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栗山稀稀疏疏長著碗口粗的鬆樹,鬆樹下一叢一叢的權木林,盡是些毛栗樹,山上墳瑩遍地,陰森恐怖。傳說毛栗山自古鬧鬼,如遇陰雨天,鬆林裏陰風怒號,似鬼魂哭泣,膽小的人大白天也不敢涉足此地。

    洪麻子幾次躲兵禍,把安身地選擇在這裏。山裏有一處秘密溶洞,洞不深,隻有三十餘米,說秘密,其實村裏大多人都知道,在這非比尋常的地方,隻是極少有人涉足罷了。

    洞口芳草萋萋,洞內十分幹燥,兩個月前三人鋪著厚厚的、鬆軟的稻草還在。上氣不接下氣的洪麻子一屁股坐在稻草上,喘息過後,迫不及待地舉起了煙槍。借著昏黃的燈光,秋妹發現有幾根白森森的骨頭擺在洞中,嚇得“媽呀”一聲大叫起來。

    洪麻子一陣劇烈的咳嗽過後,便大罵起來:“別高聲嚷嚷,有什麽大驚小怪的,真是少見多怪。”他接過蠟燭湊近跟前,把一根白骨放在手心掂掂,自言自語道:“嗯,是人骨頭,還挺新鮮的,看來下葬不足幾個月,是野狗叼進來的。”他的話語増添了幾分恐怖,一旁的玉嬸也嚇得瑟瑟發抖。

    三人擠在稻草上用被子蓋著,一旁的洪麻子元氣大傷,頭一歪便唿唿睡覺了,玉嬸抱著秋妹,倆人睜著眼到天明。

    臨近晌午,睡夢中的玉嬸感覺身上有毛毛蟲在爬,她睜開眼翻身爬起,見一旁的洪麻子那枯瘦的雙手越過她的身子在秋妹身上遊蕩著,漲紅了臉的她罵著:“洪麻子,你還是人嗎?”

    其實早已被驚醒的秋妹蒙著頭,在低低地啜泣著。

    洪麻子露出滿口焦黃的牙,嘿嘿笑著迴應玉嬸:“閑著無事,好玩唄。”

    羞憤交加的玉嬸揚手一巴掌打過去,洪麻子倒也機靈,扭頭便避開了,他望著玉嬸又揚起了手,隨即惡狠狠地瞪著她:“你找死啊!”罵完之後,拍拍青布長衫上的草屑,來到洞口把頭探出洞外,察看山下的風聲。

    洞外的陽光豔豔的,洪麻子眨巴著眼睛好一會,才適應了洞外太陽的強光。他不敢直身,怕被人發現,匍伏著慢慢把身子挪出洞外,兩條野狗在墳堆裏遊蕩,見了他的麵便夾著尾巴遠逃了。

    洪麻子忍受不了洞中之苦,雖然餓極了那烤紅薯吃起來又香又甜,但陰森森的岩洞和煙館妓院相比,那真是有天壤之別。他希望紅軍快快的來,又像前兩次樣快快的離去。側耳細聽一陣後,他的心“咚咚”地加快跳著,低聲朝洞內喊:“你們出來聽聽,山下村裏好像有人,是很多人。”

    玉嬸和秋妹也慢慢爬出洞外,秋妹耳尖,忙證實說:“嗯,是有很多人。有人還在大聲說話呢,像在後村,離這毛栗山不遠呢。”秋妹的話音一落,洪麻子像老鼠樣帶頭鑽進了洞裏。

    第二天,山下的雞鳴、犬吠、人聲更加嘈雜,洪麻子心裏苦叫:哪來這麽多的紅軍?他們難道不走了?

