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青和伊女一天天長大了。他們已經十二歲了。伊女開始在家裏搖紡車,紡紗織布。子青每天白天到村裏的馮記豆腐坊,幫忙磨豆腐。老頭子還在編草籃,但已不拿出去賣了,隻拿些送人。

    十二歲的子青,生得高而瘦,長圓臉,尖下頦,在生人麵前不愛說話,沉默寡言。但沉默不是由於怯懦。他的內心高傲如君王;身邊的一切,在他看來,平凡而瑣碎。他有著自己也察覺不到的模糊的夢想。伊女有了少女的儀態,細長的雙腿,圓溜溜的眼睛,如一隻半大的梅花鹿。子青和伊女長大了,他們之間的感情,也變得含蓄而羞澀了。他們不再無所顧忌地打鬧,說笑,更多的是默默的神情交流。子青仍會握了伊女的手,卻感到妹妹的手心裏傳來一股熱量,讓他不得不很快撒開,不然就會被燙著。伊女仍會撒嬌地叫“哥”,子青到了她的身後,碰碰她的肩膀,她卻會莫名其妙地臉紅。後院的菜地邊上,幼時的他們曾並排坐在一起,互相說“我愛你”,還學著村口賣的磁娃娃的樣子親嘴。現在想起這些,兩個人都會心撲撲直跳。夜晚,子青躺在大炕上,聽著爹的鼾聲。伊女睡夢中翻了個身,一隻胳膊伸過來,搭在了他的胸口上。子青一動不動,覺得妹妹的胳膊重得壓得他心口疼。兩個人都不明白長大是怎麽迴事,時而暴躁時而抑鬱的老頭子也想不到該告訴倆孩子,他們已經和小時候不一樣了。子青伊女仍並排睡在大炕上,穿著長及肘部膝部的貼身小褂小褲。洗澡時兩人中間隻隔一塊布簾,隔著布簾說“哥,遞塊毛巾給我”,“妹,接著”。

    這天,子青迴來後,見伊女很興奮,問她有什麽高興事。伊女說:“哥,你還記得幾年前去村裏,我把媽給我織的那頂小紅毛線帽丟了的事嗎?”子青說:“記得呀。我們去找沒找著,迴來你還又哭了好半天呢。”伊女說:“今天中午,我到院子裏喂雞,見那小紅帽就躺在院裏台階下麵呢。我拾起來一看,帽子底下你猜有什麽?猜不著吧?一群金黃色的小鳥,一共六隻,個個紅嘴綠翅尖兒,我都收起來了。哥,你來看嗎?”子青聽了覺得稀罕,跟伊女到了炕頭前,見伊女掀開上麵放著的那頂紅帽子,露出裏麵六隻黃燦燦的小鳥兒,果真鮮紅的喙,翠綠的翅尖兒,顏色豔得動人。鳥兒啁啾。子青搖頭驚歎,又詫異地問:“這是鳥嗎?怎麽不飛?”伊女搖頭:“不知道。可,不是小雞,小雞沒這麽瘦,翅膀沒這麽長。可能這些鳥還沒長大,還不會飛呢,以後就會飛了。”兩人琢磨這些鳥的來曆,怎麽也猜不透。伊女想,可能是村裏的誰家拾了她的帽子,送了來,還送來了這些鳥。“管它們叫什麽好?取個名字吧。”子青提議。伊女說:“叫紅翠鳥怎麽樣?黃顏色上的紅色和翠綠色,多紮眼哪。”子青說好。老頭子從外麵進來了,說餓了,叫伊女快做飯。伊女忙囑子青做個鳥籠子,便用帽子重新遮了鳥,去拾柴做飯。

    吃了飯,子青從後院折了撿了些結實的細木枝,又找來了兩塊薄木板和鐵絲細線,綁紮出了個木頭鳥籠子。把鳥兒放在裏麵,掛在屋簷下,竟象黃黃的燈籠,映亮了門楣。老頭子坐在炕上,抽著煙鬥,問那是什麽。伊女怯聲說:“是鳥。”老頭子問:“哪兒弄來的鳥?”伊女不知該怎麽說好,子青忙道:“我從集上買了給妹妹的。”老頭子皺了眉,說:“就會亂花錢。買了有什麽用?能當飯吃?”子青以為爹會發火,已經準備了挨頓訓,沒想到老頭子沒接著說下去,倒身睡覺了。

