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突然震顫。


    易瀟神色一動,凝神望向啞女。


    水月剛剛收完那張畫紙入懷,感受到大地震顫之後,她神情凝重比了一個手勢,讓小殿下噤聲,接著取出新紙,寫道:“永夜來了!”


    永夜?


    小殿下眯起眼,終於忍不住低聲問道:“你們口中說的永夜會發生什麽?”


    水月寫道:“永夜來臨,鎮子外麵的那些怪物,會從冥河裏浮出水麵,去尋找獵物。”


    接著她站起身子,小心翼翼靠近小殿下,伸出一隻手,輕輕觸碰了一下易瀟衣袖,接著微微拉扯。


    她指了指頭頂,示意易瀟跟著自己。


    這個木屋不大,台階通向的第二層更加狹窄,但好在空出一道木縫,透過木縫,恰好能夠看見屋外的情形。


    高空之上,一**月高高舉起,綻放出無數皎潔光芒,四射而下,普照大地,一片銀白。


    而黑夜被月光撕開之後,卻有幾道龐然大物從濃濃霧氣之中掙脫而出,緩緩走來,每走一步,大地都為之狠狠震顫一下。


    宛若遠古戰場上的戰鼓,易瀟甚至能感受到心髒伴隨著腳步聲與地麵一齊的震顫。


    他的瞳孔狠狠一縮。


    眼前一道巨大的黑影掠過,刹那高高躍起,遮蓋大月,而伴隨著尖戾的吼聲,無數白毫細微搖晃。


    這是一頭如同山嶽般體形龐大的白猿。


    易瀟失神看著這頭在大夏棋宮山海經萬妖譜之中與四聖獸齊名的大妖。


    遠古大妖鬥戰白猿。


    這一頭白猿戾氣縱橫,渾身白色毛發隨風肆意張揚,每一個毛孔都迸發出鬥戰的氣息。


    它在大月之下左右張開雙臂,山嶽般厚重的胸膛處傳來敲擊悶響,接著猛然長吼,吼聲如雷貫耳,落地之後雙臂擂地,重若萬鈞,大地顫抖!


    煞氣縱橫三千裏,不為過。


    “大猿王”小殿下狠狠吞咽了一口口水,看著這頭早就湮滅在遠古世紀古卷之中的大妖,這樣一頭大妖,若不是在六道佛骸之中,而是真正出現在人間,除卻那些已經抵達宗師境界的超凡人物,誰人可以阻擋一步?


    易瀟失神之餘,天邊響起第二道聲音。


    極為熟悉!


    從冥河那邊猶如升起一輪朝陽,赤紅色光芒通天徹地。


    渡橋之時,易瀟距離那道虛影太近,以至於沒有看清其真正麵目。


    如今他看清了。


    冥河之上的赤紅色火團燃燃升起,最終升上蒼穹之巔,與大月並起。


    宛若一輪熊熊燃燒的大日!


    赤紅色火光猛然炸開,易瀟下意識遮擋雙目,刺痛之後再度望去


    那是一隻通體燃燒赤焰的聖靈,熾烈火光裹體,看不清具體模樣,但接著一雙朱紅色雀翅從大日之中展開,似乎掙脫了束縛,接著輕微一動。


    振翅!


    天崩地裂!


    暴虐的氣流從冥河盡頭點起,一路咆哮而來,遠隔無數裏的落日鎮刹那鼓起熾熱大風,鎮頭那塊破舊的牌匾瞬息被點燃風化,重重拖行在地上倒掛出一道溝壑,接著化為無數道流光湮滅在視線之中。


    除卻了山海經之中的那頭虛火朱雀,還能有哪種大妖,能禦火展翅,便導致如此恐怖的異象?


    易瀟不再去看那道木縫,背靠著木屋,冷汗已經濕透了後背,他下意識讓自己的心情平複下來。


    小殿下狠狠吞咽了一口口水,內心把那襲紫衫痛罵了十八遍。


    永夜之時不要離開落日鎮?


    這說的不是廢話嗎?!


    六道佛骸裏的冥河裏居然有這種級別的遠古大妖,而且還不是一個兩個!


    永夜之時,這些大妖掙脫冥河,重新君臨人間,它們不來這個落日鎮,自己就已經謝天謝地了,就是打死自己,也不敢往鎮子外麵去跑啊!


    他有些心驚膽戰地再度看去,眼睛還沒湊上木縫,耳邊就傳來振聾發聵的浩蕩龍吟之音!


    真龍?


    小殿下是真的惘然了。


    這些大妖要是碰上麵了,打上一場,別說落日鎮,就是這個佛骸,恐怕受到波及之後,都難以幸免。


    大地震顫的聲音逐漸減小。


    易瀟眯起眼,透過木縫,看到那隻恐怖白猿已經逐漸離開視線之中。


    而那團恐怖的火紅色朱雀身影,也似乎朝著某個方向離去了。


    小殿下若有所思。


    這兩頭大妖,似乎並沒有發生碰撞。


    它們包括那頭隨後長嘯出聲的真龍,似乎都向著某個方向離去了。


    “這就是永夜?”


    易瀟喃喃道:“這些大妖都是極為嗜血的存在,但是彼此碰麵沒有發生戰鬥,而是一齊向著某個方向離去了是因為它們急著趕路?還是說,它們達成了某種協議?”


    小殿下虛眯起眼,“玄上宇特地說清規則,若是我在永夜之時踏出這個鎮子,便是遊戲結束,這是為什麽?”