    第三天,山下的嘈雜聲終於遠去,村裏恢複了往日的寧靜,洪麻子咧嘴笑了,他衝著秋妹叫:“你偷偷迴村看看,要小心點,別讓人發現了,快去快迴。”秋妹極不情願,在洪麻子的逼迫下,戰戰兢兢地下了山。

    洪麻子舒了一口氣,坐在洞口,打開了隨身帶上山的紅木匣子。玉嬸知道,紅木匣子是洪家的命根子,裏麵全是田產地契、賬本之類。洪麻子從裏麵拿出一小本子,然後把木匣子推給玉嬸:“這個以後歸你管了。”

    玉嬸不敢相信自己的男人今天如此慷慨,她懷疑自己的耳朵聽錯了,洪麻子笑說:“這個家以後你管,你說把秋妹當閨女我也同意……”

    玉嬸聽得眼睛濕潤了。她打開田產地契,裏麵記載著村裏除得寶等少數貧民外,大多數佃戶租賃洪家田地耕種的數據,除此之外,外村十幾戶佃農耕種的土地,大多被洪麻子用筆圈死了。她心裏一疼,那些田地是被洪麻子玩空了、抽空了的啊。

    玉嬸把紅木匣子鎖好,順手拿起洪麻子放在一邊的小本子,洪麻子見狀急搶過去,臉漲成豬肝色了就罵:“叫你管家了你還想翻天,真多事!”說完把小本子小心地塞進青布長衫,來迴在洞中渡著步。

    秋妹一陣風似的從洞外卷進來,笑嘻嘻地說:“紅軍走啦。我剛下山,碰上阿牛哥上山砍柴,他說紅軍大清早就往西朝貴州方向走了。我不放心,迴到村裏,見得寶叔在他的紙坊做事,他告訴我說這兩天有好多紅軍駐紮在村裏,多得數也數不清。”

    洪麻子直起要,長衫一撩,學著戲裏的老爺樣對秋妹說:“秋妹,你和夫人自個兒迴家,老夫我去鎮上辦事去嘍。”

    玉嬸帶著秋妹迴到家時,見自家的圍牆上寫著幾條標語:

    “打倒賣國的國民黨!”

    “打土豪,分田地!”

    “取消一切高利貸!”

    “紅軍過路,保護瑤民!”

    她嚇得趕急打開家門,見家裏一切完好無損,心才寬慰下來。剛進村的當兒,聽見村裏另一曹姓大戶人家家裏有人在嚎啕大哭,平時不好走動的她沒有閑心去管別人家的事,此時,她透過窗戶見得寶在他的茅屋旁的小紙坊裏做事,便想去探個究竟。

    小紙坊是得寶的命根子,家裏的幾塊薄田,一年的收成剛好夠父女倆吃半年,剩下的日子,就全靠這紙坊來養家糊口。

    玉嬸走近前,得寶心跳加快,說:“嫂子,我倆的事晚輩已知道了,我看就算了吧;再弄出些什麽事來,你我怎麽在村裏過日子啊。”

    玉嬸的臉紅紅的,低著頭說:“嗯,就依你吧。”

    早就觀察到了玉嬸的行蹤的秀妹,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露出晚輩的笑臉,親熱地對玉嬸說:“玉嬸,過來坐家(串門)啊?”

    玉嬸的臉更紅了,得寶見自己的鬼丫頭如此精明,連忙替玉嬸打圓場:“玉嬸,這幾天是躲在山上嗎?是不是剛迴家啊?”

    玉嬸恢複了往日的笑:“躲災躲難的,不知到哪一天才能安安穩穩過日子。”繼而,她手指自家的圍牆問得寶:“誰在上麵寫的字,你知道嗎?”

    得寶嗬嗬一笑:“那是幾個紅軍寫的,是寫給你們識字的人看的。紅軍圍著你家轉了好多圈後,見你家空無一人,就沒進你家的門。”

    玉嬸又問曹家的哭聲,得寶來勁了:“那是他家自找的。他家八十多歲的老爺子死活不肯上山,還穿得破破爛爛的坐在堂屋中裝可憐相。大門敞開著,紅軍在他家搜尋出很多錢財後,把他家的兩口肥豬也殺了,又打開糧倉,上百擔稻穀被搬得一粒不剩。”

    得寶見玉嬸被他的話嚇得麵如土色,趕忙刹住了話題。秀妹剛想拉玉嬸進屋坐時,從山上扛柴迴家的阿牛把柴丟在路上,他一路飛奔跑迴村裏,放開喉嚨尖叫:“洪麻子被紅軍抓起來了,洪麻子被紅軍五花大綁已押進山口了!”

