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霜凍的夜晚真冷。

    四更剛過,秀妹從熱被窩裏翻身起床,她摸索著擦亮火柴把煤油燈點燃,漆黑的屋子裏立刻透出昏黃的光。扒開火爐灰,火種通紅一片,一把幹竹枝在火爐裏熊熊燃燒起來之後,通紅的火光頓時把火堂照得明亮起來,昏黃的煤油燈一下失去了光澤,溫暖的火光,也驅散了秀妹那全身的寒意。

    蕎麥粉是現成的,熟紅薯也是現成的,秀妹昨晚睡前就把紅薯蒸熟了。秀妹心想,爺爺(音:“呀呀”。稱唿父親的一種桂北方言)最愛吃放糖的窩頭,她拿出家裏最後一塊紅糖溶進水中,把糖水灑在蕎麥粉上,再把熟紅薯和蕎麥粉裹成一團,使勁地揉著,片刻功夫,一個個黑色的蕎麥窩頭就在秀妹那雙巧手下做成了。

    窩頭蒸至半熟時,秀妹移著煤油燈推開裏間房門,細細叫喚:“爺爺,該起床了。”以往早起有事時,不用叫喚爺爺早翻身起床了,今天秀妹連續喚了幾遍,仍不見爺爺有動靜。

    秀妹感覺奇怪,移燈至屋內,發現爺爺沒有在床上,伸手探進被窩,床頭竟是涼的。秀妹心慌慌的:爺爺一整夜上哪去啦?

    秀妹來到屋外,一陣寒意又包圍著她,冷月亮高掛在天空,灑給大地一片慘白的光。朦朧中整座村子寂靜無聲,不知是哪一家的雄雞長鳴一聲後,繼而,全村子的雞鳴聲便此起彼伏。雞啼聲中,秀妹看見,不遠處洪家大院的窗戶上,有昏黃的燈光閃了一下後又滅了,她打了個寒噤,返身進了屋。

    昨天,秀妹坐在圈畜牲的茅屋前發呆,前幾天伍屠夫扔下幾塊光洋,用一把鋒利的鐵鉤把她的大肥豬拉走了之後,她心裏便有一種失落感。她央求父親:“爺爺,買頭豬仔迴來吧。”得寶見閑不住的女兒失魂落魄的樣子,點頭應道:“行。明天古鎮趕鬧子,我明天就去。”秀妹急說:“不行哩,這幾天鬧兵禍,爺爺外出我不放心。”得寶哈哈一笑:“馬五生、於大炮的嗓子喊啞了鑼都敲爛了也沒見紅軍一個影兒,連溝子界上護路的鄉丁都撤迴來了,那幫劫匪更早就逃之夭夭了,這樣倒好,路上走著省心。再說,身上不帶錢,劫去了也就是幾塊買豬仔的銅板。”

    想到這裏,秀妹心裏很急,爺爺到底上哪去了呢?秀妹正急的時候,得寶推門進了屋。

    “爺爺,您上哪去了?”

    “我去問你三叔是否去古鎮趕鬧子,好有個搭伴。”

    “三叔去嗎?”

    “你三叔說他沒錢,不去。”

    秀妹覺得爺爺在撒慌。在村裏秀妹稱三叔的人很多,她不知爺爺說的是哪一個,看爺爺眼神躲躲閃閃的樣子,她也就不好細問。

    “秀妹,飯做好了嗎?”

    “做好了,您吃吧。”

    得寶風卷殘雲似的把四個黑糊糊的窩頭吞進肚裏,再把做午餐的四個窩頭用汗巾紮好捆在腰間,在又一遍的雞鳴聲中出了屋門。

    秀妹倚在門上,目送爺爺隱進很冷的月光中,爺爺沒有走直接出村的大道,他拐個彎到了洪家圍牆下停住。片刻,洪家圍牆的後門輕輕打開了,一個人影走到爺爺身邊,倆個人挨得很近,好一會,那人才離開,匆匆進了後門把門掩上。

