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張國瑞走村串戶,向土匪們宣傳黨的“坦白從寬”政策,土匪們見到中隊長都沒事,就紛紛到鄉政府自新。

    聽說謝平原放了張國瑞,蘇文英也覺得意外,來到謝隊長辦公室,問道:“老謝,你怎麽放了張國瑞?他的問題搞清楚啦?”

    謝平原笑道:“老蘇,請坐!您聽我解釋。目前,大批土匪沒來自新,因為他們不了解我們黨的政策,我們費了許多精力宣傳,效果也不好。我們放了張國瑞,就是做個樣子,讓土匪們放下戒心,來政府交待清楚問題,這一招叫‘欲擒故縱’。張國瑞的事情並沒有完,隨時可以把他抓來。他迴去,一定會現身說法,替我們宣傳‘坦白從寬’政策,土匪們親眼所見,中隊長沒事,就會相信政策,就會來自新了。這招叫‘以夷製夷’。”

    蘇文英十分讚賞地說:“老謝呀!您這兩招玩得高明。佩服!佩服!”

    “我們打日偽軍時常用這種方法,瓦解對方是最聰明的做法。”

    果然,袁家軍、孫占元等二十五個土匪到鄉政府自新。李仲清和陳大全忙不過來,張曉風、李仲奎、何方雲、張國林都成了主審官。

    張曉風佩服謝隊長的智慧,他的年齡比自己小,文化比自己低,能讓那麽多土匪前來自新,這就是工作能力,是應該好好學習的。

    張曉風找著蘇隊長,商量修學校的事,他說:“隊長!學校工程馬上動工,缺的是人,這幾十個自新土匪就第一批來盡義工,贖他們的罪。”

    “你以政府的名義發一個通知,責令他們三日內到學校工程處報到。學校那邊,誰在負責?”

    “新華村推舉了一個小夥子,名叫劉忠華,他負全責,我的堂弟張天榮原來在新廟子學校作炊事員,他就把修學校的雜務一並管起來。”

    張曉風每天忙政府的諸多雜事,抽空還要去學校工地處理一些事情,自新土匪在新廟子拆破房子,平整地基。他從早忙到晚,隻恨白晝太短。劉玉華坐月子,本該在家好好照顧她,他實在抽不開身,隔三差五地迴一次家,自然遭到劉玉華的責罵:“你還有家呀!你還有妻兒老小呀!幾天見不到你的影子,全靠幺叔張羅,大家幫忙,才把穀子收迴來,還累壞了你的老娘。”

    張曉風自知理虧,小聲辯解道:“政府的事情太多了,我實在是脫不開身。過去,我閑得無聊,去打牌混日子,你罵我,我也空虛。現在,我不打牌,幹我喜歡的事,幹正事。我讀了這麽多書,今天才真正地覺得,自己是個對社會有用的人,替新政府做事,是‘良禽擇木而棲’,哪怕是‘士為知己者死’也毫無怨言。”

    “哦!你幹正事,盤家養口難道是偏事,再怎麽偏,你也應該抽出一天半天來管管家事吧!六萬元就把你的白天夜晚全買去了。你給政府做事,我不反對,但是,也有白晝之分吧!你也應該替家裏人著想一點點。”

    聽說孫子迴來了,張春茂老人拄著拐杖,走進屋來,指著曉風,責備道:“曉風,你幾天不落家,玉華還在月子裏,你還像個丈夫嗎?”

    “爺爺!您老人家坐,孫兒知錯了。我正在給玉華跪踏板請罪呢!”

    “你呀!就愛油嘴滑舌的。”張春茂笑著用拐杖輕打曉風一下。

    “爺爺!我一定改,‘過而能改,善莫大焉’。您別看玉華樣子做得兇,其實她心裏非常疼愛我。您老人家要保養好身體,我們晚輩的事,您少操點心吧!”

    劉玉華知道,爺爺最疼愛曉風,也很顧惜自己,老人家是在替自己抱不平,也就不好再責備曉風了。張春茂老人坐在床邊,摸摸曾孫的小臉蛋問:“靜遠吃的奶夠不夠?”

    “就是不怎麽夠。”劉玉華答道。

    “曉風,你咋個當老漢的?讓玉華吃好一些,多吃發奶的食物,奶才夠,吃了幾個雞?”

    “爺爺!有雞吃,我吃不下,有點厭食。”

    張春茂又問道:“曉風,你瑞二公放迴來了,是不是你給他說了話?”

    “沒有,我事後才知道的。爺爺,您老人家想想,我即便是能說上話,也要避嫌呀!何況一切都是工作隊做主。”

    “你二公真的就沒有事啦?你知道,三清灣的老少爺們都怕他。抓了,有人高興,放了,有人擔心,不知政府會怎麽處置他?”

