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嘴一家離開了兩星期,由大嘴爹帶到外麵玩去了。子青這兩星期裏度日如年,在豆腐坊埋頭幹活,歇工的時候吃飯,吃完了接著幹活,和誰也不說話。其餘的孩子們打打鬧鬧,在子青身邊竄來跑去,子青就象根柱子一樣,沉默,安靜。

    飯很快吃完了,子青離了搶飯的男娃子們,一人走出屋去。他倚在一棵楊樹下,抬頭看著天。天特別藍,象他小時穿過的衣褲的顏色,象透明的、琢過的結晶的湖水。不,象海水。大嘴家的一本大厚書上有大海,還有船。大嘴爹就見過大海,還坐過船。子青看著天,嘴角露出了笑,他覺得自己正在天上飛,在透明的藍色裏飛,風托著他,吹著他的衣裳,好涼爽啊。子青覺得自己一下子長大了,懂得比誰都多,懂得世界上的一切。爹把他和伊女關在家裏的那一年裏,他自己學會了識字,還念書給伊女聽。伊女不愛學認字,隻愛聽故事。他就給她念伏羲女媧兄妹神創世的故事。現在,他不僅知道故事,還懂得很多道理了。那些道理,刻在楊樹上,寫在桃子裏,流在南山下的小河麵上。子青和伊女爬過周圍所有的土山。此刻,他又意識到,數不清的道理還藏在那些土山上各色的土裏。

    下午幹完活,子青沒有直接迴家,跑到了南山下。他在和伊女一同坐過的桃樹上坐了一會兒,聽著小河嘩啦啦地唱歌,看著西山頭上一層層的彩霞和暗紅的太陽。一隻螞蟻爬到了他的手上,他用食指和拇指輕輕地捏起螞蟻,溜下了樹,把螞蟻放在地上,看著它爬走了。螞蟻是向著南山爬的,它爬了好一會兒,子青邁出步去,一步就追上它了。螞蟻還在向前爬。子青上了南山,一直爬到山頂,立住腳,坐下,又順著山勢躺下,翹起了二郎腿,手墊在頭下,閉上了眼睛。

    他的鼻孔癢癢的,象有螞蟻在裏麵爬。子青邊抽出一隻手,揉著鼻子,邊睜開眼睛,見身邊笑咪咪地蹲著一個人,手裏轉著一根小棍。子青噌地坐起身來,瞪著那人。從沒在村裏見過這人。是個普普通通的後生仔,二十七八歲,藍布衣褲,頭上歪戴著一頂編得極精致的草帽。在漸至的黃昏裏,那人臉上的笑顯得模糊不清。

    子青剛想開口問“你是誰”,那人先開口了。他的聲音淡淡的,象從一個遙遠的地方傳來。“小兄弟,我給你講個故事。從前,有個女人,來到了一片廣闊的荒地上。她給自己蓋了間土屋,就在這荒地上住了下來。這女人的頭發不是頭發,是各種各樣的草,她把頭上的草剪下來,種在地裏,這些草越長越大,最後結了籽。她吃這些籽。”後生已經坐在了子青身邊,也不扭頭看子青,隻是眼望著前方,玩弄著手裏的小棍,自顧自地說下去。“有一天,她的身子變小了,越來越小,越來越小,最後小得和那些籽差不多大了。她和那些籽一塊兒,鑽進了土裏。她象那些籽一樣喝天上的雨水,吃地上的土……”後生停住不說了。

    子青問:“後來呢?”後生的故事使子青想起了白胡子的道法爺爺。

    後生看了子青一眼,說:“你猜。”

    “我猜不著。……嗯,她變成草了?”

    後生接著說下去:“她長成了一棵樹,一棵木棉樹。她越長越高,幾十裏之外,都能看見她。樹上掛著很多娃娃,娃娃們被飽含著雨水的風一吹,就落到地上。樹上還有鈴鐺,叮冬冬地響,娃娃們可以摘來作玩具;還有四種果子,黃、白、紅、綠,剝開一種果皮,就換一種季節,還有這個季節裏有的各種東西:各種時令的水果、大雪、花季不同的各色鮮花、樹木。四種果子接二連三地爆開果皮,春夏秋冬就飛快地更迭。”

    後生住了口,看著子青。

    子青問:“那是什麽地方?”

