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戌時,泰安門前,護城河邊,煙火升騰絢爛,照徹了整個夜幕。城樓上,去年才親政的皇帝陛下攜了皇後觀禮,而對麵朱雀大街上,曦京人擠了個水泄不通,賞這上元煙火,也借著煙火的炫亮,觀年輕的曦朝天子,和他那新婚數月的鳳家皇後。

    曦京人素愛煙火,除了每年上元燈節,泰安門前這皇家煙火,貴族豪家但逢婚嫁壽辰喜事,也喜歡尋個空曠門庭處,點些花火添喜氣。

    大概是因為那頃刻綻放的絢爛,能讓人看見一種耀眼濃烈的狂歡喜樂,而那轉瞬即逝的寂寞,又能讓人生出世事浮華與流光短暫的玩味,一起一落間,一明一暗裏,便是驚豔與落寂的交替,此生此世的恍惚,此時此刻的真切,自是一番銷魂歎息。

    朱雀大街盡頭,夜雲熙站在平康坊的口子上,眯眼眺望遠處城門前的煙火花影,其實,看不真切,隻能遙想煙火後麵的城樓,雲起手執他的皇後,在高處俯瞰這太平盛景,享萬民敬仰,莊嚴寶相,儀態萬千。

    她覺得……欣慰,這弟弟,同父異母,卻自幼親近,一路相互扶持走來,與其說,她傾盡全力助他登頂,倒不如說,某種意義上,是雲起代她,實現著她身為女兒家不能完成的夢想。

    右手邊是平康坊,燈暖市集,光影流轉,有那些不願去朱雀大街上忍受擁擠之苦的小兒女們,勿自攜手閑逛,猜謎賞燈,調笑歡語。有嬌俏的小女子,依偎在情郎身邊,淺笑低吟,挑支喜歡的珠釵,吃串冰糖葫蘆,自是柔情蜜意,別有一番風味。

    她不由得觸景生情,這平常坊間的溫暖趣味,從前歲月,她無緣體味,今後此生,怕也是無福消受,可是今夜此時,卻可以……放縱一次,那闌珊燈火,勾得她心中癢意難耐,說不清,道不明,隻覺得滿腔的蠢蠢欲動。

    遂朝著旁邊那人伸出手來,略略仰頭,笑著說來,那嬌俏神色,一如旁邊那些小女子:

    “阿墨,說好的,今夜要陪我逛平康坊。”

    那人看著那隻伸至麵前的白玉小手,微微一怔,像是才明白,陪她逛的意思,是要牽著她的手?慢了半拍,才局促伸了手來,輕輕握住那隻柔軟小手。

    那掌心幹燥溫暖,小意地微微使力,握她如握珍寶。夜雲熙便反手抓緊了,牽著他轉身往前走。煙花瞬逝,良宵短暫,她有些急切,想要一頭紮進這紅塵燈火中去,酣暢地遊一番。

    身後那人又是鈍了半拍,被她扯得一個踉蹌,才跟上來。拉著走了兩步,她

    才覺得有些不妥,周遭那些輕移蓮步的閨秀們,還有間或的詫異目光,讓她有些……難堪,不覺放慢了腳步,與那人並肩行走,又怯怯問他:

    “阿墨,我這個樣子,是不是有些……野蠻?”

    “公主這樣……很好。”那人被問得有些結巴。

    忘了他那木頭性子,問不出個所以然的,她一陣淺笑,心上輕巧,又牽著他的手搖晃,仰頭與他說話:

    “阿墨……”才喚了一聲,突然語塞了,那一仰頭,猛地撞上那人側頭看她的目光,那目光,仿佛今夜所有煙火與花燈的光華,都在他眸子裏流轉,溫柔得如春風輕拂,又深遂得仿佛能照進她心底深處去。

    她突然心跳如雷,不知該如何說下去,本想要逗一逗他,你說我好,好在哪裏了?你以前有沒有這樣被哪個女子牽著手,逛平康坊的元宵燈市?此刻,卻嫌太輕佻了,有些問不出口。

    那人撞著她的眼神,也有些尷尬,趕緊垂了眼皮,移了視線。一時間,兩人都有些別扭地四下裏張望,想尋個轉移話題的由頭。

    見著前麵有一處人頭攢動,熱鬧非凡,是一處皮影戲台子。

    “那邊去,看皮影戲。”還是她反應要快些,尋到了個能叫二人都自在的去處,一把緊抓了他的手,幾步上前,一頭鑽進人群中,擠到戲台子前來。

    “伏羲追求女媧,女媧說,你能夠追到我,我就嫁給你!女媧先跑,繞著不周山,跑得衣袂紛飛。伏羲怎麽也追不上……”

    那昏黃幕布上,纖肢細腰的皮影小人在追追繞繞,那說戲的人,用坊間的白話,渾厚的中音,幽幽地講著,一段遠古的男歡女愛。

    夜雲熙看得有些呆了,心頭往事被猛地勾扯出來,怎麽追也追不上……她的太傅大人,不就是那樣一個怎麽追也追不上的人麽?