    那人進後門時秀妹看了個真切,是個女人的身影。是玉嬸!秀妹心裏斷定。玉嬸叫什麽名字村裏的晚輩大都不知道,男人叫洪傳玉,外號洪麻子,村人便習慣叫她玉嬸。洪家在村裏也是個大戶,兩個女兒外嫁後,屋裏就夫妻倆過日子,還使著一個叫秋妹的丫環。於大炮的銅鑼一響,被女色和大煙折騰得身子像麻杆似的洪麻子,不知是躲進了山裏,還是泡在沙子鎮裏的煙館裏,已幾天不見了蹤影。

    看到玉嬸和爺爺在夜色中挨得那麽近,秀妹臊紅了臉,返身進了屋心還呯呯跳個不停。村裏及外村一年到頭總有那麽一兩件男女偷情的醜聞傳出,她不相信爺爺怎麽和玉嬸混到了一起。

    玉嬸不像村裏其它大戶人家那樣凡事可惡,但她也是個吝嗇鬼,村裏那些揭不開鍋的人家休想在她手裏借到一個子兒。七月酷暑難當的一天,爺爺累病了,無奈中的秀妹來到洪家,玉嬸卻眼不眨即掏出一塊光洋,塞進秀妹手裏說:“去,請個好郎中把你爺爺的病治好了。”秋收過後,秀妹問及還債的事,爺爺說不急。肥豬賣給伍屠夫的第二天,秀妹從山上砍柴迴家,進院門看見玉嬸從屋裏出來,見秀妹就很不好意思臉還紅紅的趕緊走開了。秀妹心想,終於上門討債來了,也怨爺爺不把錢給玉嬸送去。秀妹不放心,還是問:“還了麽?”爺爺卻悶聲迴答:“還了。”兩天後秀妹無意中打開爺爺的箱子,發現賣肥豬的錢一個子兒不少在手帕中包著,便對爺爺還債的事心生疑惑。

    想著爺爺一夜未睡的冷被窩,想著剛才找爺爺時看見玉嬸窗戶中那忽閃忽滅的燈光,重新躺進被窩的秀妹再也睡不著了。娘死得早,父女倆相依為命,秀妹剛懂事的時候,有好心人把鄰村的一個寡婦說給爺爺,爺爺為了不讓秀妹受委屈,迴絕了那個願意做繼母的寡婦。從那時起,在秀妹的心裏,自己是爺爺手裏的掌上明珠,爺爺就是家中的擎天大樹。

    山鄉男女之間的齷齪事見不得陽光,一旦被發現,奸夫淫婦會被唾沫淹死。秀妹不想讓爺爺在鄉親們的眼裏遭罪,她決定找個機會把爺爺和玉嬸的事捅破,讓他們自己把不光彩的事了斷。

    得寶出了村直奔通往古鎮的官道,一路上他腳底生風不敢怠慢,到百餘裏外的古鎮趕鬧子,腿腳再快來迴也得兩頭披星戴月。昨晚的霜下得真大,草木樹葉和瓦屋上全是白白的,連路邊水窪的表麵都結了一層冰,他一口氣小跑走了二十裏地,驅散了剛出門時那全身的寒意,額頭也開始冒出了熱氣。走完這二十裏平地,便開始爬溝子山,溝子山上十裏、下十裏,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除了這條古驛道從中穿過,四周盡是莽莽青山。

    以往,就是借得寶十個膽他也不敢單槍匹馬過溝子界。兩年前,有五、六個身強力壯的湖南寶慶(邵陽)盜匪,匪首叫劉山青,在被官府追捕得無處藏身時,帶著幾個手下竄到溝子界藏匿,變本加厲幹起了殺人越貨的勾當。幾宗過路商人被劫殺的命案發生後,縣府迫於壓力和民眾的怨言,責令馬五生帶鄉丁進山護路和清剿劫匪。劫匪十分猖獗,和鄉丁對著幹,鄉丁上時他們撤,鄉丁撤時他們上,弄得鄉丁們非常疲憊。劉山青長著一對順風耳,於大炮的銅鑼還未響起時,他就知道了兵禍臨頭,帶著幾個劫匪收起了屠刀,不知躲進了哪個山旮旯裏裝起了平民。