    “很久很久以前有過的一個地方。”

    子青問:“誰告訴你的這個故事?還是你編的?”

    後生笑了,說:“都不是。是我自己看到的。”

    子青問:“你知道很多事情嗎?”

    後生點點頭。

    “那你知不知道,我們這個地方外邊是什麽樣?我從來沒出去過。大嘴他爸爸說外麵很好玩。”

    後生不看子青了,扭頭望著遠方的暮色。這時,西山頭上的雲彩已經變成暗紫色的了,隻有一小半的天空是淺淡的亮青。後生說:“外麵,就象那個女人到來之前的那個地方的樣子,是一片荒地。”

    “荒地?可是外麵有大海,是不是?”

    “是。告訴你,我就是從東邊的大海邊兒來的。”

    “大海好玩嗎?”

    “也好玩,也不好玩。不如這裏好玩。大海是我出發的地方,那兒……”後生停了片刻,然後象子青剛才那樣躺了下去,看著天,又接著說:“你想象一下,假如你可以一整天一整天躺在這裏,看著太陽從東邊升起來,到西邊落下去,看著下麵那個象偎在你懷裏睡覺的嬰兒一樣的小村子,你還會想別的什麽嗎?這樣和太陽作伴,你不會去想大海,或者沼澤,或者大河……”後生的話很輕柔,裏麵藏著夜晚、星星和睡眠。

    子青沒說話。他覺得,聽後生說這段話,象聽一隻蜜蜂在一片桃樹葉下扇翅膀,嗡嗡嗡,嗡嗡嗡;他剛掀開肥綠的桃樹葉子,蜜蜂一下子飛走了。

    “明天我還來這兒,你接著給我講故事好嗎?”走之前,子青拽著後生的衣袖,懇求道。

    “好。那就說定了,明天見。”

    “我該叫你什麽?”

    後生想了一下,說:“叫我海哥吧。”

    海哥,海哥,子青迴家路上琢磨著後生的名字,越想越高興。他喜歡上這個海哥了。

    “海哥?你一定是躺在南山上睡著了,做的夢。”

    “不騙你,是真的。他給我講了好多故事,什麽頭發是草的女人,知道過去的任何事的八哥,海上的巨人國……”

    “那,你帶我去見見他。”

    子青和大嘴來到南山上,等了好半天,也沒人出現。

    “他戴著草帽,上麵的花紋很精致。”

    “好了,別做夢了。那草帽哇,可能是你爹編的草籃子變的。”

    “不是。你不信算了。我知道,他還會來的。”

    子青一大筷子一大筷子地往嘴裏夾菜,飯也吃得極外多。今天,伊女做的飯菜比往日都香。他抬眼看著穿著紅綢襖、臉上似乎抹了胭脂的伊女,心裏甜蜜蜜的,臉不由地紅了。伊女起身去拿醃蒜,辮子甩起來。她的發辮根左右兩側,一上一下插著兩朵紅花。就是子青以前買過的那種絹花。伊女一言不發地坐在炕邊繡花;老頭子枕在被垛上打盹兒,時不時被自己沉重的鼻息聲驚醒,看一眼伊女手上的繡花繃子,就又昏睡過去。子青縮身坐在土炕的角落裏,用一半心思在給父親編好的一個草籃子安上提把,另一半心思瞄著伊女的側影。妹妹是全村最標致的女娃子,她鼻梁到鼻尖的優美弧線是誰也比不了的,臉頰下巴那兒,是白膩膩的精瓷碗兒。沒人比得上她,子青想,尤其是她象今天這樣刻意打扮之後。他的心裏,暖得象五月的正午天兒,也象那兩支蠟燭流淚的紅燭芯兒。

