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青伊女八歲時,老婆子死了。她皺縮得如同幹核桃的臉,她瘦小的身子,靜靜地躺在棺材裏。老頭子扶著棺材,放聲大哭,哭聲象敲響了裂開的銅鑼。村裏人都跑來安慰生者,抱了身穿一身黑的子青伊女歎一迴氣,拉了老頭子的手勸解一迴,才漸漸散去。

    接連幾天,老頭子悶坐炕上,一言不發,一眼也不看兩個孩子。子青伊女的眼睛,讓淚浸軟了,隻覺老舊的家,更冷清破敗了。

    子青伊女進屋的腳步,邁得輕悄悄的,仿佛重了,就壓迫了爹的愁悶。被灶火熏黑了的牆壁、屋頂,束縛了他們的目光。

    子青似乎明白了,為什麽自打記事時起,爹媽就整日皺著眉長籲短歎。對年幼的子青伊女來說,爹媽太老了,老得象西山頭上照得無力的夕陽,快落山了。子青伊女長到了幾歲,爹媽就愁了幾年。他們愁自己歸西以後,兩個孩子如果還沒長大,該咋辦。因為這無益的愁,老婆子早早地去了。

    老頭子從幾天的沉寂中醒過來,溫和的性格裏添了過去沒有的東西。與老婆子獨守一生的寧靜,完全被打破了。他象一把爛了柄的鋤頭,不能揮舞了,隻躺在舊日掘出的坑裏,誰也搬不動。倆孩子出生最初帶給他的喜悅,隨著老婆子的故去,一塊走了。老頭子的脾氣變壞了。子青伊女再跑出去,迴來時,見到的是老頭子慍怒如天神的臉,和他手裏的木棍。“叫你們再往外跑,再跑!”老頭子追著子青滿院跑。

    伊女揉著子青胳膊肘上腫起的包,問:“哥,疼吧?”

    子青搖搖頭:“沒事兒,妹妹,咱們以後不上村裏去了,不惹爹生氣了,啊?”

    伊女點點頭。

    老頭子拿出老婆子生前編的草籃,交給倆孩子拿到村口去賣,自己在家接著編草籃。老頭子坐在屋裏寬敞的土炕上,揉著日漸昏花的老眼,邊思念一輩子默默相守的老婆子,邊把一股股草繩繞過竹條。各式各樣的大小籃子在老頭子身邊越積越多,老頭子把自己埋沒在草編的老舊記憶裏。

    子青伊女迴來後,老頭子開始嘮叨,有時埋怨他們賣迴的錢少,有時怪他們迴來得晚,讓他擔心。嘮叨完了,他開始教雙生子生火,吩咐子青到哪裏取來柴禾,打來清水,告訴伊女如何點柴燒火;等倆孩子準備得差不多了,他下炕來,在煮好開水的大鍋裏下麵條,或者麵疙瘩湯。然後,三個人,一個老得象曾祖父的父親,和一雙小得象曾孫兒女的兒女,圍坐在炕邊的矮桌上,吃飯。伊女不小心把碗裏的湯灑在桌上了,老頭子就拿手裏的筷子,啪地打在伊女梳著小辮的頭上,嚇得伊女灑出更多的湯來。老頭子的筷子接著落下來,直到伊女哭起來,躲進子青懷裏。子青拖著長聲哀求地叫:“爹-”老頭子才把顫微微的胳膊收迴去,嘴裏嘟囔著:“你們兩個小東西,小東西……”這時候他在說什麽,子青伊女總也聽不清。

    老頭子不在屋裏的時候,伊女問子青:“爹好兇,他不喜歡咱們了?”

    子青說:“不是,妹,你別瞎想,啊?爹心裏不高興。咱們好好的,多掙些錢迴來,爹就高興了。”

    子青伊女整天坐在村口的集市上賣籃子。有時候半天也沒人來買一個,子青就囑咐伊女“在這兒坐著等我,千萬別亂跑”,然後自己到村外通向市鎮的大路上,向路過的行人兜售挎在胳膊上、頂在頭上的籃子。有一次他走得太遠了,賣完隨身帶的籃子,天已蒙蒙黑了。想起伊女還在村口等他,他著急起來,一路小跑著迴到村口,天已黑透了。伊女一個人坐在樹下,幾個籃子圍在身邊,眼淚已經哭幹了。子青上前抱住伊女,問:“妹,你咋不跟村裏的大嬸先迴去呢?”伊女幹哭著說:“你咋這麽長時間不迴來,哥?我以為,我以為你,嗚嗚嗚……”子青說:“別哭,咱們迴家。哥把籃子都賣完了。把錢給了爹,剩下一點兒我留下,給你買花頭繩,梳最好看的小辮,啊?別哭。”