    天色大亮時,得寶爬上了溝子界,出門就走急了的他,爬上界頂時氣喘籲籲。界頂地勢平坦,一座清嘉慶年間修建的供路人納涼、小憩的橋亭橫跨在路的中央,亭子的旁邊,有一眼拳頭般大小終年汩汩直冒的清泉,在霜風中冒著縷縷熱氣。得寶在泉水邊蹲下,雙手捧起泉水猛喝起來,喝急了的他被一口泉水嗆得大聲咳嗽起來。

    旁邊茂盛的林子裏,一隻山雞被得寶的大聲咳嗽驚起,它“嘎”的尖叫一聲後,便撲騰騰地弄得樹葉嘩嘩作響朝更高的山上飛去。

    山雞的怪叫,以為是劫匪從林子裏竄出的得寶嚇得頭皮發麻,下意識地緊緊捂著兜裏的二十個銅板和一塊光洋。當他定眼看清是一隻山雞在作怪後,狂跳的心始終平靜不下來,抖抖索索的身子麵對遠去的山雞大罵:“日你娘,差點嚇掉了老子的魂!”爾後他使勁平靜自己的心:山雞安心過夜的地方,哪來的惡匪?

    兜裏的二十個銅板是自家買豬仔的錢,那塊光洋是玉嬸的。

    出門那時,得寶來到洪家圍牆下,還未站穩腳步,那虛掩的後門便輕輕打開了,原來玉嬸在寒冷的清晨中站在圍牆下等他好一會了。

    她貼近他,溫存地說:“快去快迴,路上小心點。”

    他擁住她凍得發抖的身子,輕聲說:“我知道,你快迴屋睡吧。天亮後你就帶秋妹上山吧。”

    “不,我要等你趕圩迴來,上山的事明天再說吧。”她把一塊銀元塞進他的手中,又說:“古鎮的桔子好吃又便宜,幫我買幾斤迴來。”他推著手不接錢,說:“不用這麽多錢,如遇桔子賤賣,一個銅板能買十斤呢。”她硬把錢塞進他的衣兜,說:“拿著,中午進館子喝壺好酒,餘下的錢你想怎麽花就怎麽花吧。”說完,轉身進了圍牆。

    得寶心一熱,隨即小跑起來。

    得寶和洪家八輩子也犯不上同姓同宗,以前見了玉嬸的麵叫嫂子叫玉嬸很隨意。就在今年,一次和玉嬸的偶然接觸後,兩顆心就越挨越近,就在昨晚,麵對大他五歲的玉嬸,他叫改了口。

    玉嬸嫁到洪家一連生了兩個女兒後,不爭氣的肚皮就再也不見動靜了,旁人背地裏都說,洪家斷了香火了。洪麻子見在自己手裏斷了洪家香火,對玉嬸不打也不罵,也不納妾續配,一天,他在祖宗神位前跪了半天,爬起來就對玉嬸哈哈大笑,說:“兩個女兒長大嫁人後,我再也不會為下一代謀福而費神了,守著眼前家中的財產,你我享用不盡;今朝有酒今朝醉,你我今後就快快樂樂做神仙吧。”從那以後,他變了個人似的,隔三岔五就到沙子鎮煙館裏雲裏霧裏快活一番,後來就天天去,成癮後又把煙土買迴了家。他喜歡熱鬧,晚上在家抽,白天還是泡煙館,一天晚上過足了煙癮後,趁玉嬸不留神,他摸進了丫環花花的房裏……。次數多了,事情暴露在了玉嬸的眼前,玉嬸無奈之中,隻有把花花帶到古鎮遠嫁了。沒想到從那以後,他玩女人又上了癮,和玉嬸分了床後,鎮上和縣城裏的妓院他成了常客。十餘年下來,他的精髓全被煙土和女人掏空了,折騰得自己枯瘦如材不說,走路急了雙腿也打顫。