    玉嬸來到阿牛麵前,當她聽了個明明白白後,眼一黑,頓覺天轉地旋,要不是秀妹攙扶得快,她差點一頭栽倒在地。得寶讓秀妹把玉嬸扶迴自己家,他以最快的速度跑進洪家把秋妹接出來,又替洪家把門嚴嚴鎖好,做完這一切,他才隨亂哄哄的人群朝山口跑去。

    山口離村五裏地,繞村而過的路一直向山裏延伸,翻過數不清的層層群山後,一直通向遙遠的湘西和貴州。山口有一塊草坪,蜂擁而來的村民遠遠地便駐足不敢近前了,草坪上,近百個紅軍在吃著剛煮熟的紅薯和南瓜,一旁的洪麻子,被五花大綁著,耷拉著腦袋倚在一塊石頭上。

    得寶氣喘籲籲擠進人群,有人在議論著:

    “洪麻子以為紅軍走光了,沒想到他撞上了最後一隊紅軍。”

    “紅軍專抓有錢人。”

    “洪麻子自己找死。”

    “洪麻子剛下山連家都未歸,就去沙子鎮泡煙館,在路上撞上紅軍的。”

    “洪麻子還未進沙子鎮,就撞上了紅軍,紅軍見他穿著長袍馬褂,躲避不及的他就被紅軍綁了起來。”

    這幾天,得寶一直在路過的紅軍堆裏尋找那個小紅軍和大胡子,也問過許多紅軍,那些紅軍都笑著搖頭告訴他:“不知道。”這時,他像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似的看見,大胡子正在草坪上走來走去,看來他是個頭兒,也背著像馬五生那樣的盒子槍。

    得寶再仔細看,人群裏沒有小紅軍,他壯著膽子走上前,大胡子也認出了他,親熱地說:“老鄉,你怎麽在這?”得寶迴身手指村莊說:“我就是這裏的人。”那天,迴家就對玉嬸和秀妹敘說趕圩奇遇的事時,玉嬸已告訴他“老鄉”兩個字的含義。他剛想問及小紅軍,大胡子打斷他的話,指著洪麻子問:

    “你認識他嗎?”

    “認識。我們村裏的人。”

    “他是土豪嗎?”

    “什麽叫土豪?”

    “噢,就是財主,靠壓迫、剝削貧民而發財的人。”

    “他家是有錢,但也是他的祖輩辛苦積攢傳下來的。”

    “看他那麽瘦,他有病嗎?”

    得寶嘿嘿一笑:“有錢嘛,沒處花,隻有玩女人、抽大煙。你們綁著他,要帶他走嗎,要帶他去哪?”

    大胡子的臉漸漸變了,他對得寶揮了揮手,說:“老鄉,沒你事了,你去吧。”

    得寶怏怏迴到人群中。人們望著吃飽了的紅軍又上路了,朝著山裏走去,紅軍一個一個起身走時,沒有誰留意坐在石頭旁的洪麻子。大胡子和另兩個紅軍走在最後,他們走時,大胡子揮揮手,另兩個紅軍快步來到洪麻子身旁,端著槍出其不意對洪麻子扣動了板機。兩聲槍響過後,洪麻子兩腳一蹬便歸了天,大胡子伸出手在洪麻子鼻子下探了探氣,然後帶著兩個紅軍頭也不迴地走了。

    槍響的同時,圍觀的人群立刻炸了營,人們驚叫著四散奔逃,隻有得寶和幾個膽大的人站在原地未動。

    當一切歸於寧靜之後,幾個人走上前,在洪麻子身邊撿拾起一小本子,識字的人一打開,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張馬五生寫下的借條,他竟向洪麻子借了一千現大洋;後麵的,是洪麻子在村裏和外村放高利貸的賬目;最引人發笑的是最後幾頁,記載著洪麻子玩過所有女人的名單,人們一數,那名單竟超過了一百……

