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劉玉華和兩個哥商量老母親的事。她說:“老娘成這樣,我不怪你倆。老的身體差,難免先遭殃,可要把孩子們保住。靜遠夥著幾個娃兒,跑到山上打野食,扳生產隊的甘蔗吃。第一次,被我抓來跪倒,要他給他爸請罪。偷盜東西是啥子行為,人心從小就學壞了,長大後怎麽得了?打了娃兒,我又心痛了,娃兒的肚子餓呀,娃兒要求生呀,後來,他們又去吃甘蔗,我就不管了。這個世道,好人都要變成壞人。”

    劉誌全說道:“我還可以打魚,賣十多元一斤,買點米和粗糧,湊著吃。二哥就困難了,沒有收入,當個大隊長,也沒有辦法搞吃的東西。”

    “二哥!逼急了,就叫祥子來我家,我家裏總還有百多斤穀子,國家肯定要撥春荒救濟糧。大哥那裏靠不上,我們三個互相扯著點。”

    第二天,劉玉華對母親說:“娘,我來看了你,心裏踏實了。家裏事多丟不開,我要迴去了,你老人家吃點稀飯,會消的,我下次再迴來看你。”

    劉玉華忍住不哭,大家心裏都明白,這一走,就可能再也見不到活著的母親了。

    張新慧和張靜遠每天下午就到山上找野油菜,菜頭掐來人吃,其餘的喂兔子。加進去野菜,改變了味道,逼著自己往肚子裏塞。

    多吃幾天,也不好吞。張靜遠編了一把蝦扒,用竹子做的一種撈魚的工具,到田裏去拖魚,有時運氣好,還能拖起一兩多大的鯽魚、小烏魚、魚鰍、黃鱔。為家裏人生存,想方設法,弱肉強食,捕食其它小動物。

    李英梅已經進入生命到計時,她餓得心花繚亂的,巴不得馬上結束生命。她說:“明月!人家得哽食病(食道癌)的是吃不進,餓死,我們是吃得進,沒有吃的,餓死,成餓死鬼,投胎,人家都不要。我這樣活著受罪,不如早點死了好。”

    張明月也很痛苦,他說:“還管投什麽胎喲!下輩子,我寧願變豬,也不想變人了。”

    七歲的女兒張忠英學也不上了,幾天來就承擔著家務,給父母燒茶遞水,從食堂打迴的紅蘿卜,

    父母吃不下去,忠英和妹妹忠梅隻是哭,偶爾,張忠誠二嫂過來幫一下忙,忠英兩姐妹已不知哭了多少次了。

    張忠英完全能夠聽懂父母的對話,她哭著說:“爸爸!媽媽!我不要你們死,我和妹妹長大了會供你們的。”

    “乖女兒!爸媽等不到你們長大了。”張明月拉著女兒的手,他認為,是給孩子交代後事的時候了。“英子!我和你媽死了,你是大的,要照顧好妹妹。”

    張忠英牽著五歲的妹妹,說道:“梅子!你快說,爸爸媽媽不會死。”

    張明月看見妻子進氣比出氣少,他說:“忠英,你去叫玉華來,我有話跟她說。”

    不一會,劉玉華隨張忠英走進屋來,她一進屋就聞到屎尿臭。四祖父是個潔癖,現在也無法講究了。

    “四公,四婆,我實在忙,沒來看您二位老人家。”劉玉華邊說邊俯下身探察四婆的氣息,四婆兩眼已腫得幾乎看不到眼珠,臉像泡冬瓜,已經說不出話來了,還有一絲遊氣。

    “玉華,四公叫你來,是有事要給你講。第一,你要盡快給我兩個把老衣做好。忠英,你把布找出來。第二,我們死後,兩個小的咋個辦?你得幫忙想辦法,把她們送給別人,不要餓死就行了。”張明月流著淚說道。

    “四公,你放心,衣服,我會盡快做好,兩個小姑,我會管的。”劉玉華說著,自己忍不住已經掉下淚來。她不忍繼續在那個環境中呆下去,太令人傷心了。劉玉華是個重感情的人,於是拿起衣料,迴到自己家裏。

    “幺娘,四公四婆不行了,你來幫忙,今天下午把老衣趕好,今晚上也許要用。”劉玉華請了幺嬸餘秋華作幫手。

    老衣做好,剛吃了一碗稀飯,張忠英就哭著跑來了:“玉華大嫂,我媽死了。”