    玉嬸就守了活寡。家中小女兒外嫁之後,玉嬸一個人呆在家裏,孤單且冷清。

    清明節那天,得寶從古鎮趕鬧子賣紙迴來,摸黑走進村裏路過洪家大院時,聽見屋裏玉嬸在痛苦地呻吟著,聲音帶著哭音,他忙走進去一看,見偌大個院子就玉嬸一個人全身無力躺在竹椅上,頭燙得嚇人。“傳玉哥呢?”得寶急問。玉嬸見了得寶,雙眼噙滿了淚水,費力地說:“他除了泡煙館宿妓院,十天有九天沒個人影呆在家裏。”

    雖然到了清明,但山裏的天氣仍然出奇的冷,得寶又把手伸到玉嬸的額頭,說:“嫂子,你發著高燒哩,不能躺在這冰冷的竹椅上啊,你得躺在床上休息。”說完試著拉她起來,剛直起身的玉嬸還未站起來,渾身無力的她又順著竹椅躺了下去,得寶不容分說,一把將她抱了起來。被得寶抱著的玉嬸,像個委屈的孩子,雙手吊在得寶的脖子上,頭緊緊依偎在他懷裏,終於“嚶嚶”地哭出了聲。得寶把她平放在床上,她仍緊緊地吊著他的脖子不鬆手,多年未與女人親近的得寶頓時臉紅了,他貼著她的臉說:“嫂子,你先休息吧,我去沙子鎮幫你抓退燒的藥。”

    得寶顧不及饑餓和一天的疲勞,未進家門又匆匆趕到五裏外的沙子鎮,在兩家煙館轉了一圈,未見洪麻子的蹤影後,才到藥鋪抓了兩副藥往迴趕。

    那晚,他讓秀妹幫著煎藥,陪了玉嬸一晚。

    玉嬸康複後,特登門致謝,得寶發現,玉嬸看他的眼光怪怪的。他不敢正視她的眼,當著秀妹的麵隻說:“玉嬸,你的兩個女兒都外嫁了,傳玉哥又經常不在家,一個人怪冷清的,你就再找一個丫環陪你吧。”

    玉嬸似乎很聽得寶的話,幾天後,她就到古鎮花十塊光洋從人販子手裏買迴一個丫環,小姑娘十五歲,叫秋妹。得寶見了,說:“嫂子好眼力,挺實在的一個妹子。”玉嬸聽後眼光就變得熱熱的,望著得寶柔柔地說:“別叫我嫂子好嗎?你該叫我姐。”

    得寶的臉又紅了,後來他有點不敢見玉嬸的麵,在村裏走過,也盡量繞開洪家大院。

    得寶重感發病的那天,秀妹急得哭了,她瞞著爺爺來到玉嬸麵前,待她從玉嬸手裏接過錢飛跑開後,玉嬸就急匆匆來到得寶的床前。“我沒叫秀妹她上你那借錢的。”得寶解釋說。“你一個身強體壯的漢子都躺倒在床上了,嘴還在逞強。”玉嬸心疼地說,眼圈也紅了。

    秋收過後,得寶又進了洪家,對玉嬸說:“我生病時借你的錢沒現大洋還你,折成一擔稻穀還你,你看行嗎?”玉嬸的臉像少女樣笑開了花,她支開秋妹,然後白他一眼,柔柔地說:“不要你還現大洋還稻穀,我隻要你親我一下。”說完猛地抱住他,在他滿是胡子拉渣的臉上狂吻起來。麵對玉嬸突如其來的舉動,得寶嚇得大氣不敢出一下,生怕秋妹從屋內走出看見,他掙脫玉嬸的雙手,飛也似的逃開了。

    得寶再也不敢麵對玉嬸,但每一天都狂跳的心又如饑似渴地想見到她。許多個晚上,他站在屋前的夜色中,靜靜地望著洪家大院,望著玉嬸窗戶裏昏黃的燈光。讀過兩年私塾的玉嬸有文化,愛看書,有時站到夜深了,望著那窗戶裏的燈光熄滅了,他才迴屋睡覺。

    於大炮的鑼聲在村裏響過三遍後,得寶再也耐不住了,吃過晚飯,他要秀妹早早睡覺,明晨早早起床,為他去古鎮趕鬧子做準備,交待了一番後,自己徑直去了洪家。“嫂子,看來真的要過兵了,你和傳玉哥到山上避一避吧。”

    “那煙鬼不知死到哪去了,我一個婦道,生死由命吧。”

    “如果這次來的紅軍真的像馬五生說的那樣,你們這些財主,還是走為上計的好。”

    “洪家這份家業,是祖上積攢傳下來的,死煙鬼揮金如土不愛惜,我又有何稀罕呢?”