    洪麻子的死,驚動了沙子鎮周圍所有的村莊,玉嬸沒有當眾嚎啕大哭,夜深人靜時,她一個人蒙著被子啜泣。洪家設有供洪麻子親友吊唁的靈堂,而洪麻子的棺材卻擺在山口的草坪上,玉嬸雇人打了個棚,請道士做了法事,在兩個女兒的啼哭聲中,過了兩天就草草將洪麻子掩埋了。洪麻子夫妻平日裏在村裏人緣不好,上洪家幫忙的人很少,得寶自然不請自到,幫著玉嬸料理洪麻子的喪事。開始,他曾對玉嬸提議:“把屍體搬迴家來再出殯吧?”玉嬸斷然迴絕,並當眾說了一句:“惡心!”再沒人提及此事,任洪麻子暴屍荒野。

    最後一個來靈堂吊唁的是馬五生,他背著盒子槍耀武揚威,後麵跟著於大炮,他來到靈堂前,連作三個揖後,對著洪麻子的遺像就幹嚎著:“兄弟啊,你怎不聽我的話呢,風頭未過你怎麽就下山了呢;我早對你說過紅軍殺人不眨眼啊,你怎麽就聽不進去呢;好兄弟啊,你怎麽就這樣走了呢,你走了,我上哪去找你這樣的好兄弟玩啊?……”嚎夠了,他站起身拍拍衣服上的灰塵,盯著玉嬸說了幾句安慰的話後,帶著於大炮出了門。出門後,他朝山口方向望望,冷笑著“哼”的一聲,心裏惡狠狠地咒:洪麻子,你早就該死了。

    原來,一下山就聽到了洪麻子的死訊,馬五生高興得不得了:洪麻子你死得好啊!娘賣x的,借你的錢全花在了婊子的身上,還沒有半年,就逼老子還債,老子上哪去找這麽多的錢還你啊;你小子不在家好好守著白生生、且能識文斷字的嬌老婆享用,卻偏要泡煙館、誑妓院,這下好了,有時間我就來替你照顧照顧你的玉嬸吧……哈哈哈。

    馬五生走到哪都心懷鬼胎,沒人敢惹他,待他走遠了,人們才指著他的背笑。他幹嚎時,一旁的人掩著嘴偷笑,有幾個忍不住了,就跑到屋外大笑,後來他們在抬洪麻子上山掩埋時,還在學著馬五生的腔調,改著他的哭詞:“好兄弟啊,你走了,我上哪找你這樣的好兄弟一起去窯子裏誑啊;好兄弟啊,你走了,我借你的一千現大洋不就白撿便宜了嗎……”

    鬧著、笑著,十幾個人笑破了肚皮,差點將洪麻子的棺材摔倒在地上。

    得寶也跟著笑,笑過之後,心裏又替玉嬸可憐。

    就在馬五生幹嚎時,於大炮和旁邊的人一樣忍不住笑,他借機偷偷溜出洪家,兩拐三跳就來到了得寶家。正在給小雞喂食的秀妹見了於大炮,不敢讓坐,說:“有事嗎?我爺爺不在家。”

    於大炮嬉皮笑臉:“喲,趕我走啊?我特意來看看你。”

    秀妹急了,山村的男女單獨處在一塊,閑言碎語會像暴風雨樣淹來。她早就認識這個沙子鎮的浪蕩子,做了鄉丁後也跟著馬五生仗勢欺人,她也早就看出他見了自己後雙眼就發光,盯得自己一點也不好意思,那目光使她從心底感到害怕。

    她唯一反抗的是,轉過身背對著他,說:“說話正經點,你趕快走!”於大炮知道女人隻要不敢麵對男人說話,那就沒戲了,他不死心,剛挪開的腳步又止住,說:“秀妹,我喜歡你,我能托媒來說親嗎?”

    秀妹氣不打一處來:“我不想聽你說話,我不想和你說話,你快走,再不走我可要喊人了!”

    於大炮心涼得氣極敗壞,衝出小院在竹籬笆外還對秀妹吼:“你想好了!沙子鎮周圍有幾個後生能和我比?我一個月可掙兩塊大洋呢?”

