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怕,我在。”那人於耳邊輕輕一句安慰,夜雲熙頓時淚如泉湧。一生尊寵驕縱,眼睛擱置額頭上,垂眸去看別人畏她敬她,從來殺伐決斷,謹防著別人算計她笑話她,卻無人能如此輕聲小意地哄過她,視她如孩童般嗬護。

    又低頭瞥見他腰間那把匕首,醒悟過來方才耳邊那殺神般的陣仗,是他拚著衝進人群去撈她。隻是,那些吃痛慘叫聲,不知傷及多少無辜,有些悵然,便試著問他:

    “阿墨,你……殺人了?”

    “傷的都不是要害,我過不來,有些……急。”那人趕忙解釋,又像是不好意思道明自己的心思。

    在那突發危難之際,有人能這般為她……著急,她覺得很珍惜,很知足。劫後餘生,無暇旁顧,隻放軟了身體,癱靠在牆上,將頭側向一邊,任那淚水一顆顆掛臉頰上,有些情意湧動,遂輕輕說了一句:

    “阿墨,謝謝……”

    那人低下頭來看她,留一隻手撐了牆麵,騰出另一隻來,伸至她臉前,掠了額前淩亂發絲,輕輕擱玲瓏耳後別好,又手指微動,像是要來替她拭淚,剛觸及她臉頰,卻停住了,撤迴去翻了衣袖內裏,拈著袖子過來,在她臉頰上輕輕點拭。

    夜雲熙覺察到這個小動作,突然破涕為笑,心想,這人難道覺得他的衣袖,就要比手指幹淨些嗎?且那蜻蜓點水的力道,匠人點彩繪睛,都比他來的利落。

    她便轉過頭來,抓了他的袖子,將臉上淚水重重擦了,再抬頭看他。

    “臉上……還有灰。”那人小意說到,抬起的手微微一晃,卻不知該繼續替她擦臉上的灰,還是該放迴她頭側牆上。

    她幹脆再次抓了那袖子,朝臉上徹底抹了一把,才放開來。可以想象得到自己現在的樣子,發髻蓬亂,淚痕混著灰土,一臉髒兮兮,身上還有無數的肮髒腳印,一定是狼狽至極。忍不住自嘲:

    “是不是很醜?”

    “不醜。”那人幹脆應她,竟有些寵溺語氣。說話間,身後的人浪猛烈推擠,他一個重心不穩,傾身過來,又像是怕壓著她,趕緊抬手撐穩了,微微彎起後背脊梁,將她圈在懷裏。

    夜雲熙見著他細心護她,卻又吃力維持的模樣,一個激動,伸出手臂將他腰間一抱,一邊微微使力往自己這邊帶,一邊要他撤了撐牆的手勁:

    “阿墨,過來。”

    那人倒是聽話,依稀有聲輕輕笑意,便棄了重心,手腳放軟,貼

    覆到她身上,用肩背替她擋著洶湧人潮。

    夜雲熙隻覺得有些唿吸不暢,那些撞他肩背上的推擠力量,又間接撞得她骨骼生疼。卻強製忍住,不吭聲。

    漸漸,那擠壓的不適似乎融化消散了,唿吸卻再也平緩不下來,那突突心跳,亦如潮水般湧上來,將她裹挾沉浸,已分不清是她在纏抱,還是那人將她貼壓。在這人海牆角,仿佛周遭遠去,城樓煙花也好,屋宇失火也吧,人潮也好,踩踏也罷,皆是成全。

    她有些神思恍惚,輕輕歎說:

    “阿墨,你是不是會蠱術?”

    “……”那人似乎未反應過來,她的心思跳躍。

    “一定是的,不然,為什麽我現在心跳得好快……”她說得幽緩,輕輕緩緩的語調,拖著綿綿尾音,像難受的埋怨,像歡喜的撒嬌。又被抱得有些緊,喘不過氣,問得便有些斷斷續續:

    “阿墨,你……是不是……喜歡我?”

