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曆六月二十七日,是張靜遠十歲生日,按風俗,必須慶賀一翻,由童年進入少年後才能一帆風順地長大成人。劉玉華對張靜遠說道:“遠兒,媽媽沒有能力給你做生日,豬肉是幾個月不能吃上一次,家裏又沒有家禽,總要見點葷才好。”

    “做不做生日都一樣。”張靜遠說道。

    “遠兒!我們三清灣得水腫病已經死了十九個人了,你娘娘也得了水腫病,我們一家的任務就是保住你娘娘的命,這樣才對得起你爸爸。你的生日,媽是沒能力給你做了,你今後有三災兩病的,不要怪媽媽,好嗎?”

    隻要別人一提到爸爸,就好比點中了張靜遠的淚穴,更不要說是媽媽來提起,張靜遠哭著說道:“媽媽!無論您怎麽做,我都不會怪您的。媽媽,我已經懂事了,看到那麽多人死去,我也替娘娘擔憂,娘娘的病要趕快醫呀!”

    “要進腫病院的人太多了,你天培大叔找到你何阿姨,給申書記說了一大籮篼好話,才同意接收你娘娘和餘老家家去腫病院。水腫病人死了大半,現在進去的病人也許都能醫好,你兩個放心。”

    張靜遠說道:“娘娘進了腫病院就好了!媽!我和姐姐商量過了,還是要慶祝一下我的生日。”

    張新慧說:“媽!我們的想法:背山田那些穀草上有些二風穀子,我和靜遠去椎下來,煮頓飯吃沒有問題,娘娘都得腫病了,讓她吃一頓好點的飯,再去腫病院。”

    “我去大田水氹裏捉魚。”張靜遠也提出自己的想法。

    姐弟倆辛苦了兩天,總算收獲了三斤多青花米。張靜遠又到正龍田裏,把田缺口下的深水氹用泥巴紮起圍子,用鴛篼往圍子外拊水,勞累了三個多小時,張新慧也來幫忙,捉得八條小烏魚、二十多個小鯽魚。

    張靜遠看到盆子裏遊動的小魚,無可奈何地說:“可愛的小魚兒,你們還是童年,就要為慶祝我的十周歲生日,粉身碎骨了。沒有辦法呀,我們瘦得皮包骨,隻好吃掉你們了。”

    “你在念些啥子?”張新慧問道。

    “我在向小魚兒告別。”

    劉玉華用瓦罐煮稀飯,沒煮上十次就壞了,劉誌全從白馬鎮熟人處搞到一口一尺二寸大的小鐵鍋,視若珍寶,和張忠華家輪著用。人們經過大批水腫病人死亡後,早就不記得李書記砸爛老母親鍋兒的事了,要命有一條,要砸鍋兒就拚命,村民們也懂狗急跳牆的含義,當幹部的也知道見好就收,對大家都好。

    劉玉華正煮好魚和飯,端到堂屋大桌子上。也許黃院長具有貓兒的嗅覺,嗅到魚腥味,他走進堂屋來,第一眼就看見張靜遠,正是搜查糧食時戲弄過他的小孩。他冷哼一聲,笑道:“喲!你們光天化日之下敢自己煮飯,這是破壞公社食堂的行為,說有多嚴重就有多嚴重!”

    “大娘媽”以憤怒的目光看著黃督察,就是他打死了娘家二兄弟,她哀求道:“求求你,今天是我孫兒的十歲生日,當娘娘和媽媽的沒有好東西給娃兒做生,就是幾條魚兒、一碗飯嘛!”

    “嘿!做生!這年月,你家還有心情給娃兒做生?做死還差不多!”

    “你家裏就沒有娃兒嗎?”

    “你這個老不死的竟敢咒罵我沒得娃兒,實在可惡!”黃院長說完,上前一步,扇了老人一耳光。

    “打人啦!黃鼠狼打人了!”張靜遠從背後抓住黃水江的手就死命地咬了一口,一邊跑一邊大聲喊起來。

    “哎喲喲!痛死我了!”黃水江沒提防小孩如此膽大,挨了偷襲。

    張靜遠一得手,馬上跑出堂屋,往大食堂跑去。迎麵衝來一大群人,張靜遠急忙說道:“表叔!狗日的黃鼠狼打了我娘娘的耳光!”

    蔡世發衝在最前麵,早就蓄積起對黃鼠狼的仇恨,後悔當初沒有保護好父親,肺都氣炸了,他大聲喊道:“蔡家弟兄子侄們,龜兒黃鼠狼打死我老漢,今天又打我們二姑,今天把他龜兒錘扁!”