    “說不準,我想不可能這麽輕鬆就過關。我表了態,不過問二公的事。”

    “對的!你不摻合才好,免得你二婆一家人埋怨你。他的結果是好是壞,工作隊會斷公道。”

    正在這時,上院子的許德章和母親走進屋來。張國瑞的旱地有一部分在寨子山上,由於土質差,稍微天旱,收成就會受影響,降低租金也沒有人願意種,於是就采用活租的辦法,每年根據雨量決定租金。焦懷玉、周自全和許德章三戶佃農,冒著風險來租他的地,在年終,因為租金常常是爭吵不休,財大氣粗的張國瑞對結發妻子都那麽吝嗇,對三戶佃農又豈肯輕易讓步。不租地就沒有生計,三家人隻好爭得一點算一點,骨子裏恨透了張國瑞。好得共產黨來了,三家人拖欠的租金也放黃了。

    許德章已經二十一歲,該娶婆娘了,卻無人光顧,幸好解放了,窮苦百姓有了希望,看到張曉風當了鄉幹部,許老婆婆說:“德章!你應該找點事來做,去求一求張曉風,請他給你在政府裏找個差事,將來才好娶婆娘。”

    二人見張曉風迴家,於是找上門來,講明來意。張曉風對頭上有兩個瘡疤的許德章曆來都瞧不上眼,可是,新政府是依靠貧雇農的,許德章適合當民兵,於是,他立刻答應道:“看在一個灣灣座的份上,我給陳大全說,你去當民兵。話說在前邊,你可要努力幹,爭取好的表現。”

    許德章立即說道:“我一定會好好幹!”

    張國瑞在家過了幾天舒心日子,又接到通知,要他馬上到鄉政府去。張忠仁問道:“老爺子!您說沒事了,怎麽又要您去呢?”

    “沒事!沒事!可能是政府有些事還沒弄清楚。”

    張國瑞一點心理負擔也沒有,梳洗一番,穿著綢衫,春風滿麵地走到青龍場,找著謝隊長。

    謝副隊長很嚴肅地說:“張國瑞,你迴去做了不少宣傳工作,政府比較滿意。可是,有人檢舉,你和那三個慣匪關係很深,一起幹過不少壞事。你應該知道,他們三個都有命債在身,與你有關吧!你要老老實實地交待清楚,求得政府的寬大。”

    張國瑞驚出一身冷汗,謝隊長所言非虛。俗話說,“寧可與賊打親家,不要與賊成冤家”,為保家產,張國瑞同三個慣匪都有來往,年年都要送錢物,以求平安。對三人的事也知道一些,前次,他沒交待,他以為不關自己的事就不講。謝隊長挑明了,不能再隱瞞,張國瑞抹去額上的汗,惶恐地迴答:“謝隊長!我交待,我一定老老實實地交待。”

    “好吧!你下去仔細想清楚。”謝平原向門外大聲喊道。“莫隊長,你來把張國瑞帶到申家糖坊去。”

    張國瑞沒想到自己會二進宮。不過,他還是認為自己的事能說清楚。這次一定得想透徹了才向政府交待。他吃過長子忠仁送來的飯,躺在冰冷的地上,久久不能入睡,三十多年威風八麵的日子,在腦海裏過了幾遍,自己耍歪耍霸的事情,哪些應該向政府交待呢?交待了會不會對自己不利呢?“坦白從寬”,怎麽交待才夠“坦白”呢?“從寬”到什麽程度才叫做“寬”呢?還有,尤老九三人的事,會不會牽連到自己,該不會引火燒身吧!張國瑞越想越矛盾,越想腦袋越發昏。

    三天沒有過堂,張國瑞心裏發毛,這種泡菜的辦法用來泡人,讓你孤獨地去胡思亂想,去猜疑,很折磨人,可以泡掉人的銳氣,泡垮身子。第四天,張國瑞主動要求交待問題。謝隊長對莫希有說:“再泡他兩天,你們把尤老九三人的材料清理好,看有沒有牽連到張國瑞,然後再提審張國瑞。”

    又過了兩天,謝隊長到申家糖坊,再次提審張國瑞:“張國瑞!你想清楚了嗎?”

    “謝隊長!我早就想清楚了,我一定全部交待。”

    “你把和尤老九三人的事情詳細地交待清楚。”

    “尤老九、袁‘大炮’、張二‘和尚’三撥土匪,各有二十多個人,大都是遊手好閑的懶漢,糾集在一起,打家劫舍。那些大紳糧養著家丁,槍也好,他們不敢去惹麻煩,像我這樣的小戶就成了他們的打搶對象。我們又沒有財力來養家丁,隻好折財免災,每年都要向他們進貢,一年比一年多,才能夠保全年平安。如果平時有事,找他們幫忙,還得另外給大洋,根據事情大小,他們喊價,不準講價。所以我和他們就有交往了。”

    “你要檢舉揭發他們幹的壞事,爭取立功,可以將功折你的罪。”

    張國瑞麵露喜色,笑道:“謝隊長!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你好好表現吧!”

    “謝隊長,”張國瑞做出非常坦誠的樣子,“我曆來信奉一點,我不害別人,別人也不能害我。我就隻想把自己的事情說清楚就可以了。現在,政府對我這麽好,我應該爭取立功,把知道的所有事情講出來,求得政府的寬大。”

    “這是自新土匪的名單,你看一下,還有哪些人沒來自新?”

