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麽也跑到這大山溝裏來呢?”吳海棠暗想,丈夫是軍人,服從命令,黨叫到哪裏就到那裏去;方緒文不同,一個大知識分子,該在大城市。

    他讀書用心,算不上刻苦勤奮,成績卻非常的好,一直受到師長賞識,又好學上進,優秀的學生幹部,中學時就入了團,大學讀自動化控製係電子專業,畢業分配到北京一個部屬研究所,調到工地不過半年。

    “響應黨的號召參加三線建設嘛!”他覺得挺光榮,語氣裏充滿了自豪感,看得出,他是一位洋溢著革命激情和積極進取的青年,“別看這山溝溝,其實相當好,沒有北京的漫天風沙,也沒有大城市的喧鬧嘈雜,氣候宜人,土地蠻養人,不比我們家鄉差。雖說沒有高山峻嶺,更沒有河、湖、溏、蕩,這溝溝的水呀從背後大山穀流下來,終年不絕;山垛垛上,坡上坡下,溝溝坎坎,雜草叢生,根底下是一片沃土,落下種子見風就長,地裏種什麽就長什麽,核桃,板粟、野杏、山楂、刺梨、酸棗、白合、山丹以及各種稀罕物,稀稀疏疏,散散落落,漫山遍野,到處都有。聽說呀,前幾年災荒,不少地方餓死人,這裏可沒一個挨餓的,靠的就是這深山僻壤沃土上生長的野果和稀罕物。生活嘛,定量供應不說,要是嘴饞想吃點什麽,上山自己采,到集上去買,還可以到附近老鄉家中買;這兒的民風淳樸,憨厚,不欺不詐,不斤斤計較,也不論斤秤兩,跟古時一樣,蛋論個,雞、羊講多少錢一隻,你想什麽時候買就什麽時候買,比北京的菜市場還方便。”

    “你剛才說這山坡上有酸棗?”一說到酸棗,她口裏就有股甜酸味兒。

    “有哇!前幾天我們單位幾個女同誌就摘了不少。正是大秋時節,紫紅紫紅的,成熟得快,要是想吃,明天我給你摘些?”

    “我好奇,不過問問,哪是真想吃呀!”話雖這麽說,可甜酸味兒一直在嘴裏,已是流到嘴角邊,就差點兒沒流出來。

    在一旁的秀貞聽了不覺一驚一喜,大嫂想吃酸的!怕是有了?她慶幸,幾天來臉上的苦愁一如陰霾頓掃,可又一想,要是真的有了,今後的撫養問題……她年紀不大,女孩兒的事倒知道不少,又是個有心人,暗暗的把這意思跟方緒文一說,他覺得是個大問題,本就十分同情她們家中不幸,且是老同學與遺孀的骨肉,事不宜遲,立即傳達報告部隊首長,很快得到答複:不論是男是女,一定撫養到18歲。然而吳海棠卻莫明其妙,自己跟秀峰雖說是夫妻,剛打結婚證他就匆忙倉促的走了,怎麽蹦出個肚子裏有小孩?這究竟是怎麽迴事,還傳到首長那裏。她疑惑如雲,想問方緒文,一個男人麵前,自難啟齒,更不便詢問首長。她想私下裏跟小姑子說根本就沒懷孕,又一想,她自己還是個小姑娘,況且跟她說能有什麽用?竟不知如何是好。左右為難之際,幾個戰士端來酸棗,紫紅紫紅的,滿滿一臉盆放在她麵前,齊唰唰立正敬禮:我們代表全連官兵感謝“光榮軍嫂”!……興許準備了千般話語,戰士們竟一時哽塞啞言了。

    楊連長犧牲以來,連隊官兵響應首長號召,向楊連長學習,化悲痛為力量,安葬好連長後,就投身到打坑道的戰鬥中;得知連長家中不幸遭遇,深切同情,痛心之餘,自動捐款,許多戰士拿出所有積蓄,有的戰士把準備寄給父母的錢也捐上了。那時一個戰士每月最多也就三、五塊錢,他們覺得盡點微薄之力,跟連長的英勇獻身相比,太微不足道了,總想著能再做點什麽,聽說連長嫂子要吃酸棗,剛下班的戰士,覺也不睡,不顧疲勞,上山去摘酸棗,又經一番挑挑揀揀,把最大最好的送來。

