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才———就在剛才,我又佩服了自己一迴,已經老得不像一個人了,竟能想出一些含有哲理的話來———

    你可以通過影子想像太陽,但千萬別把影子當成太陽。因為,在太陽底下,影子是可長可短的。

    當然是有感而發。

    那個夜裏,我感覺與少奶奶融為一體了。

    我希望有什麽人一槍把我崩了,讓我永恆。

    但是,沒有人崩我。

    我醒了之後,誠慌誠恐:鈴鐺一絲不掛,在我的懷裏睡著。她像少奶奶,但畢竟不是少奶奶。

    我後悔得直咬我自己,嘴唇都破了。

    王先生籌了10萬元資金迴來。禮泉啤酒廠有了轉機。

    我沒敢問王先生從哪兒弄的錢。我不忍心讓他迴憶籌資的細節。

    正是年關,王先生照例要迴一趟榮成老家。

    他的那個村子,我去過多次。每次去,王先生都帶一些錢,接濟鄉親。所謂接濟,其實是平均分。那個村子,總共不過百戶人家。

    這次去,王先生破例沒分錢。他托人做了很多衣服,樣式、色彩均同,分給了學堂的孩子們。

    村子裏的人,不是按輩份高低或年齡的長幼稱唿王先生爺、叔、兄之類,而是一律稱之為“先生”,“先生”前麵甚至不加姓氏。

    王先生走在街上,看見他的人,不論男女老幼,或忙或閑,都會馬上微微一躬身:“先生迴來了?”

    那種虔誠的敬意,讓人覺得馬上死了都值得。

    我跟在先生的後麵,仿佛很榮光,其實,心裏卻偶爾悵然:那個村子裏,沒有人知道我叫福堂,更沒有人知道福堂從前也闊過。他們隻知道我是他們先生的下人。

    想到這一層,我對先前的敗業行為開始有些悔意;對少奶奶也略有一絲怨恨。

    但這跟人家有什麽關係呢?

    一切還不是自己找的!

    我恨我自己。我很迷茫,因為我究竟在等什麽,我沒有明確的答案。

    青春燃盡之後,我的生命隻是陪著太陽升落嗎?

    ——但是沒有用。這個問題,我問過自己一萬遍了,答案仍然相同:福堂深戀著少奶奶。

    我的情緒僅是波動而已。

    王先生與他的正房常年不見麵,偶爾見之,是以姐弟互稱的。兩人禮節話之外,幾乎無語。

    雖如此,在物質上,王先生卻從不薄其正房。

    王先生的正房,做一手好針線活兒。我們離開村子時,她讓我把她給王先生縫製的棉襖、夾襖帶上。

    王先生把這兩件衣服給了我。

    他說:“子荷喜歡我穿長衫兒。”

    說不清王先生從什麽時候開始,稱少奶奶不再“子荷姑娘”了。總之,是德全偷偷地找過少奶奶之後罷。

    從榮成迴來,已近農曆的“小年”。

    王先生備了若幹份年貨,分送給啤酒廠的老主顧、老朋友。在老朋友中,與王先生過往最密、也最受王先生敬重的,是中國銀行煙台支行行長徐敬之,所以徐行長的年貨由王先生和少奶奶親自去送。餘下的,由我帶著王先生的名帖挨家打理。

    那天,下雪,雪花朵朵相連,幾乎沒有空隙,鋪天蓋地的。

    在這樣的天氣裏,街上自然少行人。鈴鐺的哥哥舞了一陣兒棍棒,見寥寥的賞客不足抵勞,就收了攤子,牽著他的那隻毛猴,去了福祿居茶館,在門邊的老位置坐下了。

    我送年貨,路過福祿居,車開得慢,被鈴鐺的哥哥看見了。

    他跳出來,問:“你最近折騰什麽?好長時間看不見你!”

    與鈴鐺的那一夜之後,我很少去福祿居。鈴鐺曾跑到我住的屋子問過幾次,我一直推說忙。

    現在,怎麽辦?

    我說:“我跟掌櫃迴了趟老家。”

    鈴鐺的哥哥說:“跟著掌櫃好好混,混出息了,鈴鐺也就享福了。”

    看來,他也以為我真要娶鈴鐺。

    總對鈴鐺推說忙,肯定不是辦法。

    迴到廠裏,我的腦子亂哄哄的,怎麽理也理不出頭緒兒。

    這一夜,我破例沒想少奶奶。

    我隻想如何應付鈴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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