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打開“禮泉”的銷路,王先生幾乎什麽辦法都用過了。其中最主要的有這麽幾種:

    春天,打著鑼鼓到繁華的馬路上或南山市林區,把啤酒白送給行人和賞春的人飲嚐。

    印製曆牌。有硬紙板的,還有馬口鐵的。前者彩印著一個美麗的女招待在迎接顧客。剛打開的酒瓶冒著白沫,飲者歡暢吐言:“我輩飲酒多年,唯有煙台啤酒好。”馬口鐵曆牌,可常年掛在牆上,以贈給商店或洋商為主,印的是一個外國人稱讚禮泉啤酒的彩畫。

    贈送玻璃杯。這些杯在上海玻璃廠訂製,印有“煙台禮泉啤酒廠”圖案、字樣,專門贈給舞廳、大飯店、西餐館、食品店和經銷者使用。

    特備木製酒櫃。這種櫃裝有天然冰,出借給經銷者使用,秋後再收迴。

    以酒待客。凡有來客,一律以啤酒招待,若客人飲多有醉感,則以汽水解之。每到端午、仲秋、春節,還給有往來的關係部門大送酒禮。

    大做廣告。先是給各廠經銷的食品櫥窗,免費安裝上宣傳禮泉啤酒的霓虹燈,繼之利用電影幻燈片和報紙廣泛宣傳。一九二三年有一則報紙廣告,這樣記:

    “竊以啤酒一項年來充斥國內,凡通商大埠交際場中,鹹以舶來品為歡迎物,調查海關統計,每年金錢外溢竟在數百萬元以上。本廠為振興國貨起見,特在煙埠南覓購膠東第一名泉的‘老虎眼’地方,建築工廠,並置冰凍機,延聘化學專門技師精製‘三光牌’啤酒汽水,性質優良,如飲醇醪,氣味芳鬱,適合衛生。自行以來,業已名馳中外。”

    這則廣告由少奶奶起草,我親自送到報館去,所以,即使說夢話,我也能把它倒背上來。

    讓人們在短時間內接受一種新生事物,太難了。煙台人不習慣喝啤酒。我們的一切努力收效甚微。

    那一天,煙台大街落滿枯葉,風很大,天氣很涼。我一邊給王先生捅炭爐,一邊悄悄抹眼淚。

    “福堂,煙熗著你了?”王先生問。

    我說:“那麽多啤酒又放掉了。”

    王先生們說:“放掉放掉吧,我計劃打上海市場。”頭一歪,睡著了。

    我看了一眼少奶奶。少奶奶望著窗外,若有所思,仍是我剛認識她時那種淒美的模樣。

    她心裏一定有一個秘密。一個王先生也不知道的秘密。我想。

    你的眼神兒有點迫不及待。

    你想知道我與少奶奶究竟發生了什麽。

    這個故事兒,如果你想演繹成小說,我替你向讀者交待一個背景。

    關於少奶奶的。我也是很多年以後才知道。

    少奶奶是個孤兒,五歲時被賣到大連一旺門貴族當丫頭。

    少奶奶天生麗質,人又聰慧,在那旺門耳濡目染至十七歲,形象、氣質、言行已很有大家閨秀的韻味了。“子荷”這個名字,是老爺給起的。

    那旺門裏的少爺,叫德全,與少奶奶一同長大,情同手足。

    老爺、太太也很喜歡少奶奶,但真發現少奶奶與德全彼此生了愛意時,又極力反對。緣由自然是門不當戶不對。

    少奶奶的眼睛幾乎夜夜哭成紅燈籠,但憑自己的資格和能量,是鬥不過那個時代的。她隻能孤苦著、傷感著。

    因為吃人家的飯,穿人家的衣,表麵上還得有些笑意,而內心的苦又消不掉,所以,少奶奶的美,就像我說的那樣———是一種淒涼的美。

    這種美,讓人愛戀,讓人生畏,有時候又讓人忍不住想與她一同掉眼淚。

    王先生建啤酒廠,最初的想法,是選址大連,後來,比較了水質,才定在煙台。

    王先生在大連考察期間,因與少奶奶的東家,早期曾有過水運生意上的合作,便順路登門拜訪。

    那時候,老爺、太太怕德全跟少奶奶鬧出所謂傷風敗俗的事兒來,已送了德全去法國留學。

    王先生吹得一手好簫,酒後正有興趣,老爺又邀他吹,他就吹。王先生有一房太太,是指腹為婚的,談不出感情,成親後一直與王先生的父母在榮成老家,由王先生一並遙養著。王先生在外麵闖蕩,身邊又缺少體己之人,那天,所吹曲子是個悲曲兒,正與自己的心情吻合,吹著吹著,竟不知不覺熱淚盈眶。