    說開了洪麻子,玉嬸憂憂戚戚、沒完沒了。雖然同在一個村裏,做為貧民的得寶,卻對大戶人家庭院裏的事一點不知內情,他一口接一口地抽著煙,靜靜地聽玉嬸講著。第五袋煙抽完時,玉嬸越說越傷感,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他便岔開話題:“嫂子,你的兩個女兒,不滿十八歲就全部嫁了出去,怎麽不留一個在家招上門女婿呢?”

    這一問,玉嬸更加傷心:“兩個女兒如花似玉、聰明能幹,但自尊心極強,見爺老子整天不誑妓院就抱煙槍,兩人一氣之下誰也不願留在家裏丟人顯眼。”

    見玉嬸這樣,得寶起身告辭,玉嬸擦幹眼淚,站起身笑笑擋住他,輕輕地說:“能叫我一聲姐嗎?”此時的得寶知道玉嬸是多麽需要關愛,哪怕是一聲親切的問候,望著她渴求的目光,他不加思索也輕輕地說:“姐,明天你還是帶著秋妹上山吧。”

    得寶的話剛落音,玉嬸突然張開一雙玉手緊緊地抱住了他,說:“好弟弟,你答應我一件事我就依你。”

    在這寂靜無聲的山村之夜,得寶任玉嬸緊緊地擁住,激動得牙齒打顫:“姐,什麽事,你說?”

    玉嬸把埋在他胸前的頭慢慢抬起,聲音細得像蚊音:“我害怕黑夜,好弟弟,今晚別走了!”

    得寶的血管突然噴漲,全身立刻燥熱起來,手中的煙袋“叭”的一聲掉在了地上……

    下了溝子山,前麵又是一段長長的崎嶇山路,路的兩旁,稀稀拉拉有幾座小村莊,太陽出來三杆子高了,路上的行人非常稀少。在往日,得寶定會覺得有些奇怪,今日他沒有去想這些,他心裏一個勁地想的是:他把一頭胖嘟嘟的小豬仔抱迴家,秀妹見了那高興勁;又一個寂靜的山村之夜,玉嬸把他買迴來的桔子剝開,一瓣在他嘴裏,一瓣在她嘴裏,倆人甜甜地吃著……。特別是玉嬸那句柔柔的“快去快迴”,不由得使他腳下唿唿生風。

    出了山口,眼前是遼闊、富庶的湘桂走廊,路旁村莊星羅棋布,人口稠密。路上的行人漸漸多了,都朝著得寶相反的方向走,神色怪異,腳步匆匆。這時,他才覺得有點奇怪,更奇怪的是,每一座村莊旁,沒有了往日頑童在追逐、戲嬉,沒有了冬日陽光下老人們在竹椅上閉目養神。

    越往前走,路越寬暢,而行人越來越少了。一個漢子追趕著一頭肥膘膘的黃牯牛,在離得寶兩丈餘遠時,漢子大喊一聲“快點”的同時,手中的牛鞭也擊在牛背上,驚駭中的黃牯牛受皮肉之苦後,迎麵朝著得寶直衝而來,得寶躲閃不及差點撞在牛角上。

    得寶有點怒,指責漢子:“你怎麽啦?有你這樣趕牛的嗎?”

    和他側身而過的漢子滿頭是汗,對得寶的指責不理不睬,走過身後又迴轉頭白他一眼,繼而又使勁地把牛鞭打在牛的屁股上,黃牯牛終於放開四蹄狂奔起來。漢子緊追著牛,走急了的他不小心一腳踢在一塊凸出地麵的石頭上,身子的慣性使他餓虎撲食般倒在地上,在地上接連打了兩個滾,爬起來滿身是泥,瘸著腿一顛一顛漸漸遠去。

    看著這滑稽的一幕,得寶的怒氣消了,他哈哈大笑起來,差點笑破了肚皮。笑夠了,繼續趕路,一袋煙功夫,前麵又有一個漢子手攙一個老婦人迎麵走來。老婦人腿腳不便,看樣子也走的極不情願,漢子心急如焚的神色,幾乎是拖著老婦人走。

    得寶很疑惑,盯著漢子問:“你幹嘛?幹嘛走的這麽急?”

