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子荷時期常去的福祿居茶館,我有些年頭沒去了。

    但在後來,我又成了那裏的常客。

    我之所以去,先是因為煩悶,後則因為認識了那裏的一個藝妓。

    我的悶,多半是替王先生悶:禮泉啤酒廠遇到了第二次危機。

    “傾銷”這個詞兒,你可能不陌生。

    ——就是某方為最終獨霸市場,賠著血本擠兌另一方,是不正當競爭方式中的一種。但他再不正當,隻要你的資本壓不過他,你剩下的,可能隻是無奈的憤怒和歎息。

    這事兒凸於一九三○年。

    在中國建啤酒廠的那些外商,聯合起來傾銷。

    國人繼煙台禮泉啤酒廠之後建的啤酒廠,逐步開始倒閉。

    禮泉啤酒廠虧損資金7萬元。

    帳房先生把這個數目算出來那天,王先生自己關在辦公室,誰也不見。中午,我去給他送飯,他不開門,亦不迴應。黃昏時,我再次給他送飯,還未到門口,卻見他出來了。我猜測他可能哭過,因為他的嗓子沙啞了,眼睛也紅紅的。

    “福堂,你去請李執事等人,咱們到飯館吃一頓飯。”他說。

    我不希望王先生與李介一起吃飯。

    李介與王先生爭執不是一迴兩迴了。這迴出了這麽大的事兒,我怕兩人借著酒勁兒打起來;但細又想,早晚得打,不如早打,就像一個人犯了罪,判決之前最痛苦,待投進獄裏,就輕鬆了———雖沒有在外麵好,但畢竟答案是明確的。

    我痛痛快快去請李介。

    李介的表情很平靜。

    我莫名其妙。在過去,隻要聽說賠了錢,他向來是坐不住的。

    到了飯館,王先生開門見山把虧損的情況講了。

    李介說:“你不找我,我也得找你,就我個人而言,是沒有能力經營下去了。我想撤出,迴老家種地。”

    王先生說:“你說這些話,在我的意料之中。所以,今天這頓飯,沒有別的意思,就是向你表示敬意、謝意和歉意。人各有誌,不能勉強,包括捏次先生。”

    捏次問:“難道不包括阿羅嗎?”

    王先生說:“阿羅先生也請便!”

    阿羅卻站起來,說:“事情不是一個人搞壞的,主觀上,我們都有責任。中國有句俗話叫落井下石,我可不想當這樣一塊石頭。”

    捏次忙說:“其實我也不想當,但是沒有辦法,我的家裏出了些問題,我必須迴去。”

    李介端起酒杯,說:“借這個機會,我敬捏次先生一杯,就算給您送行。”

    那頓飯,自始至終,基本沒有火藥味兒。

    李介的意外自謙和阿羅在關鍵時刻的再一次仗義表態,甚至讓我有點感動。

    但後期的事情證明,我的感動是多麽的不值得。

    李介表麵上自謙,而內心裏是認為王先生的本事不及他大的。因為後來不久,禮泉啤酒廠的幾個老主顧,給王先生傳來消息:李介並未迴老家,捏次亦未迴國,他們倆兒跑到哈爾濱,在南崗另立門戶,籌建新的啤酒廠。

    阿羅呢,在李介和捏次離開禮泉啤酒廠的第二天,突然提出辭職。

    我想,唯一的酒師辭職了,禮泉啤酒廠可就雪上加霜了。

    但王先生不這麽認為。

    他能琢磨透別人的心理:阿羅和捏次,表麵比較合作,內心裏卻相互排斥。阿羅先表現出君子風度,無非是想讓王先生可以指望他,不必留戀捏次;待捏次真正離開時,他才露出小人嘴臉,以自己是唯一的酒師要挾王先生主動給他加薪。

    阿羅低估了王先生。

    王先生說:“您現在就可以走了!”

    阿羅立在那兒,很尷尬。

    少奶奶打圓場,說:“先生並不希望您真的辭職。他隻是心情不好,口氣兒有些硬。我代先生向您道歉。”

    阿羅留下來了。他從此格外把自己當成寶貝看,天天揣著那支“酒神”,在車間裏,吆五喝六地晃來晃去。

    王先生苦撐殘局,處處籌資。

    我要開車拉他,他亦不用。

    我和少奶奶幹著急,卻幫不上任何大忙。

    人在煩悶又沒有事情可做的時候,最愛想入非非。

    我天天往福祿居跑。

    我得為自己年輕的身體尋找一條生路。

    那個藝妓的兩條腿,我想給她掰開。

    不為別的,隻為她的模樣兒太像少奶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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