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事處理完畢,姑嫂惦記起家中的老娘,眼睛瞎了,靠自己摸著,雖說臨走時曾托付鄰居照應,可也不能長時間拖累人家。她們二人打算盡快迴家,可又犯愁著:怎麽跟可憐的老娘講呢?去年已經失去一個兒子,叫她老人家如何接受得了啊……正愁離之際,方同誌急急跑到她們住所,辟口就問:“你們是桃花塢的?”一口純正的嶺南話,流溢出一股鄉音鄉情,隻覺得好親熱。

    剛才部隊首長考慮她們迴家路途太遠,又十分偏僻,正是學生大串聯,火車汽車都擠滿了人,怕她們路上不安全,準備派人護送迴家;他才知道她們是嶺南同鄉,家在龍山鎮西三四十裏外的桃花塢,他曾經去過的美麗山村,時隔十多年,久已淡忘。怪不得猛一聽到烈士楊秀峰的名字,似覺有些耳熟,但姑嫂二人除了熟悉的鄉音,卻沒有表露出那怕是一丁點兒印跡,他怎麽也不會把眼前發生的跟桃花塢的楊秀峰扯到一起。

    她們不知所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驚喜與驚詫兼有的點點頭。

    “我到過你們家。”他有些興奮,“你大哥輟學那年,不記得啦?”

    楊秀峰在班上學習特別的刻苦用功,數理化成績比較突出,喜歡體育活動,打籃球,踢足球,中長跑是他的強項,班上最活躍分子之一。他輟學,班主任和同學們都感到非常惋惜,要是開運動會或者有體育項目比賽,大家都會不約而同的想到楊秀峰。那年剛放暑假不久,幾個相處要好的同學邀集一起在他家集中,一同前往桃花塢看望秀峰。楊秀峰經常誇說他們家那裏四圍山巒疊嶂,山清水秀,杜鵑啼血,夾岸桃花溪水連著桃花蕩,非常非常的美,更有甜如冰糖的蟠桃,早就令他們向往不已。此時勾起了他許多美好的記憶。

    “你是——”小姑立刻打開記憶,似乎想起來了,是有好幾個大哥的同學,幫家裏掃院子,擔水,上山砍柴,到桃花蕩釣魚,遊泳,擊水嬉戲,一起爬山,鑽林,攀岩入洞……她常跟在後麵。十多年了,麵目全非,此一時也說不準他是誰。

    “我叫方緒文,家住龍山鎮。”眼睛盯著小姑說,“你叫秀貞,大概就是當年的‘小尾巴’?”

    秀貞好高興,簡直就像遇見大哥,急不可耐的連聲說“是呀!是呀!”也盯著他,極力在他臉上搜尋記憶,“你就是那個愛說笑話常常逗得大家直樂的方哥哥?”她簡直不敢相信是真的,但興奮已在眉目間漾開。

    “不像嗎?”

    “好像你原來沒帶眼鏡。”

    “嗬嗬,是沒帶,你記性真好。”

    “我大哥常念叨你,說你愛幫助同學,他腳上穿的那雙球鞋是你送的,連我媽都說難得你年紀輕輕的心腸這麽好。”

    “你大哥好厲害哦,踢足球時,他連鞋和足球一起踢進球門……”他憶及同學少年,本想再說點什麽,覺得不合時宜,便轉問道,“你娘身體好嗎?”他沒有忘記那位慈祥的老人,此時更令他關切,“眼睛瞎了?”

    “還不是為我二哥,哭瞎的。”

    ……

    “你是方緒文?”在一旁的大嫂沒等他二人說完就迫不急待的插上來,詫異地追問。乍一聽說他是方緒文,她簡直有些發呆,怔怔的看他與小姑子二人說話。“他是方緒文,你們同村的。”似覺秀峰在一旁催促般這麽告訴她,大腦翻開記憶的那一頁,令她悲喜交集。剛讀一年級那年,正是抗美援朝和土地改革,“六一”兒童節學校吸收一批少先隊員,有位高年級男同學給她戴紅領巾;稍後舉辦演講比賽,頭一位叫方緒文的同學不慌不忙的走上講台,她一看,就是剛才給她帶紅領巾的。他慢條斯理,講的有聲有色,頭頭是道,獲得第一名,校長親自給他發獎品,戴上大紅花。她為他好高興好高興,好羨慕好羨慕,腦子裏一直刻下他的印記。但她隻曉得他小名,方緒文的大名久違得跟他本人掛不上號。他家劃成份是工商業地主,沒收全部家產,掃地出門,舉家遷居龍山鎮,再也沒見過麵。此時她那顆孤苦無依飄泊異鄉的心,有如淪落茫茫大海中偶然發見一座島嶼,找到可以休憩安神的地方,刹那間閃過一絲驚喜,如黑夜間的一根火柴,在心底一閃就熄滅了,並沒有流露出來。

    他稍稍點點頭,玻璃眼鏡後透出詢問的目光。

    她進一步確證,追問道:“龍山鎮有個方順成染妨是不是你家開的?”