    劉玉華放下飯碗,抓起老衣,就趕到張明月的屋子裏。張忠誠二娘已在場,四婆直挺挺地放在地上,肚皮因水腫鼓得很高,腳指頭就像魚鰍一樣腫得發亮,全身發出惡臭。張明月在遠遠的牆角,靠牆坐著,沒有表情,兩手放在腳上,兩眼仰視房頂,動也不動,有如坐化的和尚,也許是在為妻子送行。張忠梅伏在媽媽屍體上,大聲哭著,隻有這小姑娘,不知什麽是臭味,她隻知道,媽媽從此不再說話了。

    餘秋華和李文英也趕來了,劉玉華說:“先燒點水給四婆洗個澡,然後才換上老衣。”

    張天培隊長、張忠華會計也來了,看到眼前情景直搖頭,張隊長走到張明月麵前,大聲問道:“四公,四公,你還好嗎?”

    張明月才四十四歲,李英梅才三十七歲,正是壯年時期,由於他們是斯文人,吃東西也斯文,食物差了吃不下,生產隊分來的糧食,很快就吃光了,天天吃食堂分來的紅蘿卜,就難以下咽了,所以夫婦二人最先水腫,也就最先踏上黃泉路。

    如果不抽走那麽多個人搞大躍進,就不會糊弄土地,就不會少打那麽多糧食,如果不亂吹糧食產量,就不會增加那麽多公糧,三清灣的水腫就不會出現,就不會餓死人,就好比多米諾骨牌。

    在曆史的這個重要時期,廬山上,突然出了彭德懷反黨集團,為人民饑餓鼓與唿的彭大將軍,公然與三麵紅旗作對的彭大將軍,正接受莫名其罪的批判。上帝看著人間,長歎了一口氣,很惋惜地說,同情的淚水已經幹涸,人間餓殍遠遠不夠呢,曆史的大車還要往更“左”的死胡同裏衝去。

    張天培隊長說:“幺爺,我們總不能把四婆軟埋吧,四公家又沒壽材。隻好這樣,明天把房椽子撤下來釘個火板板,換竹子代替。張忠長學過木匠,有工具,就叫他做。”

    劉玉華、餘秋華和李文英三人很快將死者沐浴幹淨,穿上老衣,沒有壽鞋,找來一雙舊鞋子,有一隻有個洞。劉玉華說:“四婆不能穿著破鞋子過奈何橋,正好,我給老娘做了一雙,先用上。”

    大家收拾停當,李英梅就停放在房屋正中,餘秋華把自己家的清油拿來,給四嬸點上一盞過橋燈,哽咽著說:“四嬸!路上走慢點,肚子餓,腳又腫,有燈才不會掉下奈何橋。”

    大家忙完,各自迴家吃晚飯。劉玉華迴家,煮了一盆清稀飯,張新慧端著酸菜,給四公送去。

    張忠英和張忠梅早已餓得不得了,端起碗就吃,劉玉華舀了一碗,端到張明月麵前,說道:“四公,你就吃點吧。”

    可是,張明月毫無表情,劉玉華隻好放下飯碗,轉過身,看見忠英兩姐妹,吃完飯,呆呆地坐在母親身邊。一見劉玉華走過來,張忠英抱住劉玉華的腿說:“玉華大嫂,我們怕,你不要走。”

    也許是臭氣熏人,其它的人早已走完,無人來守靈。劉玉華也不想呆在這裏,她也很害怕,隻好說:“我迴去照顧靜遠他們睡了,就和幺娘過來陪你。”

    張忠英放開劉玉華,乞求的目光說:“你們一定要來。”

    要叫劉玉華一個人去陪死人,她真沒有那個膽,迴家安頓好屋裏一切,她來找幺嬸:“幺娘,我們找幾個人去給四婆守一下靈,忠英兩個小姑娘太可憐了。”

    “叫幾個男子家去守。”餘秋華站出房間,她也害怕守靈。

    正在這時,張忠英又跑來了,“幺嫂,我爸喝農藥了。”

