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海棠?”他如物理學公式求證一般學究式的詰問她。見他傻呆呆的神情,她頗覺怪異,點點頭,反問他:“該記起來了吧?”

    “村裏人是不是叫你‘喬伢’?”他是記起來了,細鳳的女兒名叫“喬伢”。她高興得像小孩子,眼睛滴溜溜轉,卻不失成熟女人的矜持,迴說:“那是我的小名。”

    “土改那年元旦晚會上你演過戲,演的(角色)是小英。”

    “你記得我演戲?”她驚異得睜大雙眼,本能地流露出苦澀的嫵媚。

    “我還記得你一出場唱的是‘小英今天真高興,接到哥哥的來信……’”

    那是一場反映“抗美援朝”的戲,通過英雄戰士寄給家鄉妻子的信,由俏皮小姑和穩重嫂嫂間互相演唱,鄉長送喜報,嫂子讀來信,表現出誌願軍戰士抗美援朝,保家衛國,不怕犧牲英勇殺敵立功受獎的故事。她小小年紀演得惟妙惟肖,博得台下陣陣喝彩,給他印象特別深刻。但那個年代報幕人並不報告演員姓名,隻曉得是細鳳的女兒,二家一個村頭一個村尾,又不是本族,少有來往,哪曉得她的‘大名’?

    “海棠”和那雙大眼睛,勾起他想起另外一個人。那是一位高中同班同桌同學,高二時轉校來的,據說其父是南下幹部,從外地調任地區專員。她叫丘海棠,梳二條小辮,濃密蓬鬆的綹海遮不住寬闊凸出的前額,叫人一看就有那麽一股子聰明勁,各門課成績都名列前茅,唱歌跳舞演戲樣樣行,堪稱文武全才,無不叫男生愛慕;尤其是她那一雙大眼睛要是予你迴眸一顧,定會叫你失魂落魄。他未失魂,卻落魄過。那年月流行一首民歌“敖包相會”,校園廣播喇叭裏唱,有的同學也喜歡唱:“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喲,為什麽旁邊沒有雲彩……”情意纏綿,娓娓動聽,音韻幽雅而遼闊,令他顫動心扉;正值青春年少,豆蔻年華,誰見了那朵美麗雲彩伴隨著月亮,又聽了這叫人動心動情的旋律配置的歌曲,怎奈不青春萌動、情竇初開?二人同桌二載,一個是文娛委員,一個是學習委員,“雲彩”就在“月亮”旁邊,和睦相處,哪能不日久情生?高三上學期元旦學校文娛會演,倆人同台演唱越劇“十八相送”獲獎,常常被同學們笑話得臉紅耳赤……十八九歲的他自然懂得:“如果沒有天上的雨水呀,海棠花兒不會自己開”,自恨家庭成分不好,高攀不起高幹子女,當然不會冒失地向她表白,內心卻是洶湧澎湃,深深地暗戀著她。高中畢業,“東飛伯勞西飛燕”,為著珍藏那一份真摯純潔的情感,他默守心間栽了一盆秋海棠,情與愛也就此埋在根的泥土裏……大學四年,他白天放在自己的書桌上,夜晚端到窗台上,有陽光雨露滋潤,長得蓬勃茂盛,寒暑假寄托校花房一位老花工。批判《早春二月》時期,有同學點名批他身上充滿蕭澗秋的浪漫主義,養花是“小資情調”。批歸批,隻要學校不明令禁止,他當作無事一般;有的同學認為他無視輿論,我行我素,典型的地主資產階級大少爺思想作風,氣憤地要砸花盆,他以身相護,寧願自己受傷,及至輔導員出麵,解圍,勸阻,他隻好懇請托付給那位老花工。畢業分配到研究所,他帶到研究所,直到這次調赴“大三線”前,考慮出差多,人地生疏,難找到合適的人幫忙照料,當然不忍舍棄,趁春節迴家過年送迴老家去了。他思念那位“丘海棠”,心係那盆“秋海棠”,會不會遭風吹雨打……

    昨夜雨疏風驟,

    濃睡不消殘酒。

    試問卷簾人,

    卻道海棠依舊。

    知否?知否?

    應是綠肥紅瘦。

    眼前這位也叫“海棠”,同窗舊友的新婚妻子,外加上自己的同鄉。此“海棠”亦非彼“海棠”,卻令他覺奇:緣何又遇“海棠”?往後,越來越令他困惱。

    他記得她,她心裏頭一陣溫暖。萬萬想不到,陪同她們幾天的這個人,隻當是個傳話的,囿於男女有別,沒太作理會,原來是秀峰的中學同學,又跟自己同村。真個是天下無奇不有。他是村子裏第一個大學生,流傳不少佳話,聰明,會讀書,從不跟人打架,不說髒話不罵娘,時至今日村裏不少人家仍以他為典範教育子女,提起他來曉得的叫“林森”,不曉得的依然叫“大少爺”。在她意識裏,他是崇山峻嶺,浩瀚森林,茫茫無際,不可望亦不可及,更不可涉。好幸運啊,僻鄉偏壤遇上同村的老鄉,難得的,一接上話,聽那鄉音,好親熱好親熱,堆積心頭的愁雲,如遇春風化雨,悄然消解無聲。她竟覺得好象他是專為她從天上掉下來的。