    伊女一晚上都聽到紅翠鳥的叫聲。媽笑著問她,丫頭,喜歡這些鳥嗎?媽特意給你的。伊女流了淚,問,媽,真是你給我的?媽點頭。伊女握住了媽的手,媽的手硬硬的,很溫暖。

    子青聽到伊女夢中叫媽,還哭著拉了他的手。子青知道,伊女沒媽疼,孤單了。他摟住了妹妹的肩。

    豆腐坊裏有不少年紀和子青相仿的男娃子。和子青交好的,要數大嘴了。自從那次打了架,大嘴倒和子青不打不相識,成了好夥伴。他們好好玩了一年,直到老頭子不讓子青伊女再去賣籃子,再去村裏,把他們整天關在家裏為止。等後來馮二的豆腐坊需要人手,老頭子允許子青去幫忙,兩人才又玩在一起。

    這天,豆腐坊的活兒幹完之後,大嘴拉著子青去他家玩。進了院門,聽屋裏笑語不斷。大嘴一拍腦袋,哦,今早上我媽說,她表姐的女兒要來,準是已經來了。又說,我媽的表姐才得病死了,她女兒沒人照顧了,要跟我們一起住呢。說著,兩人進了屋,見炕沿上,大嘴媽身邊坐著個十四五歲的姑娘。大嘴媽對大嘴說,來,叫姐姐。大嘴叫了,大嘴媽介紹子青說,這孩子叫子青,是大嘴的小夥伴。子青對姑娘點了點頭,覺得臉騰地一下紅了。他沒看清姑娘的長相,隻覺得好象在哪裏見過,等和大嘴一起到了隔壁小屋玩彈玻璃球的時候,才模模糊糊覺得,這個大嘴稱唿為姐姐的人,長得象伊女。沒錯,再過幾年,伊女出落大些,一定也是她這樣的模樣:白白淨淨,長長的黑辮子,紅襖黑褲。她們笑起來真象,都齊整整地露出雪白的牙齒。他們彈著玻璃球,還能聽到隔壁倆女人的笑語。那個姐姐的聲音,厚實實的,不象別的女娃那麽尖細,但她聲音的最高處,也帶著些細膩的甜絲絲的味道,象掀開一整壇蜂蜜、撲麵而來的、和蜜糖一塊兒封了長久時日的空氣。

    子青問大嘴,她媽才死了,怎麽聽她的聲音,不象很傷心哪?

    大嘴搖頭說,不知道。停了會兒說,我媽說,這個姐姐很能幹,從小就幫她媽幹活,我表姨身體一直不好。

    她爹呢?也死了嗎?

    大嘴撇了一下嘴,說,我媽說,他不要她們了,走了好多年了。

    為什麽?

    為了另一個女人,我媽說的。

    你這個姐姐,叫什麽名字?

    春紅。

    子青迴到家,見爹正焦躁地在地上背著手轉圈。

    一見他迴來,老頭子劈頭蓋臉地問:怎麽這麽晚才迴來?你妹妹呢?沒跟你一塊兒迴來?

    子青搖頭說,沒見到妹妹。

    老頭子說,去,去那個花大嬸家,把你妹妹找迴來。老頭子說完,把巴掌啪地拍在炕頭上,揚起了細碎的塵灰。丫頭,小子,都不要爹了,要把爹氣死,餓死才算,是不是……子青出了門,仍聽得屋裏爹的聲音。

