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五,賢王府。


    黃昏時分,柳尋衣獨自坐在東堂前的台階上,望著天際盡頭漸漸西墜的紅日,目光呆滯,神情恍惚,不知心中在思量些什麽?


    “喏!”


    突然,一隻蒲扇大手毫無預兆地伸到柳尋衣麵前,令其一怔,神智瞬間清醒。


    “銀票!”秦苦晃動著手中的銀票,解釋道,“上次在天香樓我走的匆忙,因此……”


    “一連半月神神秘秘,幾乎見不到你的影子。”柳尋衣好奇道,“去哪兒了?”


    “賭坊妓院酒樓茶肆……”


    說著,秦苦偷瞄一眼柳尋衣的反映,似乎擔心他指責,於是先將一軍:“當初拉我入夥的時候,你我可是有言在先,任何人不得幹涉我吃喝玩樂,更不得禁錮我的喜好。”


    “入夥?”柳尋衣哭笑不得,“秦兄,莫非你將賢王府當成綠林山寨不成?”


    “銀票你究竟要不要?”為解尷尬,秦苦連連催促,“再不收下,當心我反悔。”


    “沒想到鐵公雞也有拔毛的時候。”柳尋衣揶揄道,“莫非這些天你一直躲著我,是擔心我向你討債?”


    “君子愛財,取之有道。”秦苦撇嘴道,“說好我請大家喝酒,豈能讓你破財?”


    “拿迴去吧!否則日後你沒錢買田置地娶妻生子,我可擔待不起。”


    聞言,秦苦先是一愣,從而心生感動。本想推辭,但轉念一想柳尋衣絕非虛情假意之人,故而自己也沒必要裝腔作勢,於是匆匆作罷。


    “秦兄,洛陽如何?”


    “洛陽繁華名不虛傳,好玩的地方數不勝數。”秦苦一屁股坐在柳尋衣身旁,壞笑道,“比如城東的名伶雅苑,裏麵的姑娘一個賽一個水靈……”


    “咳咳!”柳尋衣無意與秦苦探討風月,故而打斷道,“我的意思是,如果讓你一直留在洛陽城,不再像曾經那般四處漂泊,你……可否願意?”


    秦苦似乎從柳尋衣的話中聽出一絲蹊蹺,反問道:“此話怎講?”


    “你先迴答我的問題!”


    柳尋衣一反常態,令秦苦大惑不解,不答反問:“如果可以安安穩穩,試問誰願四處漂泊?”


    “你的意思是……願意留下?”此刻,柳尋衣的眼中閃爍著一抹說不出的興奮。


    “難道我現在不算留下?”


    “當然算!”柳尋衣連連點頭,而後眼珠一轉,一本正經道:“秦兄,我們擊掌為誓。無論日後發生什麽事,你都要留在府主身邊盡心輔佐。”


    “尋衣,為何你今天說話古古怪怪?”秦苦百思不解,遲疑道,“我留下對你有什麽好處?難道你不怕我搶走你黑執扇的位子?”


    “不用搶,黑執扇的位子遲早是你的。”


    “什麽意思?”


    “我……”柳尋衣心中惆悵,險些失言,又見秦苦滿臉好奇,於是戲謔一笑,敷衍道,“我馬上要和小姐成親,因此黑執扇的位子八成也要易主。”


    “這倒是!”秦苦嘿嘿一笑,羨慕道,“人往高處走,你一旦和小姐成親,便是賢王府的半個主人。說不定……三年五載之後,整座賢王府都要對你惟命是從,豈會在乎一個小小的執扇?”


    麵對秦苦的調侃,柳尋衣也不反駁,隻是淡淡一笑,借此掩飾內心的煩憂。


    “尋衣,我……能否問你一個不該問的問題?”不知為何?秦苦的語氣漸漸變的有些緊張。


    “什麽問題?”


    “也許我不該問,但……”


    “但我們是朋友是知己是兄弟。”柳尋衣接話道,“你我之間,但說無妨!”


    聞言,秦苦的嘴角不禁揚起一抹極不自然的笑容,躊躇道:“其實我想問……你真的出自江陵樊虎門?”


    隻此一言,柳尋衣登時心頭一緊,千思萬緒自腦中一閃而過。


    “秦兄為何這麽問?”柳尋衣不動聲色地反問道。


    “我……我……”秦苦含糊其辭,一個‘我’字支支吾吾半晌也未能說出下文。


    柳尋衣也不追問,隻用深邃的目光直直地盯著秦苦,似乎要洞穿他的內心。


    “其實我……”秦苦刻意避開柳尋衣的目光,吞吞吐吐道,“其實我曾與江陵樊虎門打過交道,而且和樊虎門的門主趙通……一起喝過酒……”


    秦苦此言如鋒刀利劍,似暴雨狂風,令柳尋衣的心髒瞬間漏跳一拍,震驚之情無語言表,駭然之意襲遍全身。


    即便如此,柳尋衣表麵上仍安之若素,平淡如水,令人看不出半點波瀾。


    “可是,我並未在樊虎門見過你,而且趙通也從未提起過你……”


    秦苦的一字一句,宛若一記記重錘狠狠敲在柳尋衣的心底。


    “是嗎?”


