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應付鈴鐺的辦法,我曾這樣設計過——

    就說我得了關鍵的病了,比方癌症之類,因為不能給鈴鐺幸福,所以不娶她。

    ——顯然不行。癌症患者活不過一百天,萬一三個月之後,她看見我仍健在,怎麽辦?或者她愛我就像我愛少奶奶那樣,死等,怎麽辦?

    或說我得了不光彩的病了,比方梅毒之類,因為怕傳染給鈴鐺,所以不娶她。

    ——顯然更不行。得這樣的病,人品本來就值得懷疑,卻跟人家有魚水之歡,則人品是絕對壞了。

    ……

    但在天亮的時候,我閉上了發滑的眼睛,因為我突然想起,那天,鈴鐺走了之後,我純白色的床單上未沾半點紅,足可見她在福祿居裏賣的,不僅僅是藝兒。這一大發現,原本是不娶她的借口,而現在則成了不娶她的一部分真實的理由。我不僅後悔,而且惡心了。

    我跑去告訴鈴鐺:“以後不要再找我了。”

    鈴鐺說:“我哪兒做錯了嗎?”

    我說:“你既然想嫁給我,就不應該騙我!”

    鈴鐺說:“可是……”

    我說:“什麽可是不可是的,我什麽都知道了!”

    真混哪!給人感覺,我純粹無辜似的。

    那天,我在街上躺了多久,一點也不清楚;隻知道醒過來時,是躺在自己的屋裏,渾身酸疼,而且腫脹,三顆最美的牙,也被鈴鐺的哥哥撬掉了。

    過了許多天,我才從別人的嘴裏知道,在我挨打的時候,福祿居的掌櫃勸不住鈴鐺的哥哥,怕繼續打下去,出了人命,便差人通知王先生。王先生去現場大吼一聲“住手”,問明了情況,付給鈴鐺的哥哥數目可觀的錢,我才得以被抬上一輛黃包車,給拉迴來。

    我在床上躺到第四天或第五天時,可以走動了,少奶奶來了。

    這麽多年來,少奶奶是第一次進我的屋子。

    我不敢正視少奶奶的眼睛。

    我心慌氣短。我希望少奶奶指責我,讓我感覺到她為我和鈴鐺的事兒吃醋。

    “你這人就是奇怪,本來好好的,卻突然變卦,不娶人家了……”少奶奶說。

    我從前對少奶奶的一絲兒怨,突然積在一起迸發了。

    我大聲說:“你根本不明白!我本來就不愛她,而且……她……”

    少奶奶說:“那你為什麽那樣?”

    我說:“因為,因為她長得像你!”

    我嗚嗚地哭起來。

    少奶奶先是不說話,後來則一邊用小手絹給我擦淚,一邊也紅了眼圈兒,唉唉歎息著,說:“福堂,都這麽多年了,你的心意,我明白。可是你準備把自己折磨多久?”

    不知是因為少奶奶理解我,還是因為少奶奶同情我,我跪下去,搖著她的腿,說:“少奶奶,我也不想折磨自己,可是我做不到呀!”

    少奶奶說:“是呀,福堂,有些事情是永遠也不可能由著自己的。”

    她是流著淚說這番話的,眼神兒很空茫。

    我抬頭看見她這個樣子,突然覺得她那麽弱小。

    我站起來,把她扶到床邊坐著。

    我說:“少奶奶,你所有的苦,我都知道。”

    少奶奶說:“福堂,你也坐吧。”

    她指了指她身旁。

    我毫無顧忌地坐下了。

    我摸少奶奶的手。她順勢依在我懷裏,仰臉看著我,說:“福堂,以後你就叫我姐吧。”

    我的淚又湧出來。

    我看著少奶奶的眼睛,點了點頭。

    從此,我雖未改稱少奶奶為姐姐,但我很快樂。我覺得我對少奶奶的肮髒想法越來越少了。所謂愛情,約有一半被親情取代了。我和少奶奶什麽都可以談。她對我亦如此。

    但是,故事兒沒有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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