    子青走進花大嬸家的院子,見花大嬸家的窗戶裏透出燭光和兩個人的頭影。他認出了妹妹的側影,邊納罕著妹妹又來這兒做什麽,邊向裏走。走到院子中間,沒留神,絆在一團黑乎乎的東西上。子青沒有注意,這團東西其實一直在發出低低的嗡嗡聲,象群昆蟲扇動著黑暗的翅膀。子青絆倒在上麵,覺得腿下的這團東西又硬又軟,溫裏溫吞,象個人。扶正起來看,果然是個跪在地上的老人,個頭兒不比子青大多少。老人毫不在意子青,嗡嗡聲大了,是個老頭兒的聲音。子青好不容易才聽出來老頭兒叨嘮的是什麽話。

    星星爺,月亮奶,下來作個伴兒,作個伴兒。乖乖伴兒,乖乖伴兒。不作孽,不作孽。年輕人兒,掙大錢兒,掙大錢兒。沒出息兒,沒出息兒。星星爺,月亮奶,乖乖伴兒,乖乖伴兒。小孫子兒,小孫女兒,乖乖伴兒,乖乖伴兒……

    老頭兒叨叨著,身子一前一後晃個不停,不時抬頭望一眼夜空,又對著地麵磕下頭去。老頭兒的聲音蒼老而尖弱。

    子青想把老人扶起來,但老頭兒隻顧晃身子、磕頭,總是閃開子青的手。子青想,該怎麽稱唿他呢?他的歲數跟爹差不多。子青伊女向來習慣把二十多歲到六七十歲的男人都稱為“叔”,七八十歲的老頭稱為“伯”,因為爹的歲數實在太大,如果按輩份算,大嘴二小他們都比子青小一輩。“大叔,你起來吧。”子青對著老頭兒的耳朵裏大喊。他想,這老人的耳朵一定不如爹的好使。

    老頭兒不聽,還在念叨“星星爺,月亮奶”,直到西廂房開了門,出來兩個比子青年歲大一些的孩子,把老頭兒費勁地拉起來,扶進蠟燭的紅光裏了。亮著燭光的門邊,能看見年輕夫婦倆,男人大聲埋怨“每天晚上跑到外麵幹什麽去,丟人現眼”。門砰地一聲關上了。

    子青在院裏站了好一會兒,聽得西廂房沒動靜了,想,這個大叔心裏一定很孤獨。爹將來不會象他這樣吧?子青寧肯爹火氣大,愛發脾氣,也不願想象爹在晚上獨自一人跑到院子裏對著天空叫“星星爺,月亮奶”。子青想起來了,伊女講過一個年輕時賭錢、老了遭報應的老頭兒。就是他吧?子青這樣想著,邁上了花大嬸家門前的台階。

    還沒敲門,門開了,伊女走了出來。花大叔送了出來,囑咐子青伊女天黑了,慢點走,才關門迴去。子青問,你咋來這兒了?

    伊女看了一眼懷裏捧的大手帕,說,我來問問花大嬸,是不是她給我送的紅翠鳥。

    是嗎?子青問。他掀起手帕,看了看手帕下幾隻小鳥黑暗中淡黃色的身子。

    伊女搖了搖頭。

    兩人並肩往家的方向走,好半天,誰都沒說話。

    伊女扭頭看著子青,鼓足勇氣問,哥,我上次來花大嬸家的時候,不認識你了嗎?我管花大嬸叫媽了嗎?

    子青看著伊女月光下發亮的眼睛,點點頭。他想起自己站在窗子下麵,看著屋裏花大嫂喂伊女飯的情景。怎麽了?他問。

    伊女說,花大嬸說她對不起我,是她太喜歡我了,才害得那次我生病。她說給我喝的藥水,是向神醫老太太討來的,喝了就認她作親媽,不認識自己家裏人了。她說幸虧我迴家又醒過來了,不然就害了我的命了。

    子青問,妹,怎麽迴事?我都聽糊塗了。

    伊女說,花大嬸自己說的。她一見我就哭了,說以前好幾次想告訴我,又怕我恨她,還說那次把她嚇壞了,以為她給我喝藥水,要害得我沒命了。

    子青又問,什麽藥水?什麽神醫老太太?我怎麽沒聽說過?