    漢子也疑惑地望一眼風塵仆仆的得寶,像是在罵:“瘋子!”

    得寶懵了:怎麽盡遇上怪人?好一會他才迴過神來,迴過神來就對著漢子的背影大罵:“你們才是瘋子呢。”

    離古鎮隻有十幾裏路了,要在往日,這時通往古鎮的路上應該是人流如潮了,得寶心想,趕圩的人少,集市上的豬仔肯定金貴了,二十個銅板就買不到好的豬仔了,他簡直有點氣餒。下意識又摸摸裝錢的兜,覺得自己福氣好,玉嬸像早就知道集市上的豬仔金貴似的,準備了一塊光洋給他備用,想到這裏,心情又輕鬆了許多。離古鎮越近,仿佛有一種得寶感覺不出的濃濃的氣氛在籠罩著天空,他深深唿吸了幾口,鼻子也嗅不出是什麽味道。就在這時,古鎮方向隱隱約約傳來了接連不斷的沉悶的響聲,“轟隆隆”的沉悶響聲中,還夾雜著“劈劈啪啪”的爆豆聲,得寶暗想:哦,是哪家的老人過世了,那聲音是喪炮聲和鞭炮聲,還挺熱鬧的。

    還剩不到半個時辰的路,得寶加快了腳步,那聲音仍然響著,且響聲越來越大。不知是哪個大財主的老子(母親)死了,響個不停的炮聲,得要多少白花花的銀子來買啊?得寶這麽想著的時候,那越來越刺耳的響聲似乎不對勁,不像喪炮聲和鞭炮聲,他正想側耳分辯,那聲音卻嘎然而止了。

    於是,他聞到了飄過來的空氣中有一股怪味。

    他的鼻子使勁地嗅著,終於感覺出來了:彌漫在空氣中的,是濃濃的火藥味。

    難道有人在這裏開火(打仗)?

    難怪一路上遇著的人神色怪異異的,且罵往前走的我是瘋子。

    古鎮就在眼前,趕緊過去,買好桔子抱起豬仔就走(跑)。

    眼前是挨著古鎮的一大片鬆木林,也是從沙子到古鎮的最後一裏路,得寶鼓足力氣,衝刺般地跑進鬆木林。林裏陰森森的,眼看就要衝出林地了,突然,那轟隆隆和劈劈啪啪的聲音在眼前震天似的響了起來。

    他被眼前的情形嚇傻了。

    林地外數百米處的開闊地上,有數不清的人端著槍朝鬆林裏射擊,並嚎叫著猛撲過來。得寶的眼前,鬆林的邊沿地帶上,也不知從哪冒出數不清的人頭,架著槍朝撲過來的人開了火。

    一個小瓶子似的東西冒著煙,落在得寶身邊不遠處爆炸了,把他的兩耳震得“嗡嗡”作響,濃煙中的他失魂落魄,像一隻無頭蒼蠅四處亂躥。

    “臥倒!”

    他感覺有個人影在身邊大喊一聲後,猛撲過來把他壓倒在地,倒地的頃刻間,又一聲巨大的爆炸聲在耳邊響起。待他睜開眼從地上爬起來,看清了剛才撲倒他的是一個大胡子,大胡子把他拉到個個端槍的人群中,指著他對身旁一個十八九歲的小夥子說:“朱山,你把他趕走,別在這礙手礙腳的。”

    朱山用力拉他,而嚇破了膽的得寶坐在地上再也沒有力氣爬起來。前麵剛被打退了的人又衝了上來,大胡子指揮著人群重新架槍瞄準,情急中的朱山一邊端槍開火,一邊扭頭對得寶大叫:“老鄉,你從哪裏來就順著原路快走。”

    聽到朱山的大叫,他心身突然凝聚了力量,嘴露笑意從地上翻身爬起,在震耳欲聾的槍炮聲中衝朱山大聲問道:

    “你認識我?”