    迴家,老頭子順手抓起一根木棍,追打子青,邊打邊罵:“小兔崽子,說沒說過讓你早點迴來!你也不想要我老頭子了,是不是!走,走,再別迴來,跟著你媽走了,也就完了!剩我一個老頭子,幹淨,幹淨!”伊女抱著老頭子的腿和腰,哭著哀求:“爹,別打哥哥了,是我不好。”子青滿屋亂跑,邊跑邊辯解,掏出懷裏揣著的賣籃子的錢,扔在炕上。老頭子今天的火氣不同以往,橫豎不饒子青。

    子青要往門外跑,卻一頭撞在一個人身上。抬頭看,是村裏的花大嬸。花大嬸見老頭子怒氣衝衝地拿棍子追上來要打子青,忙攔住解勸。勸了許久,老頭子怒氣平了,她才說了來意。她說總見倆孩子在村口賣籃子,老婆子不在了,家裏生活一定辛苦,又說,見丫頭伊女乖巧伶俐,喜歡得不得了,自己一直想得個女兒偏就沒有,既然老頭子照應不過倆孩子來,她想把伊女接她家去住一段,她一定好好照顧伊女,還願意貼補老頭子一些家用。

    伊女躲在子青身後,瞪圓了還掛著淚的眼睛,戒備地看著四十歲上下穿著鮮紅花襖的花大嬸。老頭子抽著煙鬥,半天沒說話,看著伊女又看著子青。他知道倆孩子從小就不能分開。抱走一個,能行嗎?花大嬸見老頭子猶豫,當下從包袱裏拿出蒸好的豆包,饃頭,幾件衣裳,還有些零碎錢,放在炕上,又抖開一身翠綠的小衣褲,叫伊女:“來,丫頭,大嬸給你穿上,過來呀,別怕,大嬸疼你還疼不過來呢。”她從子青身後拉過伊女,抱上炕,給伊女穿上衣褲,摩挲著小臉蛋,拉著小手,誇讚“多水靈的小姑娘啊,粉嘟嘟的,唉,我要有這麽個閨女,死了也能閉上眼了”,說著,眼裏含了淚,淚撲簌簌地掉下來。伊女的小手摩著光滑的綢衣褲,光腳丫站在炕上,嘴角露出了羞澀的笑意。她喜歡有人這麽疼她。媽在的時候,忙於家裏的活計,也很少能這樣顧惜她。

    老頭子狠了狠心,說,行啊,花大嬸,你帶丫頭走吧,住上十天半拉月的,送迴來,以後再想接去再接,行不?花大嬸樂得眼裏噙了淚花,一疊聲地說“太好了”,又說,放心吧,一定好好照看伊女,待她比親閨女還親。還記不記得,伊女小的時候,還吃過她的奶呢。她給伊女重新穿上鞋,照老頭子的話拿了幾件在家常用的衣服用具,拉了伊女的手往外走。出門前,伊女立住腳,迴過頭來,看著站在炕邊的哥哥。她圓圓亮亮的眼珠象黑漆玻璃球。子青也看著伊女。花大嬸拉著伊女出了門。

    屋裏剩下一老一少,顯得冷冷清清。木棍扔在地上。炕頭桌上的紅蠟燭燒得滿身淚痕,向糊紙的土牆投射著微弱的光明。隱約能聽見花大嬸帶伊女遠去的腳步聲。

    子青一夜沒有睡好。迷迷糊糊睡去,就見伊女在遠處向他招手,叫,哥,快來救我。子青猛地驚醒,睜開眼,隻見雪白的月光撒在被子上,聽得老頭子疲憊的鼾聲忽起忽落。

    天剛亮,子青就起了身。拿了老頭子堆在門後的草籃子,輕悄悄拉開門閂,出了門。清冷的霧比白日裏更濃,風吹著霧,象飄著的薄雲。子青從水缸裏舀了瓢水,幾口喝完,出了院子,向村口走去。