    子青想抱一抱妹妹;象小時候那樣,摟著她的肩膀,摸著她的小臉,用他的小嘴唇碰一下她的。這想法把他自己嚇了一跳。不過,妹妹為什麽晚上不能挨著他身邊睡呢?他一定不碰她一下,不碰她因為被子熱而露在外麵的白細的胳膊,不碰她一眨不眨的眼睫毛,不碰她垂在枕頭外麵的黑辮子。他隻會靜靜地感覺她躺在他身邊--他心裏會非常安靜,靜得象無風的冬夜裏的霧;還會非常踏實,比這老土炕更安穩。子青想起小時候,他倆對望的眼睛;通過那兩對黑黑的小瞳仁,他的心思和她的,瞬間,比一眨眼更短的時間,就可以從一頭傳到另一頭;兩人之間的空氣是透明的,隔不斷他們心靈的交流。他們本來就是一個人。在和他依依不舍分離後,她還拉著他的腳脖子降生。妹妹,你知道我在想什麽嗎?如果知道,你就扭過臉來,看我一眼。

    伊女沒有扭臉看子青。假如是以前,她一定會扭過臉來的。不過,子青還是注意到,伊女的睫毛迅速地眨動著。

    針尖紮了手指,也並不很疼。伊女把手指放在嘴裏吮著。她知道,哥在看她。從小時候起,每當她穿上新衣裳,媽給她打扮一番後,哥都這樣,無聲地說著“妹,你真漂亮”的話。她迴饋給他的意思是“哥,我是你妹”。她知道,她長得討人喜歡,哥感到自豪;她也知道,其實,無論她長得什麽樣,哥都會這樣看她誇她。他對她的愛護是爐灶裏的炭火,隻要需要張嘴吃飯,就會不停歇地燃燒。伊女的眼睫毛眨動起來,她想控製住,可控製不了。就象一個月前哥摸著她的額頭非說她生病了結果第二天她真病了那次一樣,眼睛眨呀眨,怎麽也停不住。睫毛眨著,把她打扮時沾撲在上麵的炭粉抖落得一幹二淨。

    子青試探著開腔了,暗暗希望妹妹不會象前些天那樣心不在焉。

    “妹,大嘴從鎮上帶迴來滅蟲子的藥,他說那藥……”

    伊女扭過頭來,把食指放在嘟起的嘴唇上,又指指打著鼾的爹,示意子青小聲點。

    子青想,自己猜對了,妹妹又和他好了。他接著小聲說:“那藥能滅菜蟲子,也能殺屋裏的蟲子。他說改天拿給我……”

    伊女打斷了子青的話:“拿來了,給爹滅菜蟲子就好了。”

    子青說:“你不是怕小飛蟲肉蟲子什麽的嗎?在屋裏噴一噴……”

    “看見死蟲子,更讓我害怕。”伊女說著捂了眼睛,似乎想象了一地死蟲子的景象。

    子青心裏暗笑了--一隻綠翅膀的小飛蟲落在伊女手背上,也能讓她扔了手裏的簸箕。

    “好吧,我拿來了藥,你幫爹在後院噴蟲子,一棵白菜上,起碼能滅三四十隻蟲子,落在地上也一小堆呢。”子青逗伊女說。

    “哥--”伊女拖了長聲,聲音不由得也大了。老頭子在炕上翻了個身。伊女一吐舌頭,別了子青一眼。

    子青先是得意地笑了,然後問:“妹,你咋又不理我了呢?你一不理我,我就想離開家,到外麵去。”

    伊女低頭接著繡花,說:“哥,人家心裏亂嘛。”

    “亂什麽?”