    “不認識。”

    “你是沙子鎮的?”

    “不是。”

    “那你叫我老鄉?”

    “唉!”朱山眯著左眼朝前開了一槍後,轉過身拉著他就跑,說:“大叔,我們是紅軍。”

    “啊,你們是紅軍!”

    “是的。我們是先頭部隊,正在掩護大部隊過湘江。”

    “那他們呢?”

    “誰啊?”

    “和你們開火的那一幫啊?”得寶停住腳,轉身指著此時已在遠處開闊地上又被打退了的那幫人。

    “快走。”朱山推著他,接著告訴他說:“那是白崇禧的桂軍。”

    “哦。”得寶來了興致:“我知道……”

    他滿肚子的話還未說出口,倆人已衝出了鬆林。朱山打斷他的話,說:“大叔,這裏很危險,你快迴家吧。”說完便返身朝槍炮聲中走去。

    突然感覺饑腸轆轆的得寶,看著朱山衝進鬆林,忙又把他叫住:“哎,小紅軍等一等。”朱山停住腳,轉身疑惑地望著他。他像對秀妹那樣看著朱山,說:“看你挺辛苦的,餓了嗎?”

    朱山還在疑惑:“怎麽啦?”

    他就朝朱山笑:“我帶著晌午飯呢。你看,是四個香噴噴甜膩膩的蕎麥粑粑。”說完解開捆在腰上的汗巾,摸出四個黑糊糊的窩頭,分出兩個遞給朱山,說:“你我一人一半。”

    朱山接過窩頭揣進衣兜,對著得寶說聲“謝謝大叔”後,頭也不迴地走了。

    得寶也朝著迴家的路奔跑起來,他邊跑邊吃著窩頭心裏在說:小紅軍,我的話還沒跟你說完呢。那個白崇禧我知道,他叫白長官,是個小諸葛,神著呢,前幾天聽馬五生說的。小紅軍,還有那個大胡子,看樣子兇巴巴的,心可好著呢,你們可要小心啊……

    還是黃昏的時候,村裏有兩個女人站在各自的庭院或倚在門口,她們倆一個在東,一個在西,兩雙眼睛緊盯著村口的小路。她們是秀妹和玉嬸。天完全黑下來了,她們仍然伸著脖子朝外眺望,過了戌時,還不見得寶的影子,秀妹開始慌神了,玉嬸的心也七上八下。

    秀妹的心像失了魂似的慌。

    玉嬸卻是夢牽魂繞的牽掛。

    玉嬸難得的好心情一整天全部溢於笑臉上。日頭曬屁股了,還在床上打哈欠的她,對著正在清掃庭院的秋妹喊:“秋妹,看見我放在梳妝台上的銀簪子了嗎?”

    “玉娘,我可不敢亂動你的東西。”秋妹怯怯地推開門,望著睡眼惺鬆正用手揉雙眼的玉嬸,繼而放鬆了剛繃緊了的神經,說:“玉娘,銀簪子在桌子上呀。”玉嬸就笑,臉上露出少女般的嫵媚。

    “秋妹,做早飯吧。”

    “做好了,你最愛吃的酸豆角。”

    “不,做蛋湯。四個雞蛋,你我一人一半。”

    主人的高興語氣,秋妹的手腳更麻利了。她重新生好火,做蛋湯的鍋還未上灶,玉嬸又叫喚開了:

    “秋妹,到後院把那盆映山紅搬到前院澆點水。”

    “玉娘,那盆花搬過來了,剛淋過水。”

    玉嬸的這些話都是多餘的,秋妹到洪家幾天後,就熟悉了家裏所有的家務,做那些瑣碎的事從不要玉嬸支使。此時她對秋妹說過多次的話又在重複:“那映山紅書名叫杜鵑,是我親手從山上采挖迴來的,春天開花紅豔豔的……”

    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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