    村口一個人都沒有。第一次沒有伊女拉著他的衣袖,子青感覺空落落的。他呆坐在樹下,雙手籠在袖口裏,縮著頭;冷霧直往他的衣服裏鑽。伊女溫熱的小手捂住了他的眼睛,咯咯笑著,叫“哥哥什麽都看不見了,猜我在哪兒?咯咯咯。”清脆的笑聲在無人的路邊傳出去很遠。子青睡去了。直到人聲喧騰,他才被吵醒了。睜眼見太陽已經爬到了半空,象個金輪子刺著人的眼。子青想,今天要早點賣完籃子,然後去看伊女。

    不過下午三四點鍾光景,草籃都賣完了。子青點著手裏皺巴巴的票子,心花怒放。他拿了一張票子,把剩餘的放到貼身的衣兜裏,在賣頭繩頭花兒的小攤上,買了兩根長長的紅頭繩,一朵紅色的絹花,捧在手裏。

    “妹妹,妹妹,你在裏麵嗎?”子青把眼睛貼在窗玻璃上,向屋裏張望。一張臉從裏麵湊了過來,是花大嬸的大兒子,傻兒。子青不認識傻兒,被他癡傻的笑臉嚇了一跳。憨厚的花大叔從屋裏走了出來,見是個穿青布衫的八九歲的清秀男孩,就說:“是子青吧?進屋坐吧。傻兒媽帶你妹妹逛集市去了,一會兒就迴來。來,進屋。”子青搖搖頭,說:“那我去集市上找她們。”說完就跑了。

    傻兒早已下了炕,見子青跑了,便嗬嗬傻笑著去追子青。花大叔在後麵叫:“傻兒,迴來!”傻兒不聽,迴頭衝花大叔作了個向村裏的壞孩子學來的手勢,口齒不清地叫子青:“等,等,我,去。”一路也跑了。花大叔叫一直安安靜靜蹲在屋裏牆根的二兒子二小:“二兒,去,把你哥追迴來。”二小的手裏正攥著什麽東西,聽爹叫他,忙把手藏到背後。聽清了爹叫他出去追哥哥,不情願地站了起來,走出門去,遠遠地跟著哥哥和子青。

    子青在村口的集市上逛了一圈,沒碰到花大嬸和妹妹。傻兒拉著他的衣襟,纏著他買糖葫蘆吃。子青給他買了一串。眼看集快散了,子青想:她們可能迴家了,就對傻兒說,迴家吧,我妹妹可能和你媽一塊迴家了。

    迴了家,果真見伊女立在炕上,花大嬸正給她往梳好的小辮上戴珠墜呢。亮晶晶的各色小粒珍珠,在燭光下閃著異彩。伊女晃著腦袋,聽珠子在耳邊碰撞的聲音,笑得再開心不過了。子青看著俊俏的妹妹,心裏暖融融的。花大叔招唿伊女:“丫頭,看誰來看你了。”子青走近炕沿,舉起一直攥在手裏的紅頭繩和絹花,說:“妹,我也給你買頭上戴的花兒了。你也戴上?”花大嬸見了,拿過娟花,誇道:“哎,小小子還挺會買東西,小女戴上一定好看。”說著要給伊女插在頭上。

    伊女一把搶過娟花,看也不看,扔在地上,道:“不好看,我不要!我已經打扮好了。”又指著子青說:“他是誰?我不認識他。趕他走。媽,你趕他走。”子青詫異地望著伊女。怎麽,不到一天不見,妹妹就不認識他了?還管花大嬸叫媽?花大嬸臉上堆了諂媚的笑,對子青說:“子青啊,你妹妹在我這兒過得好著呢,你迴去跟你爹說,讓他放心。天晚了,迴去吧,別再惹你爹生氣了,看又打你。”花大叔挽留子青:“在這兒吃飯吧。”子青直瞪了眼,說:“不了,我走了。”把地上的娟花撿起來,揣在懷裏,走了。一直傻嗬嗬站在一旁的傻兒又要跟出門去,被花大叔一把拉住。二小一直躲在暗處,看著屋裏的一切,眼裏含著隱隱的忌恨。