    伊女迴答,花大嬸說神醫老太太是個走四方的神醫,隔幾年來村裏一趟。神醫什麽都會,能針灸治病,對了,花大嬸說,咱們送過小剪刀的那個會剪紙的丫仔,就是神醫老太太有一次來給治好的,都能下地走路了。花大嬸說丫仔腿好了就離開村裏了。神醫老太太還有各種小秘方,有一種就是,能讓人喝了,把眼前的人當成親人,忘了過去的人和事。花大嬸說,她騙我說喝了藥水能變得更漂亮,我就喝了。

    子青說,妹,那次你生病,不是喝藥水喝的,是因為你沒跟我在一起。你想想,那次,咱倆是一塊兒病的。分開就病了;到了一起,馬上又好了。

    伊女說,是呀。可花大嬸說她越來越不安心,前幾天著涼了病在床上,又想起這事,覺得對不住我。伊女抹了一下眼睛,說,除了媽和你,花大嬸是最疼我的人了。

    子青見妹妹有點傷心,忙轉移話題,問,哎,小鳥不是六隻嗎,怎麽少了兩隻?

    傻兒要,我就給了他一隻,還給了二小一隻。花大叔說我是千裏眼,知道他前天剛撿了個鳥籠子,就送鳥來了。嘻嘻。

    子青拍了拍伊女的肩,笑道,他們一定喜歡。然後催促說,咱快點兒走吧,爹早著急了,說迴家就打你屁股。哈哈,妹,別怕,哥嚇唬你呢。有哥哥我在,爹不能打你。

    春紅在大嘴家住下了。每天中午,她都到豆腐坊給大嘴送綠豆湯。她摸著大嘴的頭,重複大嘴媽的話:天熱了,喝綠豆湯解暑,多喝點。大嘴喝完一碗,她又遞上來一碗,說:來,再喝點。坊裏幹活的其他孩子在背地裏笑,每迴等春紅走了,就打趣大嘴說,大嘴哥什麽時候又認了個幹媽。一天,大嘴給說急了,和一個孩子打了起來;眾人勸完架,見大嘴真急了,才不說了。大嘴拍著褲子上的土,罵罵咧咧地說,哼,你們等著瞧,看我叫她幹媽還是她叫我幹爹。

    春紅再來的時候,綠豆湯帶得更多了。她不招唿大嘴喝,反倒給其他的孩子每人倒了一碗,象大姐姐似的和每個人說話,問叫什麽名字,幾歲了,爹媽是誰。孩子們受寵若驚,先是躲著,但禁不住春紅熱情,一會兒就混熟了。倒是大嘴訕訕的,躲在一邊,不看春紅的眼睛,春紅也不理他。春紅端著一碗綠豆湯,走近子青。她把碗塞到子青手裏,說,天熱,喝湯吧,喝呀,愣著幹什麽?春紅比子青高出半個頭,五官眉眼長得真象伊女,隻是眼睛比伊女圓一些,嘴唇也厚一些,紅一些,好象用紅紙染了色。春紅抬手去摘子青頭上落的草梗子。子青的臉脹紅了,想躲開春紅的手又不敢。眼看春紅摘了幹草梗,又用手掌去摩挲他的頭發,口裏還讚道,瞧你頭發油黑黑的,黑緞子似的。春紅的手指還沒觸到子青的頭發,大嘴把子青一把拉開了,又對著春紅嚷:你別碰他,認別人作幹兒子去吧,那邊好幾個呢,說著,指著旁邊的震子、二小等六七個孩子。子青碗裏的湯,被大嘴這一拽,全灑在穿的小褂的前襟上了,濕了一片。春紅生氣地瞪了大嘴一眼,片刻又笑了,又走上前來,把子青手裏差不多空了的碗接過去,又掏出手帕抹了抹他的濕褂子,才轉身離開,走了幾步又停下,故意使出惡狠狠的語氣說:大嘴,昨晚上你的話,我可沒對你媽說,你要把我惹急了,我就到姨麵前告你一狀,讓她打死你。

    子青看著門口春紅的背影,聽著她和幾個孩子說話。春紅的笑聲被暑風一陣陣地吹過來,送到耳朵裏,聽得真真切切的。

    子青問大嘴,昨晚怎麽了?