    “不知道,從前就不這樣。柳姨說姑娘家大了,都要心亂的。”

    子青知道,柳姨是伊女在花大嬸家認識的。他和大嘴幫馮二叔往村裏送豆腐,也到過那個柳姨的家。那女人個兒不高,腰肢靈活,三十多歲了還能下腰、辟叉,她待人親昵,一說話就帶笑,還有股潑辣勁兒;不知為啥,子青有點怕她,一到她麵前,就說不出話。大嘴曾說,花大嬸和柳姨碰到一起,那不就是花柳病嘛;子青問他花柳病是什麽,大嘴說,這都不懂,就是花兒和柳樹得的病唄。

    “就象站在地上,邊兒上所有人都盯著你,誰也不跟你說話,你也不敢跟他們說話。那些人的影子,都清楚得象畫上的,又疊在你身上……有時候,我看見哥哥你,也覺得不象小時候的哥哥。過了那一段,到現在,才好點了。”

    子青下了炕,趿拉著鞋,蹭到了伊女身邊,在炕頭坐下。他看著伊女繡的戲水鴛鴦,等她停了口,說道:“以後心亂的時候,你跟我說,我帶你到南山上找海哥玩去。那樣,你就會覺得好過了。海哥會講故事,比咱們小時候圍坐在火爐邊聽道法爺爺講過的故事還好聽。”

    “真的?你現在講講,好嘛,哥。”

    “好。”子青就給伊女講起了誇父追日的故事。才講了個開頭,伊女打斷了他:“這個我聽過了,花大叔給我講過。沒有別的嗎?”

    子青講起了八哥的故事。“從前有一座山,叫隸山,山西邊三百裏,有個瞑穀,瞑穀裏有隻八哥,住在三百年老的該明樹上……”

    為了讓伊女散散心,子青星期天拉著她到村裏去玩。除了去花大嬸家,伊女好長時間沒到村裏別的地方去過了。子青說:“下半晌,空場上總聚著好多人,乘涼呀,聊天呀什麽的,我們去那兒吧。”

    空場邊的柳蔭下,坐著三五個嬸子姨婆,搓麻繩納鞋底,織小孩帽子。一群小孩子唿來跑去。有流鼻涕的摔倒在地上,坐著哭。孩子媽過來,扶起孩子,愛憐地罵,又給拍身上的土。

    子青伊女叫了幾聲“叔”“大嬸”,坐在了草垛上。子青從衣兜裏掏出一隻後腿上拴著線的蛐蛐,讓它在地上爬。伊女問:“它怎麽不叫啊?”子青說:“到晚上,它才叫得歡呢。”

    伊女看著晴好的天兒、雲彩朵兒,臉色漸漸開朗了。“哥,整天呆在家裏幹活真沒意思。如果爹讓我跟你一塊到豆腐坊幹活兒該多好。”

    草垛後邊一陣陣的,有人叫好。子青邊迴頭去看,邊說:“豆腐坊裏都是男娃子,幹完活就摔跤鬥蛐蛐,上樹粘知了,你不會喜歡那兒的。”

    “唉,咱家怎麽不住村裏呢,敏子、小慧她們就可以一塊兒玩,每天都可以來這兒。”

    “是啊。”子青說。

    “後頭是什麽,那麽熱鬧,咱們去看看吧。”

    兩人繞過草垛,站在兩排房子中間的空地上,看到一群人正圍著看小趙叔和欣欣對踢毽子呢。

    “小趙叔怎麽會用頭踢毽子呢?還用肩膀。我隻會用腳踢。”伊女對哥哥說。

    “嗯。不過練練就會了。”

    “小趙叔踢毽子太容易了,那大毽子,看他踢起來,象踢粒沙子那麽輕。該給他個石頭毽子踢。”伊女看著肩膀寬寬的小趙,忍不住這麽說。

    “哪有石頭毽子啊?”子青笑道。

    又看了一會兒,兩人向別處走了。伊女邊走邊說“欣欣踢毽子的時候,跳得好高啊”。

    子青以為自己是在做夢。他趴在小趙叔家的窗戶根兒下,聽到裏麵有人竊竊私語,還有壓低了的笑聲。他沒去敲門,拍了拍窗欞,叫:“小趙叔,馮二叔讓我把這錢送給你。”窗子裏傳出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象是用撥火棍去捅灶裏燒著的麥秸。子青把錢放在了窗台上,猶豫著是這樣就走,還是把錢當麵交給小趙叔。他正想再喊一聲就走,門開了,小趙叔披著一件小褂出來了。“是子青啊。”小趙叔打著招唿,穿上了小褂。小褂在他身上,顯得太小了,被他鼓著的胸膛撐得滿滿的。