    這兩天得寶太累了,洪麻子入土後,洪家還攤上一大堆瑣碎的事情,他忙到入夜才迴家,迴到家他就躺在了床上。

    一直睡到第二天日頭正頂了,得寶從床上爬起來,秀妹已把午飯做好,人卻不在。他揭開鍋就驚唿:“這鬼妹仔怎做了這麽多的飯?”鍋裏的米飯熱氣騰騰,足夠三四個壯勞力漢子一頓的飯。

    在家裏,父女倆共同支撐著這個家,不滿十八歲的秀妹能主一半事兒呢。這幾天忙於洪家的事,家裏一切由秀妹打理,這鬼丫頭肯定有什麽事需請人幫忙,她才多做了兩個人的飯,說不定此時她正在村裏招唿人迴家吃飯呢。得寶這麽想。他這麽想著的時候,心情好輕鬆,舒心的笑了。

    他拿出銅臉盆盛上水,用粗糙的雙手當毛巾,捧水洗臉。冰涼的水灑在臉上幾個來迴後,他感覺頭有點未睡醒樣的昏沉,便趁還未吃飯的當兒,到屋外走走。繞著村子轉了一圈迴到家,仍不見秀妹的影子,卻見秀妹吃飯用過的碗筷擺在桌子上,瓷碗留有餘溫,她剛吃過,看樣子還挺急。看看鍋裏,留著剛好夠得寶吃的飯,其餘的飯菜不見了蹤影。

    這情形中,得寶有點哭笑不得,心裏直罵:這鬼妹仔真不懂事!

    罵自己的寶貝女兒不懂事,馬上想到了她又是那麽精明能幹,小小年紀便以女人超人的智慧和大度,把自己和玉嬸的齷齪之事處理得圓圓滿滿,使自己和玉嬸無條件的懸崖勒馬。那天,她無意中偷聽到自己和玉嬸了斷孽情的話後,她拉著玉嬸那親熱勁,多像一對感情篤深的母女。洪麻子死的那天,得寶還沒有決定是否去洪家幫忙,秀妹卻走過來對他說:“爺爺,你去幫玉嬸一把吧,她在村裏得罪了很多人,沒幾個人願上她家幫忙的。”後來在洪麻子的靈堂前,得寶趁四周無人時,把這話說給了玉嬸聽,玉嬸沒在洪麻子的遺像前流淚,卻為秀妹的話返身衝進房裏蒙頭大哭起來。

    此時,得寶沒心思去細細品味女兒的聰明能幹,望著鍋裏的飯,就又罵女兒“傻樣”。心裏罵著的時候,也沒胃口吃飯,便匆匆朝村外的橋亭跑去。

    橋亭建在村外通往沙子鎮的路上。村人建橋亭一是避邪驅鬼,二是供路人休息、納涼,自然,在這亦陰亦陽的瓦簷下,也成了乞丐小憩的落腳之處。秀妹心地善良,見誰心痛流淚,她也會眼淚婆娑;一年四季像掃帚星一樣出現的乞丐,那一雙雙可憐的手在她麵前伸出來,她的心酸酸的,隻要家裏有,她會毫不吝惜往外掏。上春四月,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一天,幾個乞丐宿在橋亭上,那頓晚飯,秀妹把家裏唯一的一袋紅薯蒸熟了,送到橋亭上,看著幾個乞丐吃飽了連連對她說“謝謝”,她高興得哼著山歌小調迴到家,把得寶心疼得滿肚子火無處發泄。就在那天晚上,幾個乞丐被於大炮帶著一幫鄉丁捉拿住了,才知道幾個乞丐是外鄉的盜匪,直氣得得寶把秀妹罵了個底朝天,秀妹傷心得哭了整整一夜。

    得寶肯定:秀妹的舊病又複發了。待他跑到村外,冬日陽光下的橋亭格外寧靜,冷冰冰的裏麵沒有一個人影。他納悶了:秀妹把幾個人的飯拿哪去啦?