    “是呀。”他肯定的迴答,好像迴答學生提出的疑問。

    “老家是吳橋的?”那神情恰如一位學生向老師求證一個答案。

    “不錯。”他隨即緊張起來,“你怎麽曉得?”

    “你給我戴過紅領巾,在鎮西小學,記不記得?”

    他搖搖頭,疑惑的瞧她:“你是——”

    “我叫吳海棠,”大嫂又驚又喜,怕他不知,自我介紹,“吳橋的,住村後頭,你還記得不?”

    部隊首長一開始就作了介紹,知道她們是姑嫂二人,一個叫楊秀貞,一個叫吳海棠。他是部隊從施工工地的單位上借來的;領導派他來明確交待,其任務不過像接待外賓那樣作個翻譯,上傳下達,其餘的就不必他過問了,更何況是二位女同胞。那個年代依然相當封建,最忌“男女授受不親”,即便談戀愛倆人也不敢輕易牽手,哪怕是本單位的女同誌,誰要是私下多說一二句,就有“品行不端”之嫌。除了工作迫不得已,他自是離她姑嫂越遠越好,豈敢相信他鄉遇老鄉?或許根本就沒朝那方麵想。今聽她一說吳橋,村後頭的,還給她戴過紅領巾。透過眼鏡玻璃框,他認真的瞧了一眼,腦子裏沒有任何印象。

    海棠的父親吳老六是個木匠,手藝之巧遠近聞名,經常手拿一把鋸,背個簍子,走村串戶的四處尋生意。張塘村老胡家修木盆水桶,胡老爹見他手藝精巧,家裏有個架子床,四隻腳爛了三條,祖輩傳下來,一直舍不得丟,用幾塊磚頭墊著湊合用。吳木匠一看是紅木做的,有年頭的值錢東西,跟胡老爹說是件難得的寶貝,特意從別的地方找來紅木,修舊如新,深得胡老爹的賞識,也就此一眼相中了他,“荒年餓不死手藝人”,人又厚道,就把膝下小女吳細鳳許配給他。那細鳳原是個喜歡唱戲的,過時過節常常跟一班戲子走東村轉西村,父母怕她野慣了將來收不住心,趁早把她嫁了,生了海棠。可她唱戲的習性不改,生性忠厚的吳木匠也管束不了她。有年正月十五在鎮東頭王埠唱戲,被迴鄉探親的國民黨憲兵團長王耀祖相中,趁吳木匠傍晚迴家,在離村不遠的地方攔截,用手槍頂著他的太陽穴,強逼木匠離婚,帶胡細鳳走了。土改之初工作隊“訪貧問苦,紮根串聯”,他父親苦大仇深的訴苦,土改工作隊認為是棵好苗子,啟發他的階級覺悟,培養提拔他做農會主席。可他大字不識,新時代新名詞記不住,膽子又小,過頭的話不敢說,連叫他帶頭唿口號也要憋好大一股子勁,嚴肅而又充滿激情的鬥爭惡霸地主大會常常因此冷場,他撐不了這個大場麵,幹了不到二個月隻好換人。分地主房產時,分給他二間瓦房不要,依戀自己那二間茅草屋。辜念他忠厚老實,父女相依可憐,有位副隊長留意當介紹,給她娶了個後媽,生一小弟。她剛讀完小,尚未畢業,後媽要她在家帶小弟,她心性頗高,不肯掇學,一直堅持到初中畢業。原本稟承母親基因會唱戲,是全校有名的女主角,招進縣劇團,可是沒二年,上頭不準演帝王將相和才子佳人,改唱現代戲,時逢幹部下放,她被下放迴鄉務農幾年,時常受後媽冷言冷語的氣,那年再次遇到楊秀峰,算是有緣,相憐相知,一口氣同意嫁給秀峰。

    “那你總聽說過會唱戲的吳木匠媳婦細鳳吧?”

    他想起來了。村裏人常說吳木匠娶了個會唱戲的媳婦,不守婦道,解放前一年跟一個憲兵團長跑到南京去了,後來又說跑到台灣。

    “細鳳是你媽?”

    “我隻有幾歲,她就跟人跑了,連模樣我都記不清。”談起媽,她並不迴避,卻有著一肚子的痛楚與哀怨。

    他連忙話頭一轉:“你爹還做木匠不?”

    “還不是在生產隊勞動,哪還能做木匠,有時候修修破爛或犁耙水車。”

    “可惜了一門好手藝。”方緒文是搞技術的,有共通的道理,為之惋惜。

    “我弟弟喜歡做木匠活,常在家劈呀刨的。”

    “你有弟弟?”

    “後娘生的。”她在說“後娘”時,語義裏透出“後娘養的”悲哀。

    他覺察出從小失去母愛的吳海棠有著無限悲苦,勾起他的傷感和無限同情;剛嫁了人就死了丈夫,可以想象出往後這個後娘養的日子不會怎麽樣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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