    子青第二天傍晚又來了,站在屋外的窗下,見伊女和花大嬸一家坐在炕上吃飯呢。花大嬸把伊女抱在懷裏,手拿小碗,手把手喂伊女飯吃。伊女乖乖地坐著,張開小嘴吃了飯,閉上嘴嚼得有滋有味。子青看了一會兒,轉身走了。

    轉眼半個月過去了,子青一天天消瘦下去。老頭子每天一刻不停地編籃子,越編越多,子青已經賣不完了。剛開始,編的草籃不夠賣;現在,連一半都賣不掉。老頭子也不管,隻顧日複一日地編哪編哪,賣不出去的草籃漸漸堆了半個炕,隻剩老頭子和子青兩人睡覺的地方沒被籃子占滿。老頭子還在編。有一天,子青早晨沒起來。老頭子喊:“小子,起來!懶蟲,該去賣籃子了。”怎麽叫,子青也不起。老頭子摸了兒子的前額,滾燙滾燙的。著了慌,去請醫生開了藥,讓子青吃了。子青昏睡過去。老頭子垂了淚,捏著小子細瘦的胳膊腿兒,叫道:“老天爺呀,我要兒子的時候你不給,等我七老八十了,你給我送來兩個小冤孽,讓我死不瞑目呀。”老頭子下了炕,在地上踱來踱去,不住地低聲念叨老婆子老婆子,你去得那麽早,讓我跟你去了吧,老婆子老婆子。直到踱累了,念累了,才停下來,又上炕編籃子。

    子青兩天水米未進,高燒不退。老頭子又請醫生來看了幾次。醫生搖頭說:“不行了,你準備付小棺材吧。”老頭子想起了伊女,該把伊女找迴來。他出了門,剛到院子門口,卻見花大嬸抱著伊女來了。花大嬸啥也不說,直往屋裏走。老頭子跟在後麵。花大嬸進了屋,把伊女放在炕上,停了半晌才說:“老頭子,我對不起你,沒照看好伊女,你,你,唉。”把裝著伊女的衣服用具和一些食物的包袱放下,轉身走了,邊出門邊抹著淚。躺在炕上的伊女昏迷不醒,隻有出的氣兒,沒有進的氣兒。

    老頭子呆守著兩個孩子,想起了老婆子生倆孩子時外麵轟隆不斷的雷聲。想,老天爺知道,這不是吉事啊。

    老頭子不吃不喝,坐在昏迷的一雙兒女旁邊和一堆草籃中間,繼續編籃子。老婆子,都怪我,六十好幾的人了,又來了勁頭,害你生出這對怪怪的孩子,造孽呀。你恨我是吧,才早早地去了。都怪我,怪我呀。如果沒這倆孩子,咱倆守著活到百歲,多好啊。你編籃子我去賣,我種菜你摘菜,閑了坐在院子裏曬太陽。都怪這倆孩子,兩個怪種呀。奇性。老婆子,這下好了,我帶著這倆孩子到地下陪你了。咱們又能在一塊兒了。到了地下,咱們把這倆孩子送了人,自己安安生生過日子。老婆子。老頭子一頭栽倒在炕上,閉了氣。他倒下的身體壓扁了幾個草籃。

    子青睜開眼,悠悠醒轉過來。他一時辨不清自己身在何處。他想起伊女的笑臉,她不認識他了,不當他妹妹了。還有爹編的草藍。那麽多,好沉哪,壓得他骨節疼。媽,媽滿是皺紋的臉,全是愁容。伊女認了個新的媽,離了家了。子青轉頭向旁邊看去,一下子坐起身來:是伊女!身體虛弱,使他頭暈眼花。他叫道:“妹妹!”伊女睜開了眼,低聲叫:“哥哥。”子青忍不住高興地笑了:“妹,你又認識我了?”伊女低聲說:“哥,你說什麽呢?妹妹當然認識你了。”子青跳下床,才看見爹歪倒在炕上。

    倆孩子跪在老頭子身邊,搖了半天,老頭子微睜了眼。

    吃了些東西,一家人的精神漸漸好起來。子青伊女重逢,出奇地興奮,老頭子卻隻高興了片刻,又恢複了陰鬱的麵孔。他恨一家三口沒有死成。老婆子本已在地下迎接他們的到來了,卻又不得不失望而歸。老婆子的死,已成了永久壓在他心上的磨盤,怎麽搬也搬不去。