    “馮二叔說這錢是上次你買豆腐該找你的,讓我送來。”子青說著,把錢又抓起來,遞到小趙叔手裏。

    “哎。替我說一聲,辛苦他還記得。”

    “小趙叔,我走了。”子青瞥見半開的門縫裏,小趙叔肩膀後麵露出半拉黑腦袋。小趙叔不是一個人住哇?對了,沒成家,他也該有親戚吧。子青這樣想著,轉身跑了。

    大嘴帶到豆腐坊裏一個年輕人,二十出頭,中等個兒,瘦瘦的。大嘴介紹說,這是他侄子。孩子們哄笑起來;震子說,你是他侄子還差不多。大嘴一拍胸脯,問年輕人,你說,你是不是我侄子?年輕人不在意地一笑,說,是。大嘴得意地說,怎麽樣?他真是我侄子。

    大嘴向子青解釋他和那個年輕人的血緣關係,證明這個侄子名正言順,不是騙來的。子青說,我相信你。他還想說,年齡和輩份本來就是兩碼事,舉個例子說,你爺爺和我爹歲數差不多,如果他們是兄弟倆,那你也就是我侄子了,但想了想沒說。

    大嘴的大侄子名叫小武,是前一陣兒跟著大嘴一家從鎮上來的。他爹媽原來也住在村裏,這次送他迴來學門手藝。“有我們照應他,他爹媽說一百個放心。”大嘴說完,又前言不搭後語地說:“說不定以後,我們家也搬到鎮上去住呢。”

    因為大嘴的關係,小武不好意思把豆腐坊裏這些小他七八歲的孩子當小弟弟來逗;他整天跟著馮二叔幹活兒,學手藝,打勤雜,還把過去馮二叔和小孩子們搭手幹的力氣活兒也接了過去。

    震子對大嘴說:“你侄子看著瘦,力氣倒挺大。”大嘴說:“那當然了,我侄子嘛。”過了一會兒,大嘴又說:“他還拜過師父練過功夫呢,打沙袋,舉鐵杠子,腿上綁著鉛塊踢腿練功。”

    “是嗎?”震子聽了,瞪大了眼睛。他早想學功夫了,苦於找不著師父。

    “沒問題。讓他教你們。”大嘴說。“他是我侄子,得聽我的。再說,我還教過他一套拳呢,也算他半個師父。”

    午間和下午活兒少的時候,小武在屋外的空地上教孩子們蹲馬步。大嘴不願當他侄子的徒弟,先是站一邊兒看著,後來覺得沒意思,就拉了子青陪他。子青說:“我也想練。”大嘴一撇嘴,又拍著胸脯說:“迴來我教你。我侄子那兩下子,隻能蒙蒙他們。”

    小武讓孩子們兩兩對打。一對對孩子打得很賣力,閃轉騰挪,幾個小個兒的甚至滾抱在地上。小武喊“停”,孩子們都住了手,站在原地擦汗,隻有一對孩子還在地上滾。等到別人來拉也拉不開,才知道,他們是真打起來了。

    小武問是誰先動的手,黑娃說:“是我。”問他為什麽,他不說,然後走到一邊的柳樹下,用手指摳樹皮。

    和黑娃打架的小豆子說:“他笑話我眼睛小,我就罵他,罵他,他媽,壞女人,不正經。”

    好幾個孩子跟著嘀咕:“我爹媽也在家這麽說。”

    “她不要臉。”

    “我媽說她是個老妖婆,不讓我理她。平時就張牙舞爪的。”

    “壞女人。”

    黑娃又蹭著地走了過來,站住了,瞪著眼睛問:“你們說誰?誰敢說我媽,我……”他舉起了拳頭,卻沒打誰。他蹲了下去,兩隻細胳膊抱著頭,一動不動。

    孩子們又站成兩排,開始打拳。子青站在樹下,看著黑娃抖抖的小肩膀,問大嘴:“你說村裏人怎麽不說小趙叔,隻說柳姨的壞話?”