    黃水江正在指手畫腳發威,突然扭頭一看,一個個男子漢握著拳頭衝來了,他預感大事不妙,想以他的所謂正來壓邪,大聲吼道:“幹啥子?要翻天啦?”

    “翻你媽個球!”蔡世發想到父親被黃水江的皮鞭收了命,也不考慮後果,早就把仇恨灌注到拳頭上,罵聲落,拳頭也砸到黃水江的臉上,蔡世凱也揮拳砸向黃水江,幾拳就把他打到地上,二人又用腳猛踢。

    劉玉華還在撫摸老娘的臉,被打的一邊臉已腫得更高了,她哭著說:“娘!您和這個狼心狗肺的家夥講啥子理嘛!”

    蔡世凱指著眼冒金星的黃督察罵道:“我二姑和你老娘差不多大吧!你竟然下毒手把她打成這樣,你欺負我們張、蔡兩家沒有人嗎?打了我二姑幾下,要加倍討迴來。”

    “你是副隊長,敢和政府對著幹?你有多大膽子,想坐牢是不是?”黃水江站起來,吼叫道。

    劉玉華站起來,趁他不注意,脫下一隻布鞋,打了他一耳光,罵道:“黃水江,你屁股上畫老虎,嚇不倒人。你去打聽一下胡麻雀,打了老娘,八磕頭八磕頭地說好話才算完事。動不動就拿判勞改嚇人,公安局是你家開的呀!”

    張天培限於共產黨員身份,要不,看到幹媽挨打,早就以牙還牙了。他邊扶幹媽起來邊說道:“黃院長,今天,你打我幹媽成這樣,我的手癢起來,也想揍你一頓。我忍了,我對你說,你第一錯,打和你媽一樣大的老人,你的手不發抖嗎?不孝敬老人,豬狗不如;第二錯,可憐天下父母心,為孩子做十歲生日,我們食堂沒法做,我幹媽家用一碗飯和幾條魚兒給孩子過生,多麽寒酸喲!你還來講政策;第三錯,我早就想告訴你,自從你來我們大隊,其它生產隊的情況,我們不談,隻說我們十二隊,陳明章、蔡順田的死就和你有直接關係。我就搞不明白,醫者父母心,你呢?心腸咋個這麽毒辣呢?動不動就打人,是不是從你媽肚子裏爬出來時沒有包得好喲!”

    黃水江觀察眼前情況,還是早點縮腳為好,眾怒難犯,他說:“張天培,你是老黨員,要有黨性,你要站穩立場。今天的事,我會給李書記匯報的。”說完,趁大家不留神,竄出屋子走了。

    張天培說道:“黃鼠狼走了,這件事也就算完事,‘大娘媽’吃了午飯後,就到腫病院去。今天靜遠滿十歲,大家都該坐到一起來慶賀的,可惜沒遇上好年月,我們都散了吧!他們好吃飯。”

    一頓白米飯,一些魚兒,張靜遠的十歲生日宴會,隻有一個客人,那就是幺祖母餘秋華的母親。

    飯後,劉玉華和餘秋華送老外婆和張靜遠的祖母一起到雞籠灣的公社腫病院。何誌芳看到“大娘媽”的臉,大驚道:“老母親怎麽呐?”

    “黃水江打的。我今天給靜遠過十歲生日,在家裏煮了點飯,靜遠和新慧去抓了魚,正要吃,他就來了。老母親剛說一句,就被他龜兒子扇了一耳光,就成這樣了!”

    “這個黃水江太不像話了,我去找醫生擦點藥。老母親和姨婆就安心在這兒治病。這兒的事都是我在管,表姑和玉華姐,你們也放心吧!”

    黃水江在三清灣吃了大虧,迴到青龍場上,找到李仲清訴苦道:“李書記!我今天去三清灣,正堂屋裏那家人的娃兒滿十歲,自己開夥,我去宣傳政策。——”接著將發生的事說了一遍。

    李仲清聽完他的訴苦,笑道:“黃院長,你知道你打的老人是誰嗎?”

    “一個老婆婆,有啥子來曆嗎?”

    “她兒子是我和仲奎的結拜哥哥,連謝縣長都與她家關係不一般。”李仲清又給他講了胡麻雀打劉玉華而道歉的事情。

    “李書記!你不能替壞人家屬伸腰。”

    “劉玉華對我和陳大全恨之入骨,我怎麽會替他家說話呢?你吃的虧不算大!張、蔡兩家族的人沒把你打得趴下,你得感謝張天培,他是老太婆真資格幹兒子,他要帶頭打你,你就慘了!”

    “他們就沒有王法了嗎?”