    一直到黃昏,秀妹才挑著一擔柴從山上迴家。她見爺爺好像滿腹心事,想問,發現爺爺臉色不好,便緘口不言了。吃過晚飯,得寶“叭噠叭噠”大口吸著煙時,秀妹往火膛裏添一把柴,把火燒旺了,才打破了父女之間的沉默:“爺爺,有件事我想跟您說。”

    得寶還在心疼糧食,他把吸完了的煙鬥朝地上敲敲,用嘴對著竹煙杆吹吹氣,然後盯著秀妹,沒有直接迴答她的話,卻反問:“你今天中午匆匆忙忙去哪啦?”

    秀妹看爺爺一臉儼然,剛想說的話又咽迴了肚裏,她捂著嘴忍住笑,迴答爺爺:“我不是上山在砍柴嗎?”

    “那你做的中午飯哪去啦?”

    “爺爺,您中午沒吃(飽)飯嗎?”

    “我是說你做了那麽多的飯,你一個人吃得了嗎?”

    “哦,我……”

    “糧食金貴,你是不是又把米飯給喂‘狗’了?”

    秀妹看爺爺越說越生氣了,才不緊不慢地告訴爺爺:“我今天碰上了一個可憐的人,是個紅軍。他又病又餓,我攙著他、背著他,好不容易才把他弄到山洞裏;中午的飯就是給他吃的,還給他準備了今晚和明早的飯;他吃過午飯後,臉上的氣色好多了,隻是,他的傷看樣子挺重的。”

    “紅軍不是走光了嗎,還哪來的紅軍啊?”

    “他自己說他被打傷了,掉隊了。”

    得寶一下無話可說,他想了想,真的對秀妹罵開了:“你娘死的早,沒辦法教養你;我做爺爺的也告誡過你,女孩子家要‘笑莫露齒,行莫動裙’,這是家教;你瘋瘋癲癲的對著一個陌生男人又摟又抱的,讓人看見了祖宗的臉都要被你丟盡,我這臉還往哪放啊,完了,還給人送茶送飯的。”

    秀妹委屈得一下就哭開了,抽噎聲中,她做最後的狡辯:“您不是也分一半午飯給紅軍吃嗎?自己餓著肚子跑百餘裏路迴家。”

    得寶“撲哧”一聲笑了,望著秀妹愛憐地說:“你把紅軍藏哪啦?有人看見嗎?”秀妹停止了抽噎,說:“上後山砍柴的人少,我就把他藏毛栗山洞裏了。攙著他去時,沒人看見。”

    秀妹丁點不敢把這事對爺爺隱瞞,她說開了今天和那個紅軍的遭遇。

    有太陽的天秀妹一刻也沒有閑著,她為家裏明年的柴草燃料忙乎著,來年開春農忙了,就很少有時間進山了。以往,家裏的紙坊沒事做了,父女倆會一塊上山砍柴,這幾天爺爺忙著洪家的喪事累壞了,早上出門時,秀妹見爺爺還在唿唿大睡,她沒有驚動他,獨自出門進了山。

    太陽還未正頂,手腳麻利的秀妹便挑著柴下山了,快進村時,她沒有走村前的大路,挑著柴抄後山的小路迴家。洪麻子剛死,他不屬於正常死亡,是吃槍子死的,屬兇鬼,村人說這種人死後做鬼也是全身血淋淋的。秀妹心裏幻想著惡鬼的模樣,很害怕。洪麻子死後,就在離村不遠的大路邊一避人眼目的低窪處,燒過他生前穿過的衣物和他睡過的被子、床草等;滿是灰燼的地上,除散落得滿地都是紙錢外,還擺著一小堆裹滿灰塵連狗也不吃的祭奠洪麻子亡魂的米飯;最讓人心跳的是,在草灰的正中,有玉嬸為洪麻子招亡魂用幾片瓦搭起來的小屋,屋中,燃著一盞晝夜不熄的煤油燈,燈火為亡魂引路,要點燃七七四十九天,看一眼,陰森恐怖。秀妹一個人走路,當然不敢過低窪處了。

