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之後。


    小殿下從永夜之中的震撼裏迴過神來,手中死死攥著那截枯骨。


    那個衛棋師有言,這截枯骨,將在這座佛骸之中,起到關鍵的破局之用!


    易瀟揉了揉眉心,再度望向窗外。


    大月光輝皎皎,那些恐怖大妖的背影已經遠去。


    落日鎮恢複了死寂。


    小殿下沉默將所有的思緒重新整理。


    他一直在想,六道佛骸是什麽?


    在自己的構想之中,這樣的一尊牢獄,化須臾為芥子,應當是包括了冥河兩岸與盡頭,再加上方圓數千裏的世界!


    那麽落日鎮,究竟是這片世界裏唯一有人的地方?亦或是說這一片小世界,有無數的“落日鎮”?


    那襲紫衫大國師明顯把這視作了一場遊戲,而其對於這場遊戲的態度,明明玩世不恭,卻偏偏似乎存了有意試探的意思。


    規則已經定下,何謂之勝?


    橋前的那具黑袍枯骨,棋師衛浩然臨死之前說了一句話。


    “這場遊戲,沒有勝利與失敗。隻有死亡與生存。”


    易瀟有些微惘,閉合上雙眼。


    沒有任何提示。


    沒有任何線索。


    該如何破局?


    他反複把玩著手中的一截指骨,接著緩緩睜開雙眼,眼神裏已經恢複了一片清明。


    六道佛骸,與其說是一場遊戲,不如說是一場博弈。


    而賭桌的對麵,是與自己老師並稱天下唯二的北魏大國師。


    籌碼是自己的靈魂。


    賭什麽,怎麽賭。


    那襲紫衫大國師都沒有給出明確的提示。


    而他臨離之時,伸出手指點指自己額首的意思,此刻再明確不過。


    賭桌之上的一切,全部要靠小殿下自己。


    “鬥智麽”易瀟緩緩吐出一口氣,道:“玄上宇你把我扔在這個鎮子裏,不給任何線索,就想靠佛骸裏的輪迴來壓死我?”


    他深深看了一眼在屋子裏忙來忙去的啞女,突然輕聲道:“水月,你這裏有沒有這樣的石碑了?”


    啞女抬起頭,有些惘然的搖了搖頭。


    小殿下眯起眼,心思捉摸不定。


    “衛姓棋師”


    易瀟突然想到了什麽,猛然站起身子。


    他走到那麵貼滿黃紙的牆上,麵色陰沉,盯住那片之前被揭開的區域。


    那裏是水月曾經記下棋師衛浩然痕跡的畫紙,而斑駁牆麵,與那張已經看不清痕跡的黃紙相連之處。


    “撕拉”


    水月茫然迴頭,看到小殿下麵對牆壁,眯起雙眼,神情凝重,伸出手臂緩緩揭下一片黃紙。


    易瀟死死盯住手中畫紙。


    畫紙之上,紅衫男人麵帶微笑,低頭雕琢,手中雕玉已經完成一半,雕琢之物隱隱約約看不清楚。


    這一張畫紙,與衛浩然的畫紙幾乎貼在一起,相互粘粘,有所牽扯。


    是水月同時記下的。


    小殿下再度抬起頭。


    他再度揭下兩張畫紙。


    一張上描白袍僧人,剃盡萬千煩惱絲,麵容清俊,卻醉眼迷離,單手立掌胸前懷慈悲,掐大紅佛珠三十六缺一,另一隻手抬臂持酒壺,仰麵欲大醉三萬六千場。


    第二張繪蒙紗琴師,綺麗麵容盡數被白紗遮去,端坐一口紅棺之上,懷抱素琴,紅袖添香,而一手揚起一手落下,顛倒弄弦,琴麵龍池鳳沼,大紅之色躍於紙上。


    聯想到衛浩然。


    易瀟麵色陰沉想到那幾個在萬金侯侯府曾經見到過的名字。


    秦修途。鍾天道。蘇紅月。


    洛陽七月七大紅月,白袍老狐狸提及這些昔日的同袍,隻是淡淡不失悲哀的一句。


    他們都是死於無名的普通人。


    而以如今在佛骸裏所目睹的線索看來,似乎真相並不是這樣


    至少衛浩然,是一個絕不該死得無聲無息的人物!


    “他們是死在了佛骸裏?”


    易瀟觸碰著畫紙之上的人物,喃喃道:“這就是線索!”


    翻箱倒櫃的水月從木屋裏翻出一件寬大黑袍,遞給小殿下,比劃手勢,讓易瀟穿上,看到大小正好合身之後,忍不住麵色雀躍,接著在紙上寫道:“接下來,是深眠期。我們可以偷偷出去。”


    小殿下麵色古怪套上寬大黑袍,問道:“深眠期是什麽?”


    水月輕輕捋了捋額前發絲,眼底遮掩不住的笑意,緩緩寫道:“落日鎮沒有日出,永夜降臨,那些妖獸離去之後,那**月被紅雲遮住,就是深眠期了。他們,就是鎮子裏的那些人他們在永夜來臨之前陷入沉睡,一直到深眠期結束之後,直到紅雲散開,大月重新出現,才會醒來。”


    小殿下若有所思道:“我懂了以你所言,深眠期,就是相對安全的出行時期?”