    心念百轉,接著衣袖被人輕輕拉扯,小殿下迴頭,看見水月舉著一張白紙。


    “永夜很快就會過去的。”


    方才那一陣極為恐怖的異象,與易瀟一起趴在木縫邊偷窺的水月自然也看見了,她的麵色有些蒼白,顯然對於見過了許多次永夜的她而言,這樣恐怖的畫麵,對她依舊有著極強的衝擊力。


    啞女麵上強行擠出一抹笑容,仿佛為了安慰易瀟,她還特地畫了一個簡略的笑臉:“很快,很快就過去啦。”


    接著她好像猛然想到了什麽,低頭奮筆疾書,接著麵上洋溢笑容再度舉起紙條。


    “別擔心哦,隻要我們不出去,它們不會過來的。”


    易瀟啞然失笑,接著猛然想到了一個人,他的眼神裏閃過異常神色,壓低聲音道:“以前有人出去過?”


    啞女微怔。


    她眼神下意識躲閃一秒,接著低下頭,在紙上迴複道:“有一個人。”


    接著她抬起頭,微微咬牙。


    “他已經死了。”


    易瀟下意識追問道:“他叫什麽名字?長什麽模樣?什麽時候出去的?”


    水月搖了搖頭,伸出一隻纖白小手,拉著易瀟衣袖,在自己腦門輕輕點了點。


    “都忘了嗎”易瀟歎息一聲,道:“沒有嚐試去記嗎?”


    她麵色平靜在紙上寫道:“試過去記,但是記不住的。”


    她拉著易瀟來到了木屋第一層。


    滿壁的泛黃畫紙,一層疊加一層。


    她踮起腳,眼神認真,輕輕揭開一層畫紙。


    畫紙之上,是另外一張更加老舊的紙張。


    那張紙張之上的墨跡一團模糊,明顯存在過,卻又被強行扭曲。


    水月小心翼翼揭開那層畫紙,取出藏在畫紙之後的紙張,微微哈了一口氣,小手用力把上麵一層的畫紙貼緊牆壁複原成原來模樣。


    她低垂眉眼,不敢去看易瀟,雙手捧老舊紙張。


    易瀟看著這張墨跡暈開的黃紙,喃喃道:“這是你之前記下的。”


    水月點了點頭,嗓子裏擠出嗯嗯聲音,她細細寫道:“我記下來了,但是他離開這個鎮子之後,所有的記憶,所有的痕跡,就都不存在了。就好像就好像”


    接著她微微停頓,愁眉苦臉寫道:“就好像,有人把我的記憶抽走了。”


    易瀟接過那張泛黃古紙,認真檢查,果然是一片墨跡,什麽也無法得到。


    “有一個離開鎮子的人”易瀟喃喃道:“會是他嗎?”


    那個枯坐在橋那端的棋師。


    易瀟袖子裏的手死死攥住一樣物事。


    一截枯骨。


    “上橋之前,你能靜下心來解開這一局棋局,就說明你的確是我的有緣人。”


    黑袍搖晃,枯骨托腮而坐,無肉麵頰卻似乎浮現出一抹笑意。


    黑白二字被小殿下一粒一粒分開,而後剖析開來。


    衛之一字被極為巧妙改動,而後翻轉,扭曲。


    棋局變動。


    提出了那個“子”。


    易瀟麵色複雜,盯著雙指之間的那枚棋子,這襲黑袍棋師蘊藏在棋子之中的靈魂波動透過棋子傳來。


    “很快你也要參與那個遊戲了”黑袍男人輕笑道:“這著實是個很無趣的遊戲啊。”


    “因為它沒有勝利與失敗,隻有死亡與生存。”


    “當日複一日的活著,取代了死亡,再取代了人對死亡的恐懼,那麽活著,又有什麽意義?”


    “很遺憾,這個無趣的遊戲,我差一點就成功了。”他笑了笑,道:“但你最終得到了這顆棋子,就說明,我還是失敗了,注定要死在這裏。”


    “但你知道嗎?一個不願死去的人,是不會永遠死亡的”黑袍男人的笑聲戛然而止,聲音漸漸變得低沉:“因為他會活在別人的腦海裏啊。隻要有一個人不曾忘了他,他便是活著,便是不死,便是永生!”


    “我想,我早已經是一個死人了。”


    “但因為你,我又有了活過來的機會。”


    衛姓棋師的聲音喃喃道:“所以,記住我的名字。”


    “衛浩然。”


    衛浩然。


    衛浩然。


    易瀟輕聲默念兩遍,腦海之中宛若晴天霹靂,不可思議抬起頭,死死盯住這襲黑袍。


    黑袍下的枯骨,早已經辨別不出生前模樣。


    但是這個名字,卻令易瀟無論如何也無法忘記!


    洛陽大紅月下。


    萬金侯侯府之前,那個峨冠博帶的男人立下四座碑。


    記下四個人名!


    秦修途,鍾天道,衛浩然,蘇紅月。


    衛浩然之名,赫然就在那塊碑上!


    白袍老狐狸口中所說的,那些生前隻不過是無名之輩的夥伴,衛浩然,就是其中之一!


    沒有人知道,這個生前不顯聲名的男人,從六道佛骸之中幾乎就要逃出,僅差一步,最終坐化於冥河之前,臨終時留下了這顆棋子。


    “我右手最後一截指骨。”衛浩然最後的聲音平淡如水,道:“帶上它,關鍵時候,自會派上用場。”


    易瀟深唿吸一口氣,麵色鄭重,向著這襲黑袍籠罩下的枯骨行了一禮,接著緩緩掰開黑袍枯骨托腮的右手骨架,輕輕折下小指骨。


    毫無疑問,那襲紫衫大國師是絕技不會容許這樣的手段出現在佛骸之中的。


    而這個男人,在臨終之前,依舊保持著雙手托腮的姿勢。


    即便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他亦沒有停止思考。


    而黑袍之下的麵容即便依舊被歲月湮滅,卻仍然對眼前的世界,發出無聲的嘲笑。


    智者,當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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