    子青和伊女照舊到村口賣草籃。他們的話,又說不完了。子青問伊女:“在花大嬸家,你為啥說不認識我了,要趕我出去?你還管花大嬸叫媽。”伊女瞪圓了眼睛,說:“哥,你瞎說。我從沒說過這話。”又說:“哥,我有好多話要跟你說呢。我在花大嬸家,見了好多新鮮事兒。我說,你願意聽嗎?”“願意。”

    伊女說:“那我講給你聽。花大嬸有兩個兒子,可是大兒子天生是個傻子,叫傻兒,長到四五歲還沒張嘴說過一句話,吃飯穿衣,什麽都要人照料。花大嬸為他操碎了心,也沒法讓他變聰明。花大嬸的二兒子叫二小,你記得嗎,我的小紅帽丟了的那次,咱們到村南頭去找,見了個吃樹皮吃土的小男孩,就是他,他就是二小。花大叔花大嫂怎麽說他打他都不行,他整天偷偷吃土塊牆皮樹皮,吃得拉肚子還吃。”子青插嘴說:“好象那天在集上,有個人總跟在我們後頭,手裏拿著什麽東西,一直往嘴裏塞。是二小吧。他哥傻兒我見了,雖然不懂什麽事,可也好帶。”伊女說:“花大嬸可愁得不行。不過,花大嬸花大叔對傻兒可好哪。我去了,她對我也好著呢,還給我弄來一種很稀罕的藥水,說喝了以後越長越漂亮。我就喝了,藥苦得不行。”子青說:“妹妹,那你以後就更好看了。”

    伊女接著說:“還有好玩的事兒呢。花大嬸說她家隔壁躺著個老頭兒,一天天地躺在床上不出屋,那老頭兒的兒子對他可不好了,說他年輕時賭博,把家產都輸光了,還把媳婦,就是兒子他媽,把他媳婦辛辛苦苦賺來的錢也輸光了。所以他兒子不好好對他。他就躺在床上不出屋。花大嬸對花大叔說,這老頭兒活該,年輕時不積德,老了遭報應。”子青說:“妹,你沒走幾天,就懂這麽多了?告訴哥,什麽是積德,什麽是報應。”伊女害羞了,說:“其實我也不知道。我就是聽他們說,就記住了。”

    兩人又說了各自病倒的事兒,才知他們是同一天病倒的。子青拉住伊女的手:“妹,你跟我真好,要病就一塊兒病。以後,你要再說不認識我,不當我妹妹了,我就,就,就離開家,再不迴來了。”伊女一聽,眼裏湧上了淚:“哥,你說什麽呀?你不迴來,我怎麽辦?”一轉眼珠,又說:“那,我就變成小老太婆,等你真有一天迴來的時候,嚇死你。”伊女說完,咯咯笑著跑離了攤子,怕子青打她。子青果真追上去,假裝去打她。兩人玩玩鬧鬧,好不高興。

    一迴到家,倆孩子就變得安安靜靜,大氣不敢出,生怕爹又生氣打他們。

    一天,在村口,伊女對子青說,她想去找村裏的孩子玩,想去找傻兒、二小。倆人就收了籃子,到村裏去。經過村西的空場時,伊女高興地叫起來:“哥,他們都在那兒哪。”隻見空場上,十來個孩子,大多是男孩子,一堆一夥地在玩耍。二小靠在一棵大楊樹上,傻兒正伸手去拉二小。二小躲開哥哥,離開楊樹,跑到南邊的牆根兒去了。子青想,二小準是嫌他哥哥傻,不願跟他哥站在一堆兒。那天在集上,二小也總離他哥傻兒遠遠的。是礙於爹媽的吩咐,他才不得不經常看著傻兒的吧?傻兒還一個勁兒往二小身邊湊。二小一次次地躲開他。二小又跑到一棵楊樹旁,用力揪下了一塊樹皮,放到嘴裏,象咬膠皮糖一樣一下下咬著嚼著。

    伊女拉住了二小的胳膊,問:“二小哥,你媽好嗎?你迴去告訴她,伊女的病已經好了。可是不能離開自己家了。我不能離開我哥哥。”二小看著伊女子青,說:“村裏人說你們倆是小精怪,我媽偏不信。現在,她相信了。她說後悔領你迴家呢。哼,她再不會非讓你當我妹妹不可了。我不喜歡你,不喜歡你們。”說著,掙開伊女的手,叫哥哥傻兒:“我們迴家。”