    大嘴不吭聲,過了會兒才說,別理她,我不就當她麵說了她爹幾句壞話嗎?我媽不讓我說,可我偏說。哼,我再也不叫她姐姐了。又說,你也別理她,她是個,是個壞女人,她爹就壞,她也不學好。

    子青聽得莫名其妙,但見大嘴很生氣的樣子,就不問了,提醒大嘴說:大嘴,那個小帆船,你昨天說的,帶來了嗎?

    大嘴騰地一下跳起來,大叫,你不說我倒忘了,見春紅向他們這兒看,就又蹲下身,在子青耳朵邊低聲說,我藏在外邊了,你跟我來。

    大嘴故意大搖大擺地從春紅身邊走過,大聲說,哎,撒尿去,子青,你說,要是人光喝不尿,是不是會憋出毛病來?說著,向幾個圍在春紅身邊的小子做著鬼臉。又哼起了調子唱:認幹娘,認幹娘。二小和另一個孩子想站起來,迴敬大嘴幾句,被春紅按住了腦袋。春紅看也不看大嘴,說,不知好歹的小子,誰也別理他。

    大嘴見躲開了別人的視線,就放下了架子,拉著子青的手,跑到豆腐坊後麵,在一堵牆根兒前的草垛底下摸索了一陣,拽出一個布口袋。興奮而神秘地說,我偷偷拿出來的,我媽不讓我給別人看,藏得秘密著呢,還是讓我找到了。又說,我爹信上說了,這東西有好幾百年了,值不少錢呢。他從布口袋裏掏出一隻精致的小帆船,翻過來掉過去地讓子青看,指著桅杆、甲板和船底的黃色說,這是金子,還有,這船帆,是銀子的。子青從大嘴手裏接過船,在手裏掂了掂,覺得很輕。向小甲板上的小房子裏麵看去,竟有兩個小人,其中一個扶著個平麵的小輪子。他看著小人,笑了,對大嘴說,我喜歡這兩個小人。大嘴說,裏麵有人?我沒注意;你說,這金子銀子好不好?多好啊,這麽亮。子青點點頭,然後眯了眼睛說,就是太刺眼了。又問,這小船,是什麽東西做的,這麽輕?大嘴說,金子銀子唄,其他那些地方,輕的地方,不值錢。子青說,這白帆好大呀,風一吹,船可以走得特別快,是不是?大嘴點頭。

    大嘴把小帆船收進布口袋,又在原來的地方藏好,叮囑子青說,千萬別把這事告訴我媽和春紅。子青說,你放心吧,不過,以後,我到你家,你能不能再拿來讓我仔細看看?我……

    沒問題,大嘴說,略帶著驕傲的神情,握了握子青的手,表示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兩人走近豆腐坊門口,春紅提著籃子出來了。她溜了大嘴一眼,然後隻盯著子青,說,子青,屋裏地上還有一碗湯,你喝了,碗就拿迴家吧。說完笑了,紅嘴唇彎彎的。然後,紅嘴唇不見了,一根黑黑的長辮子,甩呀甩的,越去越遠了。

    第二天大嘴又和春紅和好了,照舊叫姐姐,但春紅又去摸子青的頭發的時候,大嘴又攔住她,又說讓她認別人作幹兒子。春紅卻不放棄,拉緊了子青的胳膊。子青被兩個人拽來拽去,不明所以,隻是傻笑,心裏卻有著莫名的羞澀和快樂。

    接連有幾天,春紅沒來。子青問大嘴,你姐姐呢?大嘴說,有人找她,她忙著呢。又說,我說她不是個好女人吧,連我媽都不喜歡她了,雖然她挺能幹的。一天,大嘴說,春紅走了,迴鎮上了,她離開我們家了。子青愣愣地看著大嘴。