    張忠華未睡,也走出房間,弄清了真相:劉玉華走後,忠英兩姐妹很快就睡在媽媽屍體旁。張明月這時才站起來,迴到房間裏,找出“六六六”粉,是生產隊下發的滅四害農藥,四害是蒼蠅、老鼠、麻雀、蚊子。張明月調了一碗水,以全身之勇氣和力量喝了下去,然後爬到妻子身旁,並排躺下。一會兒,口吐白沫,蜷縮著貼在地上。張忠英聽到呻吟聲音,爬起來,揉著眼睛,他看見,父親的腳最後伸縮兩下,嘴裏繼續流出白泡,水腫病人也成一害被滅了。

    張忠英嚎哭起來,張明月夫妻已經再也聽不到了,他們從此沒有饑餓、沒有痛苦、沒有親情了。

    很快,三清灣下院子的大人們都來了,來給令人尊敬的張明月送行。幾個男子很快給四公洗了個澡,穿上老衣,沒有壽鞋,隻好赤腳去閻王處報到,張天培說道:“四公打光腳也好,萬一陰間也搞階級鬥爭,四公還可以當個農會主席。”

    張天培帶頭,留下五人給四公四婆守靈。女人們流了一些眼淚,迴憶了一些四公的光輝往事,特別是與蘇文英叫板被抓坐牢是他最輝煌的亮點。

    第二天,長房的張忠仁、張忠義聽說四叔四嬸死去,趕來吊唁。在商量張忠英兩姐妹的撫養問題時,張天培說:“四公生前對我說過忠英姐妹的撫養問題,我給李仲清談了,按政策規定,孤兒應該由政府負責,可是,現在,誰來管呢?隻好由生產隊集體來負責,糧食由生產隊無償分配,生活和讀書等費用,生產隊能解決多少算多少,總之一句話,三清灣人想盡一切辦法,也要讓忠英兩姐妹活下來。”

    張忠仁由於是地主成分,一表人才,也無姑娘敢愛,二十七歲了,還單身一人。他說:“兩個妹妹的大問題,生產隊解決了,就讓她倆跟我過日子吧!”

    張天培說道:“有忠仁大叔負責,我們就放心了。家家的日子都難過,想幫兩個姑姑,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李書記說了,讀書的學費可以免。”

    兩付火板板,沒有燒一張紙,一個大坑,兩個死人,三清灣第一對水腫夫婦就這樣入土為安了。

    隻隔一天,冬月初四,劉玉華正在堂屋裏給老祖婆做老衣。張春茂的兒孫們都認為老祖婆時日不多,得加緊準備後事。大隊治安員張天元走進堂屋來,喊道:“幺爺!你出來一下。”

    張天元小聲地對劉玉華說:“玉華嫂子,這口袋裏有幾斤豬肉,煮給老祖母吃,能消腫嗎?”

    “天元,你從哪兒買來的豬肉?”

    “大嫂!大隊豬場天天都有豬兒死,分給生產隊吧,十三個隊,無法分。我們幾個大隊幹部幾乎天天有肉吃,公社幹部下來,又吃又拿,多了,我們幾個也分一些迴家。昨天死的是大豬,分得多,就給你家和幺叔、三叔拿一些來。靜遠他們好久沒吃豬肉了吧?”

    劉玉華真不敢相信堂弟的話,生產大隊的毛豬,是全大隊二千多人的共同財產,一經死亡,就成了幹部們的私有財產瓜分了。她說:“那是集體的呀!敢那麽大膽地分嗎?”

    “大嫂,現在,保命是第一重要的事。每個生產大隊都這樣,如今是,個人碼頭個人操。隻圖抓得到,哪管該不該。前一次,在三叔家搜去的十多斤米,就拿到公社食堂,當戰利品,被幹部們吃了。你以為,他們又吃又拿,會想到那是人民財產。我們大隊的毛豬已經死了三分之一,幹部們的家裏少有人得水腫的。養豬狀元李文忠的千頭養豬場,隻剩下一百多頭,再有一個多月,也就死得差不多了。”

    張天元拿出三塊肉來,每塊肉有兩斤。張靜遠把給張忠和的肉送過去,三祖母笑道:“靜遠,哪裏來的豬肉?”