    “……”那人沉默,隻有重重唿吸聲。

    “你不說也罷……”

    “喜……喜歡,喜歡”那木頭終是怕了她,深深緩緩地應著,一聲又一聲。

    “有多喜歡?”她又放了開來,繼續問他,一如個勾魂的山精。

    “夜夜夢裏……”

    一句“夜夜夢裏”,意亂情迷的人卻是她。見著此刻街上人潮漸漸鬆散,已能穿梭行走,她聽得臉上紅霞起,卻又覺得心在飛,這曖昧燈火,慫恿著人放縱,那便……放縱吧。

    她一邊掙紮開來,作勢要走,又朝他偏頭淺笑,聲音裏也染了些妖嬈:

    “你追著我,我就……由你。”

    說完,提了衣裙,身形一閃,泥鰍般,一頭紮人群中去,奔跑開來。

    “女媧先跑,繞著不周山,跑得衣袂紛飛。伏羲怎麽也追不上……這賴皮之人啊,猛地掉轉頭,一下子就捉住了女媧……”

    她於擁擠人群中穿梭,如一隻輕盈飛燕,璀璨燈影掠過,先前那皮影戲文似在耳邊迴響,她跑得酣暢,突然迴頭,卻見鳳玄墨,其實就在她身後緊跟著,一伸手就能牽住她,卻由著她東奔西跑,隻一臉的暖暖笑意。

    她想反身過去抱住她,又覺得太孟浪,生怕那人一伸手來,就將她捉住,卻又覺得以他的薄臉皮,估計在這喧鬧街市上,做不出來這種風流浪蕩。

    便一邊奔跑,一邊頻頻迴頭張望,間或見著

    他被人群阻在後頭,又轉身過來,俏立等他,那木頭,隻一味淺笑著,追她,那笑顏,真的很……好看。

    她突然間明白了,那平日的木訥古板,冰山黑臉,也許亦如那夔龍獸麵一樣,僅是一張蒙蔽本真的麵具罷了,一旦卸了遮蔽,露了真顏,便是璀璨奪目的珠玉光華,熠熠生輝,醇厚醉人。

    撇見左手邊一條狹窄深巷,黑漆漆的,如一幽暗秘境,散著魅惑吸力,引著她腦中斷弦,鬼使神差,一個拐彎,就鑽了進去。

    外間的燈火喧囂,瞬間被隔斷,進入一個黑暗安靜的世界。夜雲熙轉頭見著後麵那人跟了進來,趁他適應黑暗的一刹那,她一個轉身,如林間燕雀,山中小鹿,撲撞進他懷裏。

    那人反應不迭,一聲悶哼,趕緊張了手臂,將她環住,穩住身形。緊接著,又是一聲輕笑鼻息,卻是溢著濃濃欣喜。

    她就賴在那寬闊胸前,不動了,一邊抬手附耳,去感觸那重重的心跳,一邊妖妖地喚他:

    “阿墨……”

    “嗯……”那人鼻音濃重,應了一聲。

    “阿墨……”她又喚,隻覺得這兩個字從嘴裏吐出來,說不出的順口,說不出的歡喜。

    “嗯……”那人又應,終是忍不住低笑著問她,

    “公主……想說什麽?”

    “你夜夜夢裏……有沒有這樣抱過我?”她仰起頭,借著街口微光,漸漸適應了巷中黑暗,去看那刀刻玉磨的五官輪廓,還有一雙精亮眸子。幽暗中不覺大膽起來,問得捉狹。

    “我……”問得……太傻,叫他如何說,見著那彎彎眉眼,媚如山魈夜精,生怕她還要問出些更直白的,索性順勢將她往一邊牆上推抵了。

    “撲哧”一聲,夜雲熙終是耐不住,笑出聲來,掙紮著別開頭去,將手掙脫出來,推抵在他胸前,深深喘息,他這才鬆開來,將頭擱置她一邊頸間,強製涼血平氣。

    就聽她在耳側輕輕說來,帶著羞怯之意,又還有些磊落之氣:

    “阿墨,除了你,我沒有跟其他男子,如此親近過。”

    他又覺得,心中滿漲,雖情潮湧動,難以紓解,卻又別是一番魂銷魂受。此時此刻,便是人間極致,良辰好景。

    而下一刻,老天爺就開始翻臉,隻覺得側腰上一陣錐痛,一陣酥麻散開來,半身失去知覺,他心中暗叫不好,那不知是抹了何種厲害麻痹藥物的暗器,隻來得及說了句:

    “公主,快跑……”便往地上滑去。

    一句突如其來的示警,讓夜雲熙於這迷情暖夢中,驀然驚醒,隻見著身上那人滑到在地,巷口幾個黑衣人,與夜同色,比夜更黑,一步步圍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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