    這天子青迴家,見爹不在屋裏,伊女一個人躺在炕上。子青叫,妹妹,爹呢?怎麽沒編籃子?炕邊上放著個編了一半兒的草籃子。伊女在炕上翻了個身,迴答子青,爹在收拾後院呢,說要再種些菜。子青說,那好啊,咱家可以吃自己種的新鮮菜了。子青見伊女的臉紅通通的,象燒熱的小炭火,急急上炕,坐在伊女身邊,問,妹,你是不是發燒了?是不是咱倆白天不在一起,你就生病了?伸手去摸伊女的額頭,果然燙燙的烤手,又摸自己的,卻是涼涼的,象石頭。子青一時急得沒了主意,隻呆在那裏看著伊女眨呀眨不停的眼睛。

    你怎麽了,妹?

    伊女不說話,隻是眨著眼睛,又把紅燙燙的臉埋在被子裏。

    子青又問,你到底怎麽了?我去告訴爹,要不,我去請大夫來。你生病了。

    伊女把子青又伸過來摸她額頭的手推開,開口說,我沒病,你別管了,真沒病。

    子青不信,翻來覆去地說生病請大夫的話。

    最後伊女說,哎呀,哥,我真沒病,就是有病,花大嬸也能幫我看。

    子青不說話了,一提起花大嬸,子青心裏就有種自己也不願承認的醋意,就想起伊女管花大嬸叫媽的事。

    好吧,我不管你了,說不定明天我也發燒呢,那樣,咱倆就又躺一塊兒了。

    伊女不願起床,子青就做了飯,把小飯桌支在炕頭上,擺上飯菜。老頭子進了屋,滿手是泥土,額上帶著汗,還哼著小曲。看來情緒不錯。吃飯了,子青不讓伊女起床,隻讓她坐起來,圍著被子,把飯碗遞到她手裏。平時吃飯,老頭子很少說話,今天卻半開玩笑地說,哼,小丫頭,比你老爹我身子骨還弱?還讓人伺侯著!子青說,爹,妹妹生病了,發燒呢。伊女又堅持說,哥,我沒病。老頭子說,看著就不象生病,比平日氣色還好呢。又說子青,你就嬌慣她吧,替她紡線織布做飯,全包了才好。子青見爹心情不錯,就迴嘴說,行啊,我把家裏活兒全包了,那你不許讓伊女到後院鋤地、抬水、澆地什麽的。老頭子把筷子一把摔在桌上:小子,跟我討價還價,你們倆毛孩子命哪兒來的,不是你爹媽把自己的命舍了一半換來的嗎?幹點活累死你們呀?再跟我頂嘴,我捶你。子青轉身背著爹,對著伊女吐了吐舌頭,做個鬼臉。把伊女逗樂了。

    晚上睡覺,伊女睡在炕的頂頭,遠遠地離開子青和老頭子。子青想,妹妹準是怕把病傳給我了。沒關係,我明天一早一定也病了。他閉上眼睛,躺了一會兒,聽見敲門聲,又聽見村裏的年大叔--年畫匠--的聲音,迷迷糊糊睜開眼,見爹已經起床開了門,把年畫匠請進了屋裏。子青一骨碌爬起身,坐起來,見伊女沒醒,還睡著,想,妹妹多睡睡也好。

    老頭子問年畫匠,這麽晚還沒睡呀,來這兒有啥要緊事?

    年畫匠笑嗬嗬的,說,沒啥要緊的;還記得子青伊女滿一百天的時候,我畫的那年畫嗎?年年有餘!家家都買去掛在牆上,還賣到村外邊三百裏的地方呢。唉,要我說,這倆孩子真是天賜的寶哇,白白胖胖的,戴上紅兜肚,點上紅眉心,逗樂了,笑咧了嘴,一左一右,畫在畫上,就是個福的象征……我這輩子,畫過的最好的娃娃,就是你這一對了。

    老頭子聽了,歡喜得臉上皺紋開了花。子青很久沒見爹這樣高興過了。

    年畫匠說,我今天來,是想再請你讓倆孩子幫幫我的忙。有人請我畫幅觀音菩薩,觀音好畫,我就想,這觀音眼前的金童玉女,這迴換個畫法,用你的雙生子作真人模特,你看怎麽樣?我把人家給的畫的定金付給你,行吧?