    水月滿麵欣喜,嗯嗯點頭。


    怪不得這個鎮子如此死寂,小殿下恍然,原來是自己恰好踩上了這裏一個極為巧妙的時間點。


    接著易瀟輕聲道:“還有一個問題,關於他們的。他們為什麽要沉睡?”


    啞女微怔,想了想,認真思考了很久之後才寫道:“可能是因為記憶的緣故。因為他們記不住時間,永遠隻有片刻的記憶,有些甚至連十二個時辰的記憶都沒有。而記憶的空檔期,就是在這段時間。”


    易瀟深深看了啞女一眼,繼續問道:“深眠期既然是他們陷入沉睡的時候,想必也就是刪除他們記憶的時候了?”


    啞女聞言之後滿麵茫然,不知如何言語。


    小殿下看著裝傻故作不知的啞女,也不點破。


    為何這些鎮上的人要陷入沉睡,偏偏她不需要?


    為何這些鎮上的人都沒有記憶,偏偏她有?


    甚至,她說出了六道佛骸這四個字,居然沒有被抹殺掉?


    在玄上宇的遊戲之中,這樣的漏洞,太大了。


    易瀟麵色平靜,看著這個麵色和善的小姑娘,依舊笑的憨甜,內心暗暗搖了搖頭。


    究竟是她身在局中當真不自知,還是明明七竅玲瓏卻裝作懵懂?


    無論如何,易瀟心中已起警惕,對於這個明顯不像表麵那樣簡單的啞女,不可全信,不可全托,至少留一份心思在其上。


    而如今,她既然能起到一個提供線索的作用,便不妨好好利用,至少將下一塊石碑的信息摸出來。


    以生死為賭注的遊戲便是如此。


    你我麵帶微笑,彼此兩麵三刀。


    誰也不知道下一秒究竟是誰出的刀子,而背後這個笑得天真無邪的小姑娘,是否就是害得那位衛姓棋師功虧一簣的棋子?


    易瀟說不準,也不敢去賭。


    他隻能懷著最寬容的善意去信任她,同時不憚以最陰險的惡意去堤防她。


    而看起來對易瀟態度發生轉變毫無預感的啞女依舊笑的天真,她認真在紙上一字一字寫道:“我知道有一個地方,那裏應該可以找到你要的石碑。就在日不落客棧,那裏有二層樓,第二層從來不許人進。”


    套上了寬大黑袍的小殿下沒有去問日不落客棧,反而平靜問道:“那個紅衫男人,難道也陷入了沉睡?”


    水月理所當然得點了點頭。


    整座鎮子都陷入了沉睡?


    連那個明顯與眾不同的紅衫男人都陷入了沉睡?


    易瀟終於忍不住問道:“那為什麽你不需要呢?”


    水月惘然。


    她似乎是頭一次思考這個問題,細眉糾結起來,雙眸有些失神,越是思考,越是不能得解,越是深陷其中。


    最終,她隻能緩緩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


    啞女極為沮喪在紙上寫道:“我什麽都記不清了。”


    她咬起牙,鼓起勇氣,望向套上黑袍的小殿下,最後寫了幾個字,又潦草劃去。


    易瀟隻是淡淡瞥了一眼。


    看清了被劃去的那一句“你可以幫我嗎?”


    他微微歎息,不再言語。


    興許是那塊朱紅色石碑的緣故。


    易瀟越是看不透這個名為水月的小姑娘,越是覺得她身上疑點重重,總覺得是玄上宇安下的棋子,或是佛骸裏的老妖怪。


    不安好心說不上,但疑心一起,便再難消。


    小殿下最終麵色複雜摸了摸水月腦袋。


    啞女眨了眨眼。


    啞女看不懂那些梵文,看不懂朱紅色石碑之上刻的那一句“這裏是地獄,關押的自然隻有惡鬼”,所以她不清楚,為何那個黑衣少年的眼神與之前有了明顯的不同。


    但她極為聰慧地讀出了那雙眼睛裏的意思。


    她知道,他讀懂了石碑裏的內容。


    水月安靜抿唇,低下頭,默默撿起深藍色披風,背轉身子,最後一點一點從麵上擠出一個洋溢陽光的笑容,再度迴過身子,捧起畫紙。


    被劃去的字跡旁多了一行小字。


    “帶上我吧,我幫你找碑。”


    小殿下有些無可奈何,看著啞女楚楚可憐的神情。


    她再度前遞畫紙,咬牙含唇的神情我見猶憐,一隻手伸出微微拉扯小殿下寬大黑袍的衣袖。


    易瀟歎息道:“並非我不帶你,而是擔心你的安危。”


    啞女月牙兒的雙眸裏已經隱隱約約有了一層霧氣。


    “如果紅衫男人蘇醒了,我顧不上你的。”易瀟板起臉道:“你怕不怕?”


    水月堅定寫道:“不怕。”


    “真的不需要一起。”易瀟無奈道:“我一個人足矣,你何必湊這個熱鬧?”


    啞女急忙寫道:“我能感應到石碑,能幫你省去很多功夫。”


    不貪好處的小殿下依舊搖頭。


    啞女麵上的神情已經由喜轉悲,笑容緩緩落寞,悲哀寫道:“相信我。”


    易瀟盯著這三個字看了許久。


    啞女心中忐忑不安,似乎在等一句話。


    最後小殿下輕聲道:“別給我添亂。”


    捧紙的水月聞言之後再度滿麵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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