電和電燈的偉大發明家,假如能想象到自己的發明給二十一世紀的孩子帶來如此強烈的震撼,九泉之下該有多麽欣慰啊!

    桌子上擺著個大盒子,阿寶對著一個突出的鈕兒按了一下,“喀嚓”一響,嚇了一大跳,趕緊逃開,遠遠地立定了看。多麽神奇啊,那盒子裏竟然顯現出花花綠綠的世界。實在難以相信,這小小的盒子,盛得下那麽多人,裝得下那麽多畜生,飛機飛不到頭,海水望不到邊,大炮炸不爛,子彈打不穿,比起來,潘多拉魔盒簡直不值一提。孩子們盯著這花花綠綠的神秘世界,眼睛再也移不開,哪裏還肯上床睡覺。

    梅子看著孩子們,心想這一切本是他們理所當然早就應該享受的,而且是可以享受的,就因為一個可恨的人起了一個可恨的念頭,就因為一絲貪婪的欲念,把這一切都輕而易舉地抹殺了。除了這個人可恨外,還應該有更多可恨的東西,茫然間似乎看見了事情的本源,但又不明確,將來總會明確的,不論現在看起來多麽雲山霧罩。又想起了孩子們躺在冰冷、潮濕的泥土裏的爸爸,他若在,一切可恨可怕的事情大約都不會發生,這是個什麽樣的世道啊,為什麽把娘仨的命運寄托在一個人的身上呢?她還是想不明白。那孤單、寂寞地生活在另一個世界裏的人啊,他若知道了自己疼的兒愛的妻現正寄居在別人屋簷下,即將成為別人的兒和妻,會不會把魂魄痛殺?

    每個人的新婚之夜都是等啊盼的,腿站酸了,眼望穿了,才等來盼來。瘦老李等啊盼了兩倍的時間,腿更酸了,眼更穿了。人家春曉一刻值千金,瘦老李的一刻起碼值兩千金。便提醒梅子:“今兒新婚之夜,不是煩孩子,頭一迴呢,咱也想過一迴二人世界,就今天一迴。能不能把孩子送到別人家呆一晚呢?”梅子說:“能舍得把孩子送到別人家,至於受這麽大磨難?再說啦,又能送到誰家,又有哪兒可送?”忽然覺得很可笑,但也就忍住了,“光聽表嫂說你叫瘦老李,還不知道你叫啥名字。你總不會一直就叫瘦老李吧?”瘦老李蔫蔫地說出了自己的姓名,梅子總算在新婚之夜知道了自己丈夫的真名實姓。

    瘦老李明確知道了孩子們打發不走,就想方設法哄他們睡覺,無奈孩子們對一切都充滿新奇,他越哄孩子們越精神,隻得光著眼求助於梅子。梅子好容易把孩子們哄上了床,他們又對床發生了興趣,寬闊軟和又結實,不象原來的又窄又硬還不牢靠,一會兒翻到這邊,一會兒滾到那頭,“咯咯唧唧”笑個沒夠,瘦老李眼睛繞花了,腦漿吵澥了,一張臉子漸漸長起來。梅子想著以後還要他待孩子們好,便吵著嗔著孩子們趕快入睡,惟心中暗自難過。瘦老李等得不耐煩了,便說孩子們小,不懂事,要來硬的。梅子正色道,小孩子眼淨,再怎麽著也得等他們睡著了。瘦老李有勁使不出,心中越發泱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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