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住地,才知道專家的住地這麽簡陋,一切都是乏善可陳。有六、七座灰色纖維板的活動房屋,屬於寢室,房屋內擁擠地放著行軍床,之間要側身才能通過。床上掛著似乎灰塵滿布的蚊帳,草席上是一個枕頭,一張毛巾被。唯一的豪華設施,是一個窗式空調,開啟時間,全房屋都要有節律的隨之共振,很容易引人入夢。廚房和食堂,稍微高大寬敞,一則防火,二是開會和看電視的所在。此時我才知道,援外專家的住處,竟是這樣的光景。不過,人類都是愛美的,都熱愛生活。於是,在房屋端頭的空地上,看見有人種著一叢叢紅得讓人陶醉的叫作非洲紅的花。不免使人眼睛一亮。  第二天,就由隊領導安排一位張工向我交代工作,實際是一種移交工作的意思。張原來是在一隊作副隊長,因為人似乎有點心直口快,據他說是得罪了隊長,就由領導把他調至二隊當技術員。這是國外處理問題的一種方法,因為不能叫你迴國,飛機票你出不起呀。近日他又與二隊的領導關係不融洽,所以又調去技術組。我就來當他的替身。工作本身也是很單純的,對內,無非把資料搞清楚,我對這一套本不陌生,因為在作‘另類’期間搞過這些名堂,當然是很容易的,所以交接得十分順利。

    既然順利,領導安排也抓得緊,就叫我下午上工,就算是正式‘到職視事’了。‘職’是當工地施工人員,管十餘名被稱作專家的工人;‘事’是共同站在太陽地裏,看這些專家是否盡職守則。降水小和氣候炎熱,使得山野都釋放著熱氣和灰塵。灰黑色的岩石,經過開山放炮,顯得張牙舞爪、森若異獸。下麵的河灘常年無水,隻在一些石頭縫裏,才能發現一線細流。遠處,可以看見一些小塊的綠地,上麵種著咖啡和‘卡特’,是唯一令人注目的地方。這就是工地。

    有時看見專家們忙得很,我就想過去幫一把手。一個專家說:‘陳工,你不要這樣,如果隊長知道了,你我都麻煩,你是管我們的,要有一個管的架式,我是做工的,要有做工的樣子,這是外麵的規矩。’

    聽到這裏,我就馬上想起了出國前,人事科長給我講那些‘吃得的’教導,也就背手去工地‘站一站’、‘看一看’、‘轉一轉’了,決心做一位專門‘嘴力眼力勞動者’的管理人員,我當然以眼力勞動為主。

    我們二隊的隊長,姓馬,在國內是一位資深的‘正處’,人是滿好的,彼此也曾在一些會議上見過麵,在一些飯局上碰過杯。但是外事有規矩,一切得公事公辦。他工作負責,更可怪的,是他連草帽也不要,堅持在太陽下麵曝曬,因此臉色黑黝黝的。恍惚要盡量吸收日光,以增加鈣質,來支撐他那瘦小羸弱的身軀。不過,大家都非常尊敬他。對於我,估計他有所顧慮,怎麽這位在國內吃‘正處’的‘高工’,突然要到這兒來當施工員,肯定有點名堂。但又決不是犯了錯誤,有錯誤還能出國?所以,他倒是常在我管的工地上來掃描 ,估計一是看我到底幹不幹得來,二是看我是否懂規矩。及至看到我完全是正規的‘視事’的樣子,所以,第三天的上午,在工地,他就給我一本內部編纂的《管理手冊》,要我學習一番。而且說‘這個手冊,執行是全麵性的,即都要執行;閱讀卻是要有級別的,即一般人隻做不看。’

    解讀之前,我以為是什麽管理範本,會從泰勒老祖宗那兒開始,一直到現代的行為管理學方麵的東西。殊知大謬不然,翻閱一道之後,覺得從生產到生活,從外事到內管,無非是一大碗羊雜狗碎,我這樣年紀的人,打死也記不清楚。幸虧我善於聯想,馬上就記起孔老夫子的一段教導: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無言,非禮無功’,而此地隻需把‘禮’字用‘喊’字來代替,就行了。深入一步講,什麽‘韜光養晦’不行,‘敏於事而訥於言’也不行,最好的辦法,是如俗話所說的“癩蛤蟆戳一下動一下”,就算中規中矩了。