    淒婉的曲調兒,如泣似訴;王先生演奏時的神態,也如泣似訴———這些,由端茶的少奶奶聞之見之,自己的苦也給引出來。她雖努力掩飾,但悲哀的眼神兒,卻被王先生瞥見了。

    正所謂,我看風景,看風景的人看我:王先生與少奶奶彼此的眼神兒,被老爺、太太看見了。

    老爺怕德全留學迴來與少奶奶續緣,就商議把少奶奶許配給王先生。

    王先生說:“隻要姑娘不嫌,我這方麵好說。”

    問少奶奶,少奶奶既不說同意,也不說反對,隻跪下來,對東家說:“我聽老爺、太太的。”

    許多年後,少奶奶告訴我:她一生的淚,幾乎全在隨王先生走的那一刻流盡了。

    暫時不講少奶奶了。

    不然,你就不來了。

    我越來越寂寞。

    你錄音的這個小東西很靈敏。

    科學真發達。

    前段時間,晚報上說,一個外國女子被外星人強奸了,你知道嗎?

    昨天晚上,我還琢磨過這事兒。

    失眠了。

    說不出緣由。不該是興奮。我都一百多歲了。

    科學真要命,那麽遠,竟能把地球人幹了。

    啤酒廠是講科學的,得會賣。

    對,就是營銷策略。

    李介、捏次、阿羅,還有少奶奶,留在廠裏,負責日常生產和管理。

    我隨王先生到上海打啤酒銷路。

    啤酒是個洋玩意兒。

    在中國,煙台禮泉啤酒廠是國人自己興辦的第二家啤酒廠;另一家是北京雙合盛啤酒廠。

    我和王先生到上海一看,頓時懵了:上海人對啤酒的興趣,雖然比煙台人濃厚,但整個上海灘的啤酒市場,全部被外國人壟斷了。

    其時,外國商人在上海已先後辦起三家啤酒廠,分別是英商沙遜洋行的“友牌啤酒廠”、怡和洋行的“怡和啤酒廠”和法商的“國民啤酒廠”。

    這些廠開辦早,聲勢大,加之采用津帖、傭金等辦法,使上海的百貨公司、大飯店、餐廳、酒吧和零售小店全部經銷他們的啤酒。

    我覺得禮泉啤酒幾乎沒有插足之地了。

    那天夜裏,我們慢慢品嚐外國的啤酒、北京的啤酒和我們的啤酒。誰都不說話,力爭舌頭對酒保持最高的敏感度。

    之後,我端來一盆水給王先生燙腳。

    他的腳磨出了許多水泡,有幾個已經破了。

    我小心翼翼地洗著。

    他閉著眼睛。

    我以為他睡著了。

    我扶他上床。他卻一瘸一拐地走出去,給我端來一盆水,說:“福堂,你也燙一燙。”

    按照我給自己定位的下人角色,逢此禮遇,心裏有說不出的滋味。

    之後,我躺在床上,眼前晃動的全是王先生腳上的水泡,和他給我端水時那種同樣體恤別人甘苦的表情。

    我突然覺得禮泉啤酒廠就是我的。它的每一絲沉浮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影響我的心情。

    我睡不著了。

    王先生也沒睡,他問我:“福堂,比較起來,你覺得咱們的酒差嗎?”

    我說:“不是自我安慰。比他們的酒不敢說好喝,但一定不差。”

    王先生說:“山上有一隻虎,已經稱王了,後來又有一隻虎,也想稱王,怎麽辦?”

    我說:“兩隻老虎比比厲害。”

    王先生說:“直接比厲害是最後一招。第一招應該是讓百獸懸揣第二隻虎厲害。”

    我似懂非懂地在暗夜裏點頭。“睡吧。”王先生說,“明天我領你去見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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