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全走了之後,少奶奶病了,嘴唇雖然還紅潤,臉色卻蒼白,眼圈兒也時時帶一點淺淺的灰色。

    我雖然當時不知道德全為何人,但我明白:少奶奶是深愛著他的。

    德全留學迴來,四處找她,在她內心已掀起巨浪了。

    愛情和她的道德底線鬧矛盾,所以,她無法踏踏實實地睡覺。

    我很高興她把脖子上的那隻玉蟬還給了德全。

    她把王先生給她買的那付耳墜戴上了。

    這是自欺其人的表象。

    她內心依舊苦著。

    ——就像我,雖然不再爬少奶奶的房子,但並不等於不想看她光潔的身子。

    王先生從廣州迴來了,見少奶奶生病,很著急。問病因,少奶奶說,偶感風寒,不礙事兒。

    王先生試了試少奶奶的額頭,說:“不熱。”

    德全來過,我肯定不能告訴王先生,但又必須釋其疑,所以,我把少奶奶的第一層病因說了——

    “為李執事克扣職員薪水的事兒,少奶奶上了點火。”

    王先生沒有就此事發表議論,隻是叫我和李介一起隨他到車間看看。

    那時候,煙台的發電廠是私人開設的,規模小,電力供應保障不了。

    釀造啤酒,核心設備是製冷機。這家夥不能間斷。緣此,啤酒廠配備了三套動力設備:電動機、柴油機、蒸汽機。有電用電,無電改用柴油機,缺了柴油,還有蒸汽機。

    禮泉啤酒廠,我前麵已說過,從建廠到抗日戰爭勝利前夕,由於資金短缺,曾三起三落,險些倒閉。但在那樣困難的情況下,也沒有放鬆設備的更新。一九三二年,王先生在上海獲悉有一台很好的製冷機,便立即籌款購了進來。這是啤酒廠的第二台製冷機,一直使用到上個世紀70年代末。

    啤酒廠的冷凍機,除作用於發酵儲藏外,還可以搞人造冰,在春暖花開魚汛開始後,以出售給捕魚船為主。啤酒廠還有一個汽水車間,可保證老煙台市民飲用汽水。這個小車間很受美國可口可樂公司的重視,曾想合作,由啤酒廠生產可口可樂,但因“禮泉”人員少,未答應。

    阿羅和捏次都堅持說啤酒不能過冬,而我們又不懂,所以,在啤酒旺季之外,我們的主要力量便放在製汽水和人造冰上。

    王先生領我和李介去看的,是製冰室。

    製冰室有兩個職員。他倆兒每小時要出8塊冰,放8槽水,一天八小時要拿下64塊冰,每塊冰淨重250斤,合計1萬6千斤。他們唯一的勞保用品是一條麻袋,往高處垛冰,必須靠肩扛背馱。外麵已是仲夏了,我一進製冰室,直哆嗦,上牙碰下牙;而出了製冰室,又突然噴嚏連連。

    王先生的嘴唇紫了,李執事的嘴唇紫了,我的嘴唇肯定也紫了。

    王先生說:“福堂,在禮泉啤酒廠當職員容不容易?”

    我說:“我容易,他們不容易。”

    王先生又說:“叫你到製冰室幹活,能不能受得了?”

    我不知道我的什麽錯誤,會使王先生準備如此懲罰我。

    我囁嚅著:“我……這個……可能受不了。”

    王先生說:“既然受不了,他們為什麽還要幹?”

    我說:“養家糊口,迫於生計。”

    王先生說:“養家糊口靠什麽?”

    我說:“錢。”

    王先生說:“如果克扣他們的錢……”

    我突然明白過來:王先生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是借這種方式勸李介。

    我忙說:“如果是我,出這麽大的力,還克扣我的薪水,我早就跑了!”

    王先生說:“你可別跑!全跑光了,我與李執事就完啦!”

    王先生的這一招兒,比少奶奶的爭吵奏效:第二天,李介讓我通知帳房先生,克扣職員的工資,補發。

    這些年,我讀報,戴著放大鏡也讀不出東西來,尤其一些誇老板的文章,這個有智慧,那個有魄力,隨後再觀察,所謂智慧,是投機,所謂魄力,是泡妞兒。偶爾有點真智慧真魄力,我也不佩服,因為,那是八十多年前,王先生喝剩下的湯。

    禮泉啤酒廠到現在已經八十五年了。名號改了多次,但我仍然喜歡她的老稱唿。

    現在的掌櫃,據說叫楊聲達,是一個本事人,你認識他?

    我不認識。我已雞皮蝦腰,跑不動了。

    八十五年。

    了不得。

    堅持久的東西,才是真東西。

    ———像我戀少奶奶那樣。

    昨天夜裏,我又做夢了。

    不是關於酒窖的。

    兩隻蒼蠅成親,生了個蚊子。

    惡心吧?

    可能我骨子裏肮髒的東西太多了。

    肮髒點好。其實,是人都肮髒,隻不過有些人裝幹淨罷了。

    我把肮髒的東西帶到土裏,土就肥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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