    老頭子高興地點頭,哎,沒錢也行,孩子上了畫,我臉上也光彩呀。

    好,那就這麽說定了,明天一早讓倆孩子上我那兒去。天也晚了,不打攪你們休息了,我走了,別送了,別送了。爹送年畫匠出了門,年畫匠招招手走了。

    子青重又躺下,想著“今晚上我要發燒了,明早也象伊女一樣病了”,不一會兒睡著了。夢裏,他先看見了那幅年年有餘的畫,一百天大的子青伊女從畫上走了下來,在地上一搖一晃地學步。十二歲的子青伊女跟在光屁股小孩的後邊,看著光屁股小孩嬌巧蹣跚的步子,樂得直拍手,直想拍倆小孩白白胖胖的屁股。一會兒媽來了,抱著光屁股小孩出了門,拐彎不見了。子青追出去,卻不見媽的身影,光屁股小孩也消失了。

    子青看見爹在門前種菜,肥大的菜葉子綠油油的。子青在夢裏笑出聲來。

    整個晚上,子青一直想著要生病,卻又忘了要生病。他和伊女一起把村子裏從小到大去過的好玩的地方玩了個遍。最後到了蘋果園裏,伊女和他捉迷藏,躲在一棵樹後邊不出來,子青找了半天找不到她,就叫,妹妹,妹妹,我找不著你了,我認輸了,你出來吧,可伊女怎麽也不出來,她象光屁股娃娃一樣消失了,看不見在哪兒。子青找遍了園子裏的每片樹葉,每朵小花,每棵草片,每個螞蟻洞。都沒有。他覺得自己丟了貴重的東西。

    天蒙蒙亮了,夢裏的子青忽然想起來:伊女病了,他自己天亮也會生病了;今天不能到年畫匠那兒去了。怎麽辦?讓爹去對年畫匠說,過個三五天再畫吧,他倆生病,一般三五天就好了。這樣想著,子青猛地睜開了眼睛,見身邊的爹和遠處炕邊的伊女都還睡著。子青忙抬手摸摸自己的額頭,沒發燒,還是涼涼的。伊女呢?她的病好了嗎?

    子青已經不困了,盯著屋頂被灶煙熏黑了的糊牆紙,躺了一會兒,才完全清醒過來。他弄不清楚年畫匠昨晚是不是真來了,還是自己在做夢。

    等爹醒了,子青問,年畫匠昨晚來了嗎?老頭子劈頭給了他一巴掌:做夢呢,還不醒!

    伊女發燒厲害了,起不來床,老頭子去請了大夫。子青去豆腐坊,一路上納罕著,為什麽自己沒生病,為什麽現在和伊女分開時間那麽長,卻沒事。

    伊女病好了之後,仍和爹、哥哥隔老遠睡。子青開始不習慣,後來,卻不知怎地明白了。沒人告訴他,可他明白了:伊女長大了,和他不一樣了。好幾天,他不敢抬眼看伊女的眼睛。

    那天晚上,伊女也做夢了。她躲到一棵蘋果樹後頭,好半天不出聲。子青在叫,妹妹,妹妹,我找不著你了,我認輸了,你出來吧,伊女竊笑,想,哥哥好笨哪,我明明藏在這兒,他怎麽找不著呢。她想站起來,可身子特別沉,使勁站起來,卻覺得屁股底下的石頭把褲子粘下來了。媽呀,這可怎麽辦?低頭看石頭上,是她身上新帶上的髒東西,花大嬸對她說,女孩子大了就要有這種髒東西的。伊女忙又蹲下身去,聽著哥哥的叫聲越去越遠,卻不敢露麵。她的臉燒起來了,燙得象炭火,屁股底下的石頭冰涼冰涼的。阿欠!伊女打了個響亮的噴嚏。她離開了蘋果園,和哥哥失散了。

    子青覺得妹妹變了。有好長一段時間,她很少去照看掛在門簷下的紅翠鳥,紡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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