    “是四公家的二叔送來的,我們三家都有。”

    劉玉華對張天元說道:“兄弟!那次來搜糧,全靠你來報信,其實,家家戶戶都有點糧,藏得快,才沒有像你三叔的米那樣,搜去喂豬。你積了大德,三清灣人都記著你。”

    “大嫂!你是給娘娘做的老衣吧。她老人家年高體虛,油葷跟不上,得水腫就是必然的了。我們當後人的總是臉上無光喲,幾家人,兒孫那麽多,照顧不好一個老人。”

    “天元,你忙得很,迴來了,去看看老祖母吧,估計就幾天時間好活。”

    張天元到幺叔家去了,劉玉華還在想死豬的事。何誌芳走進來,苦笑著說:“玉華姐!你做老衣一定很忙吧。”

    “什麽風把你吹來了?誌芳妹子,忙得不得了,沒空去你那兒。”

    何誌芳小聲說道:“我弄了點豬肉,給父母送了點去,又給你送點來。還有,付大哥托我給你帶信,叫你一定去他家一下。現在沒有誰來管地主富農的事了。”

    “太謝謝你了,想得這麽周到。雲海在重慶還好吧?”

    “雲海在重鋼的一個汽車運輸大隊修理車間當主任,還混得不錯。張天益就在他下邊當修理工,我們公社還有好幾個。吳康明嘴吧甜,當汽車司機。華姐,日子這麽艱難,你的擔子重啊!我又幫不上你多少忙,雲海每次寫信,都囑咐我,要關照好你們一家。”

    劉玉華非常感動地說:“曉風有雲海這樣的兄弟,九泉之下也會很高興。你的孩子好吧?”

    何誌芳笑道:“我說要給孩子們的外公送肉去,蘭英對我說,媽,給劉阿姨家也送點吧!靜遠哥哥他們肯定很久沒吃肉了。我聽了這話,心裏有多高興啊!”

    劉玉華大笑道:“我未來的兒媳婦才好喲!知道疼人,多好的品德啊!”

    劉玉華送何誌芳出了大院,她不知道付大哥家有什麽重大事情,難道也像四公夫妻得了水腫病。他從沒要求過自己去他家,再大的風險,劉玉華也要去,她心神不定地趕到付雲清家,付雲清夫婦坐在堂屋裏,看見她走進大院,立即站起來,跨過高門檻來接著她。

    劉玉華放下心來,說道:“付大哥!你帶信來,我還以為你家有啥子大事呢,好的說不壞,我怕您倆得水腫病,看到你和嫂子沒事,我的一塊石頭才落了地。”

    付雲清說道:“到屋裏坐,兩個娃娃好嗎?我和你嫂子常常說到你,饑餓使多少人得水腫病,我們也擔心你們,想到曉風和你對我們那麽好,我們無以為報。孩子的姑爺在城裏殺豬行裏,可以弄到豬小腸,我的老大,隔幾天就去背一筐迴來,我們把他全部貫成香腸,我叫你來,就是要你也拿一些迴去,雖然沒有肉好吃,也是很好的東西。”

    劉玉華眼裏噙著淚花,說道:“付大哥,謝謝你們,哪裏是簡簡單單的豬小腸,那是活命的靈丹,那是大哥大嫂對曉風一家的情義。”

    “曉風一走,你的日子太難了,他們幾個當幹部的,也顧不到你。”

    提起結拜弟兄,劉玉華就生氣,她說:“那個陳大全,真不是個東西,來三清灣搜糧食,唐雨梅主動到我家裏搜,他怕雨梅衛護我,叫了曹老師來搜,硬是搜出二十斤米,還是雨梅幫忙,才沒搜去。李仲清,也是一樣貨色,哪裏還記得幾個結拜弟兄家喲?”

    “玉華,提起這兩個沒心肝的就有氣。過十來天,我做的第三批腸子可以吃了,你忙,就叫新慧或者靜遠來拿。如果不來,我就叫義明給你們送去。”付雲清鄭重地說。

    劉玉華走過燒陶灣,想起付大哥被鬥爭,丈夫被關押至打死,自己也和付大哥一樣關在燒陶灣大院子的一幕幕往事,心裏酸酸的,“患難見真情”,一點不假。

    晚上,劉玉華煮了兩斤豬肉,她要讓老娘和孩子吃個夠。幾個月不聞肉味,四個人吃得很高興。張新慧說道:“媽!聽說何阿姨也給我們送了肉來,還有付伯伯的香腸,這下好了。娘娘!你要多吃,才不會得腫病。”

    “是蘭英叫她媽給我們送來的,你們也要學蘭英,要同情幫助比自己困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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