    張國瑞沒想到隊長如此相信自己,大有受寵若驚的感覺,他看完名字,又數了數,說道:“這上麵隻有四十五個,還有十多個沒有自新。比如,觀音堂的王建華、王少華就沒有自新,他倆心狠手辣,拖有命債,還有一些人,我不知道名字,自從那次在碑亭灣攻打解放軍後,他們就往黃荊溝大山裏跑了。他們知道,自新也可能掉腦袋。王建華對我說:‘老張,跟我們一起跑吧!’我說:‘我有家室,共產黨要治我的罪,我也罪不至死,我沒有拖命債。’王建華說:‘我兩兄弟弄死過人,共產黨肯定要倒我這盆血旺。’那些沒自新的都是些提起腦殼兒耍的人。”

    謝平原知道張國瑞說的是實話,於是說道:“你的態度還可以,你要協助政府,迴去後,找那些沒來自新的土匪家屬,給他們多講講黨的‘坦白從寬’政策,打消他們的顧慮,動員他們的丈夫、兒子來政府自新。”

    “我一定努力去做,另外,我想提醒隊長,那些亡命徒說過,即使死也要多撈本錢,所以,要提防他們搞壞事。”

    果然,第三天,西江縣土改工作隊的段玉才連長和通訊員從朝陽區到石家區,經過青龍鄉的桐子坡時,遭到王氏兄弟帶領的十多個土匪伏擊,壯烈犧牲了。

    消息傳來,莫希有為老領導犧牲悲痛萬分,跑到申家糖坊,用皮帶抽打三個土匪頭子。謝隊長自責,沒把張國瑞的話當真,以為那些土匪已成喪家之犬,不敢興風作浪。他來到蘇文英辦公室,非常痛心地說:“老蘇!我有錯,張國瑞就提醒過我,那些土匪會反撲,我沒有及時向組織報告。我的老連長死得多冤啊!”

    “老謝,也不能怪你,和敵人鬥爭,我們保持了高度的警剔性。可是,敵人在暗處,我們在明處,是防不勝防的。一定要盡快抓住這些土匪,掃除禍患。”

    李仲清和張國林忙了十多天,總算把李思琪、李大奎和尤老九、袁“大炮”、張二“和尚”的材料匯總,交到張曉風辦公室。

    “仲清,請坐,你們熬了幾個通夜,辛苦!辛苦!”張曉風揮手示意,請好朋友坐。

    “你還不是忙得很,修學校的事怎麽樣了?”李仲清坐下來,禮尚往來,也關心張曉風。

    張曉風收下材料,訴說著:“仲清!你知道,我是個不願得罪人的人。可是,那四十多個自新土匪在新廟子幹活,不知從哪裏知道,是我出的主意,恨死我了。一個個是‘泥菩薩懷娃兒,肚子裏有鬼’,不敢明來,天天都是死人的臉,卡白。我也不虛他們,年關前要修好,時間太緊,隻有催緊點幹才行。想到那麽多窮人的娃兒能有書讀,我得罪他們也不怕。”

    “曉風哥!要幹好工作,肯定要得罪人。我和大全搞案子,全是得罪人的活。你呢,就是憂國憂民之心太重,幹起工作來不要命。要公私兼顧,寶貝兒子十天了,你抱過幾次?我都要替玉華鳴不平。”李仲清還是第一次責備義兄做事不對。

    張曉風放下毛筆,站起來,給李仲清倒了一杯白開水,說道:“仲清!你知道我的性格,隻要我認準了的事,恨不得一口氣把它做好,何況修學校是關係子孫後代的大事。你我都是有點文化的人,能為家鄉父老盡點力,累點不要緊,反正你我身強體壯,也累不垮。”

    李仲清也是性情中人,和張曉風一樣,竭盡全力為政府做事,過得充實,也不覺得累,他喝了一口開水,說道:“這五人的材料交給你,隻有李思琪沒有直接殺人的證據,但是,蘇隊長說,他是一鄉之長,全鄉抓壯丁,抓得家破人亡,他應該負領導責任,所以,也夠條件殺頭。”

    “仲清,說實話,李思琪教書挺能幹,如果一直教書,是一個令人尊敬的好老師,可惜他誤入官場,落得如此下場。”張曉風內心認為,李思琪沒有必殺之罪,是人才,殺了可惜。但是,工作隊蘇隊長認為該殺,就隻能報上去。隻要報上去,一般都會批準。土改時的生殺大權,實際就掌握在工作隊主持的人民法庭手裏。

    “曉風,聽說張國瑞二進宮又放迴去了。他的事真的搞清楚啦?”李仲清根據掌握的材料,認為張國瑞沒有命案,按政策,判幾年刑是可能的。抓放兩次,都是謝平原決定的,他想,張曉風也許知道一點秘密。

    張曉風也想關注張國瑞的事,又怕沾上是非,也就不去打聽事情的發展動向,他笑了笑,說道:“仲清!你忘啦?這件事謝隊長直接管,我避嫌不粘是對的,糍粑落地粘上灰,是抹不掉的。如果我去參與意見,萬一有人找事,就會是‘黃泥巴滾褲襠,不是屎也是屎’了,那才冤枉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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