    一到工地,吳海棠聞訊丈夫死了,簡直是五雷轟頂,隻覺天旋地轉,老天對自己太不公,剛剛找到一位稱心如意可以托付終身的人,撒手人寰,留下一老一小,不管不顧的走了,真的命運就那麽苦,自覺無顏,不知迴去後如何麵對父母和親朋好友。她天天悲痛,以淚洗麵,但也天天感動,首長關懷備至,連隊官兵個個獻出愛心。“感謝光榮軍嫂!”——這話對她有如千鈞之重,承受不起,更不知從何說起。看看又紅又大的酸棗,感動得無言以對,卻又教她哭笑不得。她跟秀峰相識相交從校門口偶然相見算起也不過二三年,倆人相處時日滿打滿算超不過半個月,談不上花前月下,更沒有那番情意纏綿,打了結婚證她就迴娘家,還沒等到他來娶親,便滿含酸澀無奈的眼淚送他走了。她本想離開那個不情願的家,跟他一起走,他說部隊調防,不允許帶家屬,連去什麽地方都不曉得,叫她在家耐心等待,信都沒等到一封,倒是等到噩耗……此時此刻,她好悔好恨,悔不該自己把婚姻看得過分神聖,講什麽貞潔,論什麽新婚之夜;她多次感覺到秀峰狂熱的愛和熾烈的火焰,難抑難奈,卻始終束縛自己,沒有獻出她最純真最寶貴的情感,未給他帶去人生最珍貴的美好記憶……她恨自己太封建,太古板,太不近人情,太對不起秀峰!

    這下樂壞了小姑楊秀貞,真是老天有眼哪!楊家有後,哥哥在天之靈也該感到寬慰。連日來,她們睡不安神,食不甘味。現在部隊首長把一切都安頓好子,連未來的小侄兒都有著落,她心裏十分的滿足。戰士們一走,她連忙揀一些最紅最大的棗子,用清水洗淨,放在飯碗裏,塞到嫂嫂手上,叫她吃。吳海棠怔怔的直愣神,並沒理會她。她便先嚐一個,甜甜酸酸的,覺得很解味,隨手揀一個硬往嫂子嘴裏塞,她用手推開,她不解道:“不是想吃酸的嘛?”

    “別瞎說!”她裝作不好意思的樣子。

    “喜歡吃就吃唄,還有什麽不好意思的?”

    她曉得她的意思,又不便明說。她本想頂她一句“你好意思你就吃”。看她人尚小,哥沒了,把全部希望寄托在未來侄兒身上,不忍心破滅她的夢。她已答應秀峰,照顧這個家,如今秀峰不在了,她更不能撒手不管,婆婆眼瞎,小姑子尚未成年,如其說是責任,不如說是遺命,秀峰生前重托,應當主動挑起全家重擔。就她自己而言,是一支開弓沒有迴頭的箭,必須勇敢地往前走,娘家是沒有好果子給她吃的,迴頭等於是踏上一條不歸路。她也不想再嫁人,“克夫”之命,誰敢娶?憑她的心性,就不是個沒有男人就活不下去的女人,做烈士之妻,她感到無尚之光榮!當然,倘若要是真有個遺腹之子,往後的日子就真有盼頭了。她思前想後,自己該擔綱唱主角,毫不含糊,但未來的生活處處還要有這個小姑子相助,盡管她尚待成人,確是不可或缺,要她為伴,與她商量,每一曲戲離開她恐怕都唱不成。小時候,她跟隨母親外出唱戲,大人唱完後,常常把她推到台前,要她唱一曲作為餘興,台上台下一片喝彩。此時她大有被人推上台的感覺,不唱下不了台。小姑子已在台前唱罷興濃,部隊官兵個個喝彩,她這個主角無論如何不能下台,隻得隨聲和唱,將錯就錯。唱戲嘛,她算是個能手,究竟如何收場,那是導演的事,她從不擔心,也毋須考慮。這出戲的導演是誰,她不知道,也不管是誰,她惟獨期待有個好的結果,不過或許還缺少一個重要角色。

    她吃了一粒酸棗,生津開胃,好幾天沒有這種感覺,便抓起幾個,一個接一個的往嘴裏送,吃得津津有味。小姑子特高興,看她那嗜酸的樣子,同在村子裏見過的初懷婦女一模一樣,教她相信嫂子確實懷孕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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