    “你怎麽會一根筋呢?陳大全和你去搜糧食的事,你就忘啦?謝縣長為三清灣人伸腰,沒點名地罵了我們,你還不吸取教訓,三清灣的事,少管為好!”

    張靜遠和小夥伴們捉完蟲,生產隊每天又給分配了任務,扯苕草,每天幹到十點半,太陽曬得人火辣辣的,小夥伴們才不管什麽勞動紀律,跑到大樹下,涼快了,又飛快地扯一會兒草,又跑到樹下去,好不容易熬到收工的時候。

    晚上,張靜遠睡得很熟,突然被抓起來,張靜遠睜眼一看,是督戰隊的程宗祥,他身高一米八五以上,樣子非常兇惡,張靜遠不止一次地見他打人,隻好乖乖站到壩子裏,張天田、張天華、張天鬆、張新全,同院子的幾個夥伴全被抓起來。程宗祥拿著一根短木棒,說道:“今晚上,要把自古土的高粱杆扯完,你們幾個娃兒也去參加,扯不動,兩個人合起來扯。”

    張靜遠揉著睡眼說:“我要睡覺覺!我們小娃兒,扯不動!”

    程宗祥走過去,手握皮帶,刮著張靜遠的臉,說道:“我給你刮一刮臉,瞌睡就沒有了。兩個人扯不動,三個人合起來扯。”

    張靜遠小臉被刮痛了,跑開去,喊道:“你是大人,你為啥子不去扯,估到我們小娃兒!”

    “嘿!你娃兒還嚼呢!我是督戰員,把你們這些娃兒趕出去勞動,就是我的事。”程宗祥說完,一把提起張靜遠瘦弱的身子。“快去,要不就吃皮帶。”

    張靜遠想,這個程宗祥肯定是想為“黃鼠狼”出氣,故意整我們。好漢不吃眼前虧,隻好跟在他後邊。

    挑燈夜戰,場麵壯觀,竹筒火把插滿土地四周,人們大聲講話。張靜遠覺得很好玩,可是,扯了不到半點鍾,手上起泡了。大人說,手不要抓那麽緊,張靜遠手有點痛了,停下來不幹。

    程宗祥監工走來了,張靜遠和張天田趕快伏下身子,抓住一根高粱稈,裝出使勁的樣子,兩人一齊喊道:“嘿喲!嘿喲喲!”

    遇上一根大的,兩人使出吃奶的力也拔不出來,張天華又加進來,三人合作還拔不動,大家恨死了大胖子程宗祥。張靜遠說:“我們把這根高粱杆踩倒,就不拔了。”

    六○年八月,存錢的李良彬來取錢了,是修成渝鐵路的工程隊隊長,他從成渝線轉戰成昆線時,將節餘的錢存入銀行,由於工作任務重,沒時間來取款,一切真相大白。

    縣人民銀行行長蘇曉明得知真正的存戶來了,他找到縣財政局蘇文英局長,說道:“本家局長,關於李良彬的那筆存款,是一個鐵路工人存的,已經來把錢取走了。所以,你們局半年前取走的那筆錢,連本帶息得還迴銀行來。”

    “事情是這樣的呀!那可是餘書記抓的案子,我希望你對這件事一定要保密,我要立即請示餘書記,怎麽善後處理這件事。我怕搞得不好,讓餘書記難堪。”

    蘇曉明對餘書記既有憤恨之心又有感恩之意,是他把與他抬杠的哥哥蘇曉陽打成大右派,然後父親也成了大右派,可是,他又把妹夫謝平原提到縣長位置,也讓妹妹蘇曉梅當了縣婦聯副主任。並且安排老父養老,把哥哥安到石家初中當老師,馬上要提為教導主任。在人屋簷下,姑且低低頭。

    蘇曉明說道:“老蘇,你放心,我會給銀行的人打招唿,不準泄露此事。你們把錢馬上轉到銀行來,抹平帳上往來。”

    蘇文英立即趕到餘書記辦公室,他急促地說道:“李良彬的事情真的如謝縣長所說,是搞錯了。存款的人是修成渝鐵路的一個工程隊長,昨天來把錢取走了。老書記,你看此事怎麽辦才好?”

    “幸好當初聽從了平原的話,要不,今天會很被動,這個事還真有點難處理。你看怎麽辦好?”