    她走進小路深處的鬆林中,不由地加快了腳步,心想爺爺該起床了,爺爺一定餓了,她得趕快迴家做飯。這麽想著的時候,路旁一處密密的草叢中,突然有人“哎喲”痛苦地呻吟了一聲,嚇了一大跳的她以為是洪麻子在大白天鬧鬼了,驚魂未定止住腳步,壯著膽子朝草叢張望,密密的茅草葉動了一下,裏麵又傳出一聲低沉的“哎喲”聲。確信是有人在草叢中後,她放下柴,用衣襟揩著額頭上冒出的冷汗,對著草叢喊:“哪個?是哪個在草叢裏喊痛?”

    喊聲過後,草葉“嘩”的一聲擺動了一下,隨後傳出一聲秀妹聽來既陌生又似曾熟悉的話:“小妹,幫幫忙……”

    好奇的秀妹走進了草叢中,眼前的情景使她大吃一驚:兩棵小鬆樹下的草地上,蜷縮著一個比自己大不了兩歲的後生,他穿著灰布衣裳,臉色蒼白,太陽下的額頭上掛滿了汗珠。看著他的模樣和他剛才的說話聲,秀妹馬上想起了幾天前見過的許多紅軍後,連忙蹲在他的身旁問:“你是紅軍?”後生笑了一下,似乎很吃力地點點頭:“嗯。”

    “你們的人都走了,你怎麽還在這裏?”

    “我被打傷了,跟不上隊伍了。”

    “前幾天你們好多人從我們這裏過,有些還在我們村裏住,也有和你一樣的病號,怎不見你呀?”

    “我昨晚才爬到這裏,我掉隊已三天了。”

    “哦。”秀妹望著紅軍後生,接著連連歎氣:“唉,好造孽哦!那你現在怎麽辦呢?”紅軍說:“小妹,求你幫我弄點水和吃的來,我餓得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吃點東西,才好追趕部隊。”

    “那你身上有傷,走得這麽慢,能趕上你們的人嗎?”

    “爬到哪算哪吧,爬不動了,就是死了,我也沒什麽好後悔和遺憾的。”

    秀妹被感動了。她還從未見過如此堅強的人,望著傷痛又在折磨著他,他在她麵前咬緊牙關,不再叫出聲來,她鼻子一酸,又想哭。想哭的她站起身,對他說:“你在這別動,我去幫你弄吃的,一會就來。”說完就走,沒走幾步的她放下柴,又返迴草叢中對他說:“你的傷這麽疼,我看你一座山也翻不過去。我迴家跟我爺爺說說,讓他幫你叫個醫生先把你的傷治好了再說吧。”

    聽她說著這些話,紅軍流淚了:“太麻煩了,我不願拖累你們。”

    秀妹肯定地說:“我爺爺一定會同意的。”說著,她找來一根木棍給紅軍做拐杖,“你不能躺在這裏,我帶你去一個隱蔽的地方。這裏很容易讓人看見,聽說馬五生正帶人在到處找掉隊的紅軍呢。”

    “馬五生是誰?”

    秀妹說:“馬五生是沙子鎮的,是鄉長。兩個月前你們紅軍從這裏路過去貴州時,他帶人抓了一個掉隊的紅軍,後來那個紅軍被押到了縣城,幾天後就被殺掉了呢。”

    紅軍拄著木棍,走了幾步就再也走不動了,秀妹隻好攙著他,慢慢地朝毛栗山走去。

    毛栗山有個岩洞秀妹知道,小時候清明節她隨爺爺上山掃墓時到過洞口邊,但不知洞的深淺,她曾問過爺爺,爺爺說:“洞不深,別進去;裏麵很髒,有鬼。”嚇得她後來再也不敢挨近洞口邊。

    上山時,紅軍再也走不動了,秀妹一咬牙,背著他爬上山進了洞裏。洞裏很溫馨,鋪著稻草,像有人剛住過,秀妹感到奇怪。出了洞口,她發現肩膀上濕漉漉的,她知道,那是紅軍伏在她肩上淌下的淚水。

    秀妹講完事情的經過後,又說:“爺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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