    我又想,既然出來的人都不會是等閑之輩,其中必有深沉之處吧,於是又翻讀了一遍,發現很有一些妙處:本來21頁就有‘講究衛生’的條款,但49頁上,又寫‘不能對著當地居民住戶小便’;在第6頁上就寫了‘必須遵守當地宗教信仰,群眾習俗’;第72頁上又有‘在當地人眾下午禮拜時,不可圍觀,不可交談’;第17頁上明明寫著‘非經批準,不得向當地群眾借東西’;第96頁上又寫‘不得要求玩弄當地群眾的槍支’;我想‘槍支’不是東西嗎?真是一方麵文理不通,二方麵是脫了褲子打屁——多此一舉。但我知道,我隻有執行的份,萬不可以說三道四的。還有就是不盡人情的規定,如‘不準過問自己的工資、資金、夥尾情況’,工資是固定的,可以不問,獎金也不準問,而且夥尾,什麽叫夥尾,莫非夥房還有尾巴?‘不準與當地人接近,特別不準與婦女交談’,不免令我發笑,為何不寫保持距離隻能是多少米?話都不懂,怎麽交談,接近都不準嘛,婦女不是當地人嗎?算了,我一定要認認真真守規定,穩穩妥妥掙美元。

    殊知半月之後,這些規定,對我是大見奇功,因為生活相當平穩,省卻了在國內的一切雜亂事務。報紙是每月來一次,清一色的《人民》《經濟》,省級報刊是不對外的;夥食均勻,每日三餐,有葷有素,而且領導鼓勵吃飽吃好,每周聚餐一次,由四菜變為八菜,外加每桌白酒一瓶,因為不與外人接觸,國內的‘內銷轉出口’的清蒸豬肉肘子照吃,吃得你發煩,每人每月要從自己管理的一分蔬菜地上交50斤蔬菜,多交有獎勵。所以,新鮮蔬菜有的是,每周學習三次,領導說的,大體是生產任務,紀律,一再重複管理規定,還有就是安全。開會不須發言,我們也無發言願望。早上四時發電,夜晚十二點熄燈,領導有一個應急電池燈應急,群眾則用自己的手電筒。工人每間活動房住十二人,幹部住六人,一切簡單明了。

    唯一煩人的,就是工作,因為可能不時受到當地人的阻擋幹擾,原因是修路的田邊地角,取土用石,開山放炮,總要涉及居民利益。因之,也有一些磨擦,好在上麵已經明確告示,事不幹己,叫幹就幹,喊停就停,事情自有隊長、翻譯、當地警察處理。

    每月休息兩天,一件事,打掃衛生,餘時種植蔬菜。不學習的晚上,可以看電視,有時連續劇,有時是前半個月的《新聞聯播》堆積在一塊放。每天的必修科目之一,就是洗澡,中午的水由老天爺掌握溫度,非常適宜,水龍頭一開,噴頭嘩嘩而下,好。晚上收工,中東油價便宜,油燒的鍋爐,使水溫達到三四十度,也好。我想,這真是神仙一樣的日子,得其所哉耶。

    我每月要例行的與隊長一道,下山去技術組開會一次,因為雖未任職,但身份在焉,而且,享受著二級薪資待遇,與隊長等同。開會除去安排生產,就是講形勢 。開始頗感興趣,那位老廳講話,因為水平高,語言不多而且正統,使你不能不有所敬畏;隻是他操川南口音,與藝術表演家陳強先生在電影《抓壯丁》中王保長的話音相仿,聽起來一聯係,就忍俊不禁,於是就來一個“掩口葫蘆而笑”。但他說當地的形勢比較混亂,始則聽到緊張,似乎馬上要開戰火一樣,以後經常說的似乎都差不多,恍惚戰火都是隔山炮;今天緊張,明天又有人來居間調停,又是由幹戈化為玉帛。以後想天塌下來,有長子頂著,‘吹皺一池春水,幹卿甚事?’於是心安理得,繼而心廣體胖,三個月下來一稱,長了兩斤半。於是,就悄然的來高眼看浮世,要研究一下當地民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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