    “伏羲怎麽也追不上,各位看官,該如何是好?”那皮影伏羲跑得暈頭轉向,累得氣喘噓噓,女媧小人兒卻已繞至他身後那天邊雲端,煙視媚行。說戲之人設了個梗,引了眾人的興趣,接著,一句抑揚頓挫的油腔滑調,抖了出來:

    “這賴皮之人啊,猛地掉轉頭,一下子就捉住了女媧……”

    人群中便爆出一陣哄笑聲,周遭有些膽大臉皮厚的兒郎,掐著這時間點,學著那幕布上皮影小人的樣,一個轉身,就將身邊女郎囫圇摟抱住,引來一陣陣嬌嬌的尖叫笑罵。

    情愛如戰爭,暴力是達目的最直接

    最有效手段,一如伏羲,棄了規則,耍起賴皮,就抱得美人歸。可她,也算是暴力賴皮到極致,最後都變成牛皮糖沾到沈子卿身上了,卻未能得逞,終是放下。可見,天若不遂人願,枉自費功夫!

    一時勾起情傷,心頭就有些悻悻的,索性牽著鳳玄墨的手,鑽出人群來。在街中央站定了,卻發現先前還能徜徉散步的街麵,已變得摩肩接踵,隻能勉強穿行。估計是此刻泰安門前的煙火散了,朱雀大街上的人全給湧了過來。

    人潮如海,將她推攘不定,她不由自主地朝那人靠過去,靠得近了,發現有些異常,那人手心發燙,唿吸也有些急,她湊上去仔細察看,夜色華燈下,倒看不出臉紅,可見她靠近,他趕緊別開臉去,身子不住地往後仰退。

    她突然想起先前皮影戲台邊,那些摟摟抱抱打情罵俏的小兒女們,這木頭莫不是看戲看得……

    空氣中盡是暖暖曖昧,夜雲熙直想將那張臉扳過來,怎麽著戲弄一番,伸手至半空,突又停住了,還是覺得不可太過,給他存些顏麵罷。

    見著旁邊街角有一買麵具的貨郎攤子,曦京風俗,佳節夜市,興帶麵具行走。遂拉他過去,左挑右選,挑了一張金色夔紋半麵,覆他臉上,給他帶好。

    瞧著他隻露了一雙眼睛,和豐唇下巴在外,這才開始出言調戲:

    “阿墨。你見著那伏羲追女媧,是不是……”

    話未說完,身側一個人影撞過來,將她擠出老遠。

    “走水拉,走水拉……”一個聲音大喊,夜雲熙心裏一驚,抬頭去找,想看看是那棟樓屋,不小心將自己也點成了今夜的煙火。哪知人群一陣騷動,本就擁擠的街麵瞬間混亂不堪,不停有人推擠著她,連站穩都不易。

    她迴頭往先前那貨郎擔子處張望,卻尋不著了鳳玄墨的身影,開始有些莫名慌張,又被越來越密實的人潮推擠得兜兜轉。一個踉蹌,差點被推在了地上,幸好,一雙手臂摟過她腰間,有人將她攔腰扶住,穩穩於人潮中站立。

    她依稀見著那臉上麵具,便嚶嚀一聲,往他胸前靠去,圈抱了他後腰,再抬頭仔細瞧時,才看清楚那麵具,不是夔龍紋,而是一張饕餮麵!那人一身華貴暗錦,也不是鳳玄墨的服色!

    原來是認錯了人,這人許是好心,見她在人浪中顛簸,出手幫她穩住身形,免她慘遭踩殞命之禍。可她此刻也顧不上道謝講禮,隻說了一句:

    “對不起,認錯人了。”

    便一把推開那人,於人群中繼續尋起來。可她一弱女子,哪敵得過這混亂人潮,一個腳步沒站穩,被推擠在地,身上人群湧過,她才於慌亂與疼痛中清醒過來,開始大聲尖叫,喊她的阿墨:

    “阿墨……”

    人潮洶湧,哪有人聽得見她的聲音,或是知道她金貴故而腳下留情。她想掙紮著爬起來,卻覺得有千軍萬馬從身上踏過。瞬間萬念俱滅,以為就要命喪於此了,今夜,青鸞與紫衣本是要跟來,她說什麽也不讓,她覺得那木頭護她,足已……

    漸漸,竟隱約聽得兵刃入血肉的穿刺聲,如沙場血戰,勇士殺敵。起初覺得是幻覺,那種驚恐疼痛絕望之際的幻覺,可後來,那刺殺聲越來越近,越來越大,夾雜著慘叫或悶哼聲。

    正想這幻覺竟能如此真實,遂覺得身下一空,有人將她拖抱起,硬擠出人群,將她抵至街邊牆角,人潮依舊湧動,那人隻得雙手撐在牆上,圈圍住她,又竭力保持著兩人之間的空隙。

    夜雲熙半癱在牆上,漸漸緩過氣來,借著月光燈影,看清那張夔紋麵具,又覺得不夠真實,抖抖索索抬起手來,去揭開看,露出一張熟悉的俊顏,這才鼻子一酸,委屈地喚了一聲:

    “阿墨……”

    那人也像是驚魂未定,重重喘氣,卻穩穩地撐了牆,用手臂與身體,給她留出一個舒適唿吸的空間來,聽她驚恐,又輕聲安慰她:

    “別怕,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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