    然而,麵對秦苦的質疑,柳尋衣卻詭譎一笑,諱莫如深道:“昔日的樊虎門在江陵一帶頗有聲勢,麾下弟子眾多,秦兄沒見過我並不稀奇,因為我對秦兄……同樣毫無印象。”


    柳尋衣此言,多少有些‘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意味。


    秦苦稍稍一愣,與柳尋衣對視許久,忽然麵露憨笑,撓頭道:“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嘿嘿……”


    見狀,柳尋衣不禁暗鬆一口氣。透過秦苦的反應,他已在心中篤定,秦苦剛剛所言純粹是信口開河,他根本沒和樊虎門打過交道。


    但令柳尋衣費解的是,無緣無故,秦苦為何要撒謊試探自己?


    “秦兄,你……”


    “尋衣,我再問你。”秦苦話鋒一轉,又問道,“你在府中……可否得罪過什麽人?”


    “這……從何說起?”此刻,柳尋衣如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一臉錯愕地望著煞有介事的秦苦,“秦兄,你究竟想問什麽?”


    “有件事……我猶豫許久,但思來想去,還是應該告訴你。”


    “何事?”


    “當日我突然離開天香樓的原因。”秦苦開門見山,“其實,並非我無故失蹤,而是……有人找我。”


    “有人找你?”柳尋衣完全聽不懂秦苦的意思,隻覺他前言不搭後語,說的盡是莫名其妙的話,“此話怎講?我為何越聽越糊塗?”


    “有人讓我打探你的底細,並密切監視你的一舉一動。”


    “這……”


    秦苦的直言不諱,反倒令柳尋衣有些不知所措。


    “我沒有拒絕。”秦苦愧疚道,“剛剛試探你,正緣由於此。”


    柳尋衣的心裏不住地犯嘀咕,緩緩點頭道:“明白!那人找你,一定許以厚利。”


    “錯!我雖然見錢眼開,但也並非貪得無厭。有些事,給一文錢我都肯拚命。但有些事,即便給我一座金山,老子也不幹。出賣朋友,正是其中之一。”


    柳尋衣愣愣地望著煞有介事的秦苦,當下變的愈發糊塗,茫然道:“既然如此,你又為何答應……”


    “我答應,並非想替她監視你,而是……想替你試探她的意圖。”秦苦義正言辭道,“你入府不過短短兩三年,卻深受器重,平步青雲,難免在無意間招惹一些妒忌與非議。賢王府看似風平浪靜,其樂融融,實則暗流洶湧,龍蛇混雜。即便住在同一屋簷下,亦是知人知麵不知心,好比江一葦離奇暴斃一事,府主本來怒不可遏,誓要一查到底,為何後來突然轉性?甚至草草了結此事?以府主的睿智,難道真察覺不出整件事的蹊蹺?我看不然,府主定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江一葦的事肯定還有後續。有道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如今你在府中如日中天,既是黑執扇,又是府主的準女婿,自然無人敢與你明刀明槍的作對,但暗箭傷人往往更加致命……”


    “等等!”柳尋衣一頭霧水,趕忙打斷道,“秦兄,你口口聲聲說的‘她’……究竟是誰?”


    “夫人,淩瀟瀟!”


    “夫人?”柳尋衣大驚失色,愕然道,“為何?”


    “我也想知道為何。”秦苦一臉無奈,搖頭道,“她自詡是為女兒的終身幸福著想,其實心中另有盤算。”


    “難道是府主的意思……”


    “不像。”秦苦沉吟道,“如果府主對你仍有懷疑,不會將小姐許配給你。再者,憑府主的手段,想試探你自有一萬種法子,根本用不著勞煩夫人。而且迴憶當日的情形,其架勢怎麽看都不像是光明正大地‘奉旨辦事’,更像是偷偷摸摸,圖謀不軌。”


    “圖謀不軌?這……怎麽可能?”


    雖然柳尋衣知道淩瀟瀟對自己一直頗有成見,但自己似乎並沒有與她結過梁子。二人的每一次接觸,幾乎都有洛天瑾在場,斷無私下結怨的可能。


    既是如此,淩瀟瀟又為何揪著自己不放?


    對此,柳尋衣甚為困擾,任他苦思冥想,仍舊毫無頭緒。


    “不必胡思亂想!”秦苦一把攬住柳尋衣的肩頭,寬慰道,“她既然讓我盯著你,此事必有下文。與其我們猜來猜去,不如等她自己露出狐狸尾巴。”


    秦苦大勇若怯,大智若愚,令柳尋衣由衷地感到欽佩。再轉念一想自己的處境,不禁心生苦澀,強顏歡笑道:“秦兄,謝了!”


    “誰讓你不肯收我的銀票?這些消息權當我賣給你的。”秦苦調笑道,“至於天香樓的酒錢,你我兩清。”


    聞言,柳尋衣哈哈大笑,心中陰霾轉眼煙消雲散。轉而拽起秦苦,大步流星地朝堂中走去,興致勃勃道:“走,喝酒去!”


    “今天的酒錢算誰的?”秦苦嚷嚷道,“如果你請客,老子要喝瓊花露。如果讓我請,湊合喝點米酒也挺好……哎哎哎!柳尋衣,你我勾肩搭背也就算了,手可千萬別亂摸,老子可沒有斷袖之癖……”


    “哈哈……”


    夕陽西下,餘暉繞梁。嬉笑怒罵間,柳尋衣與秦苦對酒當歌,莫逆於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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