    “我不懂。管他們呢。”

    “柳姨和小趙叔看上去象兩口子那麽般配。柳姨和黑娃他爹走在一起……”黑娃爹嚅嚅地嘟著嘴說話,象個老太太;他這麽木訥,柳姨活潑好說,小趙叔年輕英俊,柳姨和小趙叔還都喜歡翻跟頭踢毽子。

    “大人的事,你個小孩懂什麽。柳姨嫁了黑娃爹,就不能跟別人好。誰讓她當初不嫁小趙叔呢。”大嘴說。“我媽說的。”

    子青看見海哥在山上向他招手,想起自己前一陣問過教書的唐先生,海哥到底是誰。唐先生說:南山還有個名字,叫鄧林,是追日的誇父變的;那個海哥,可能就是誇父吧。子青想,我要問問他到底是不是誇父。

    子青爬上山去,照樣在海哥身邊坐下。他們閑聊了會兒天,子青開口問:海哥,你是不是--

    海哥沒在聽他的話,卻向後扭著頭,子青順著他的視線看去,見他們身後,山頂上,有兩個人正走下來。是一男一女。長得都很壯實,前額束著草繩,蓬蓬的黑發在後麵披散著,穿著豹皮衣裙,顯得很有古樸之風。兩人個頭一般高,手挽著手,走到海哥身邊,和海哥象熟人似地說笑起來。子青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麽,他們的語言象鳥鳴獸嘶。他們笑的時候,仰起脖子,象在喝天上的雨水。他們說笑完了,那一男一女扭迴臉來看子青。海哥接著說,那一男一女又笑了,女的還用三根手指抓過耳後的一綹頭發,咬在雪白的牙齒之間,笑得豹皮衣顫顫的。

    海哥對子青說:你們有緣份哪,他們倆也是雙胞胎兄妹。

    真的嗎?子青高興地大叫起來。小時候,他和伊女常被村裏人當作稀罕事來議論;大點了,村裏來了外鄉人,他們的事也必然被說給外鄉人聽,好象雙胞胎兄妹是鹿頭上的鹿茸。這迴好了,有伴兒了。

    他們叫什麽名字?子青問。

    這個哥哥叫伏羲,他妹妹叫女媧。海哥迴答。

    那,那不是,不是……子青聽過這兩個名字,努力想想起他們是誰,可怎麽也想不起來。

    過了一會兒,那兄妹倆走了,又一會兒,海哥也走了。子青一人呆得寂寞,下得山來,見伏羲女媧坐在河邊的桃樹下。子青快跑幾步,想問他們“海哥呢?”又想起他們不懂他的話。伏羲女媧鬆開了彼此摟著的肩膀,脫掉了身上的豹皮衣裙,摟抱著躺倒在地上。子青疑惑地站住了腳。伏羲趴在女媧身上,做著跪拜的動作,他粗壯的腿被太陽曬得黑黑的。子青看著伏羲的光屁股,想起了年畫匠畫的光屁股娃娃。子青走近地上躺著的兄妹倆,他決定打手勢問問他們海哥在哪兒。他碰了碰伏羲的肩膀,伏羲迴過頭來。這時,一隻鳥從子青眼前倏地掠過,子青看著鳥飛遠了,轉迴頭來。他嚇了一跳。地上的兩個人也嚇了一跳,慌亂地從地上抓衣服,遮蓋赤裸的身體。子青扭頭就跑,心撲通撲通跳得厲害。子青跑到山頂坐下,才穩下心來。奇怪,伏羲竟換作了小趙叔,躺在他身邊的是柳姨,他們麵帶羞慚,眼神畏縮,好象子青是個兇神惡煞。伏羲女媧就不會這樣怕撞見他,女媧還會在牙齒間咬一綹頭發,開心地笑,她的胸前有娃娃可以喝的奶汁。

    子青定了神,繼續等海哥。海哥,你是不是追過太陽渴死了的那個誇父?子青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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