    這可是蘇文英在縣委書記麵前表現的好機會,他要好好利用。他說道:“這件事才過去幾個月,如果現在就把真相告訴李良彬,我們會很被動。任何事情一經冷處理,就降低了難度,影響也就小了。如果讓謝縣長來處理此事,他會不顧及您老書記的麵子,立即給李良彬翻案,對你當初定貪汙典型,負麵影響就大了。所以,我就給蘇曉明說了,讓他給銀行的知情者封口,在財政局,我會親自去把善後的事搞好。把這事瞞下來,幾年後,利用一個合適的時機,再告訴李良彬。”

    “你想得真周到!就照你說的辦。”

    如果餘書記和蘇文英是個真正為人民服務的幹部,那麽就應該勇於承擔自己造成冤案的責任。可惜,他們不是人民的真正公仆,首先為自己考慮得失,也失去了一個共產黨員應有的基本品德,那就是襟懷坦白。二人商量,不給李良彬平反,要瞞住所有人,那是中國人的習慣做法——犯了錯誤不改正,再犯一個錯誤去掩蓋先前所犯的錯誤。蘇文英隻是從檔案裏抽出了對李良彬一案的不公正的評價。李良彬繼續在勞改營裏享受內控人員的待遇。

    一九六○年秋季,因為勞動力極為缺乏,政府采取犧牲教育的辦法,隻顧眼前:部分農村中學的高、初中學生,全部停止學業,迴到土地上勞動,小學六年級也不升學了,五年級不升六年級,全部迴到生產第一線勞動;支援成昆鐵路修建的民工和大煉鋼鐵的工人也遣返迴鄉。青龍公社的陳雲海已是幹部,留在公司,汽車司機吳康明和汽車修理工張天益也迴到了三清灣。參加打山洞的蔡世甫得了矽肺病,迴家不到一個月就死去。打洞的右派分子劉誌高和吳益明,由於李思琪的大力幫忙,被以“改造優秀”的名義遣返原單位,繼續監督改造。

    吳益明先到了三清灣,來到劉玉華家,他說道:“玉華大嫂!兄弟在勞改營裏和成昆線上勞動,沒有受多大的苦,間接地是受益於曉風大哥。劉校長和我常常擺談曉風大哥和你嫂子,你倆的為人令人佩服。我和劉校長這次能迴家鄉來,是李思琪的徒弟出了大力,他們是看在曉風哥的麵子上呀!我要特地來感謝您。”

    “既然是親戚,幫忙理所應當。吳姑爺就不要那麽客氣了,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第二天,劉誌高也來看望劉玉華,他說:“三年的右派勞動改造,我思考得最多的是,我和曉風哥的性格,自己對社會的複雜性沒看夠,總是理想化地希望盡是光明的東西,總認為國民黨政府一切都壞,共產黨政府就一切都好。曉風哥丟了命,我就應該吸取教訓,卻認為那是個別的事例,是新舊交替時付出的代價,沒想到,突然冒出‘右派’一個罪名來,把憂國憂民的知識分子們成千上萬地搞成壞人,這是建設國家的人才呀!更沒想到,又來一個大躍進,使成千上萬的人餓死,死人之多是史無前例呀!聽說河南省餓死得最多,整個村子的人出外逃荒。在外邊是不敢說這些的。”

    “是呀!我們三清灣,全靠張天培當烏龜隊長,瞞下了一些糧食,要不,我們隊就不止死二十一個人。真的搞不懂共產黨的政策,搞大煉鋼鐵,把我的青鋼樹砍去,把我家的破銅爛鐵收去,煉出一大堆廢鐵坨坨,一點用也沒有,這不是勞命傷財嗎?”

    “休談國事,還是說說私人的事吧!我在長巴山,蘇文英想打整我,幸好王科長給我紮起,沒吃苦,到成昆線,又遇上李思琪,也沒吃虧。現在迴到新廟子學校來,管一管總務的事,樂得清閑。還有值得慶賀的是:我們兩家的老人沒因腫病死去,我們的孩子讀書也還可以,孩子們的前途隻有靠自己掙了!”

    “我的新慧讀不成書了,當媽的總覺得對不起孩子,靜遠轉到新廟子讀書,比原來的條件好多了。你不當右派,靜遠早就該在新廟子發蒙的。”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也想不到會當上‘右派’。我天真地以為,共產黨整風就是改正過去的錯誤,於是我就替曉風說了幾句公道話,就被他們打成了‘右派’分子,真荒唐。看到蘇副縣長都成了右派,我還有啥說的呢!命呐!命中有此劫,在劫難逃啊!”

    劉玉華非常吃驚地問道:“什麽!你打成右派是因為曉風?他們一直給我說的是,因為你愛給領導提意見,才打成右派的。哎呀!你是何苦呢,多不值呀!”

    “曉風的事情已經真相大白,他們不糾正,黨內整風,我趁機提出來,滿以為會像他們說的,會實事求是地改正,結果是這樣的結局。唉!我比曉風好,總有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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