    伊女呆呆地站在地上,好象不明白是怎麽迴事。一會兒,她滿麵委屈,扭過臉來看著子青。子青也覺得奇怪,上次在村南碰見的時候,二小對他們還挺友好的呢。

    旁邊的男孩子們一堆在玩彈玻璃球,一堆在地上挖螞蟻洞。這時,一些孩子不玩了,跟在一個高個兒男孩身後,向子青伊女走過來。高個兒男孩問:“你們就是村東頭老頭子家的雙胞胎?”伊女躲到子青身邊,兩人點著頭。孩子群中有兩個說:“嗯,這個子青趕跑過妖怪,救過我們,可勇敢哪。”高個兒男孩說:“誰也沒有我勇敢。你們聽說過我嗎?我的外號叫托塔天王,我姓王,嘴巴大,他們也叫我大嘴。你就是子青?他們說你勇敢,你敢跟我比試比試嗎?”

    子青說:“我不跟人打架。”

    大嘴說:“我們比賽投石子。我們隔二十步遠,麵對麵站著,腳不許動,互相投石子。投中多的就算贏。怎麽樣?誰要是膽小,為了躲石子跑開了,就算輸。你敢不敢?”

    伊女拉著子青的衣袖,說:“哥,不要。你不要跟他比。”

    大嘴得意地笑著:“哼,不敢比,就算輸,就是孬種。以後,不許說自己勇敢。”

    子青向大嘴跨近一步,說:“就我們倆,得讓別人躲開。”

    大嘴說:“那當然。”

    兩人麵對麵站著,腳下各放了一堆石子。大嘴身邊的小孩子,幫大嘴找來一些又大又圓的鵝卵石,希望大嘴能用這樣的武器,把對麵的小子打得頭破血流。

    兩人開始投石子了。子青撿了一些小石子,拿在手裏,投得又快又多。他沒有投大嘴的頭,隻往他身上打,一邊投一邊數著打在大嘴身上的石子數。大嘴勁兒大,用的石頭也大。有幾顆石頭打在子青身上,子青疼得直咧嘴。但石頭大,投得就慢,而且不準,落在子青身邊、腳下的石頭格外多。大嘴急了,揀了塊較大的鵝卵石,照準子青的頭投過去。子青避了一下,但鵝卵石還是從他額頭上蹭了過去,額頭立時腫了起來。

    伊女見狀,顧不得許多,跑到哥哥對麵的大嘴身後,把大嘴冷不防推倒在地。旁邊數著大嘴投中的石子數的幾個孩子,一擁而上,有的去扶大嘴,剩下的把伊女圍在中間,叫“甩賴,甩賴”,開始拉扯她的衣服。子青離開了站的地方,邊說“不比了”,邊去解救妹妹。有的孩子向著子青,喊:“子青勝了,子青投中了二十一個,大嘴投中了十二個,子青勝了。”

    大嘴爬起身,擠進孩子們的圈兒,對準伊女猛推了一把,說:“你敢推我。”伊女一個踉蹌,正倒在旁邊的子青懷裏。子青把大嘴撲倒在地上。兩人扭打在一起。孩子們喊:“打起來了,打起來了。”有怕事的小孩跑去找大人。其他的孩子圍在兩個人身邊,給兩個人加油助威。伊女在一邊哭叫:“哥哥,別打了,我們迴家。”子青也不聽。

    直到大嘴的媽趕了來,喝住大嘴,兩人才住手,從塵土裏爬起來。大嘴的手給媽媽拉在手裏,還迴頭望著子青。他抹了一下沾了泥巴的嘴角,竟對子青笑了起來。子青瞪著他,見他走遠了,才拉了妹妹迴家去。

    第二天一大早,大嘴敲響了子青的家門。他手裏捧著幾個黃燦燦的玉米棒子。“我媽說,讓我來給你賠禮道歉。”說完,看也不看子青,把玉米棒子放下,轉身就走了。老頭子斜眼看著子青,問:“怎麽迴事?你頭上的傷,不是自己磕的?你打架了?”子青點點頭。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迴歸故園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暖雪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暖雪並收藏迴歸故園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