    “村裏人好像叫你林森?”她不想談演戲的事,那曾教她失敗過,痛苦過。話頭轉到對方。

    他收迴記憶,坦誠作答:“爺爺給我算命,說是八字缺木。”顯得有些不自在,似乎不願提及,又不得不答。

    進私塾後,他聰明好學,記憶力特好,教一遍就有個七八成,讀三遍便能背誦如流,先生感慨說將來必是國家棟梁之材,應取名“國梁”。爺爺稱腐儒之見,無木何以為棟梁?父親認為上學應該有學名,辯說不是有“木”嘛!爺爺否決:惟望森林裏的參天大樹,獨木必遭風殘!上高小後有位語文老師很賞識他的作文,篇篇別開生麵,有敘有議,如書之“緒言”,逐更名“緒文”,爺爺已無暇顧及了。

    “土改那年,你爺爺就死了……”她曉得他爺爺是在一次群眾大會鬥爭之後,半夜三更偷偷跑到自家牛欄吊死的。

    他清楚記得爺爺的死,麵露愧色,說:“他害怕群眾鬥爭。”倒不忌諱。

    那時鬥爭地主惡霸,有仇報仇,有冤申冤,控訴到極處,就有人揮起拳頭打。“他是怕挨鬥。”後來她聽大人背後說,是弟弟和弟媳婦鬥爭哥哥,霸占家產,欺壓剝削弟弟。他爺爺當場分辯:分家時土地財產一人一半,自己好吃懶做,賭博逛鷂子,家財浪蕩光了,賣田賣地……主持大會的工作隊長立即站起來說是誣蔑貧雇農,負隅頑抗,罪大惡極,農民協會主席帶頭唿口號,弟媳婦趁機竄上台打了他爺爺一記耳光,教他爺爺傷心透頂。

    “困難時期沒飯吃,村裏老人們懷念你爺爺開倉賑災,減免租息,哪一個不說你爺爺是個好人?為人正派,主持公道,修橋,鋪路,做了不少好事;講得最多的是,就是荒年歉收,也從不克扣長工的工錢,農忙到你家幫工,大魚大肉有的吃……”她是個說話有口無心的人,想到什麽就說什麽,並沒有惡意,不過是兒時記憶,隨便閑談,意在拉近十幾年時空久隔的距離。似覺對方不悅,款言轉問道:“你爹還好吧?”

    “人都老了,身子骨還算硬朗。”

    “你爹會染布,村裏人個個說你爹誠實厚道,講信用,織的布都是送到你家印染;我在城關讀書時蓋的印花被子,就是你家染印的,藍白圖案,喜鵲彈梅,樸素大方,好好看,是我媽做閨女時蓋的,我好喜歡,可惜到縣劇團,上下都說我好土,下鄉演出背出去不像樣,硬是要我換了,真舍不得!”她一邊說,一邊察言觀色,注意地看他的表情,深怕又說露了嘴,見他不太在意聽,她審時度勢的說,“你家染坊開得遠近聞名,記得那些年村裏人來往信都是寫‘方順成染坊轉交’,從沒誤過一封信。”

    父親開的染坊,著實為他們家贏得好名聲,也造就了當地紡織業的一時興旺發達,龍山鎮一帶,差不多村村戶戶種棉花,紡紗織布,商賈雲集……染布印花在當地原不過是一項手藝,到他父親時辦成一個行業,那是要有相當的眼光、才幹和魄力的。

    “你還記得不少哇!”方緒文一直敬佩父親,吳海棠的話勾起許多美好的記憶,他很是感慨,很是稀奇眼前這位同村的老鄉,要不是她是位女性,真想狠狠的揍她三拳,再找個地方對飲三杯。

    “我還記得村裏人叫你‘大少爺’呢!”她還像個小姑娘,一聽到誇獎就眉飛色舞,忘乎所以,想起村裏人常講方家大少爺林森會讀書,有誌氣,脫口就出。

    吳橋村的那個家,秉承祖輩基業,在當地也算是名門大戶,土地房產多少已查不到記錄,現在無人說得清楚,隻曉得村子周圍一大半都是他方家的,長工好幾個,僅放牛的就二、三個,農忙時節請短工更無以計數,做飯打雜聽使喚的傭人、丫頭也有五、六個。到爺爺手上,遇上軍閥混戰,攻來打去,民不聊生,八年抗戰後又逢三年內戰,未得休養生息,家道日衰;兄弟分家後,父親在鎮上顧不了那個家,爺爺年事已高,難得勞碌,早就勸爺爺變賣家產一家人搬到鎮子上住,爺爺說是幾輩子的祖業,不能賣,死也要死在那裏。

    提起“大少爺”,方緒文倍覺無顏,其實他跟許多同齡孩子一樣,是在日本鬼子鐵蹄下生長的一代,同度國難,並沒有享受多少村裏人傳揚的那種嬌生慣養的“大少爺”日子,更不像小說電影中描寫的那種紈絝子弟。頓時一股酸溜溜的感覺湧上心頭,低頭取下眼鏡,掏出手帕自顧擦拭。吳海棠自覺失言,忙賠不是道:“對不起……!”

    他有些尷尬,窘迫,緩慢地重新戴上眼鏡,扶扶好,瞧她一臉歉意,轉而態度坦然的說:“沒什麽。萬惡的舊社會,誰都痛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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