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蘭成轉頭看看掛在壁上的浣畫的影,淚水無聲滑落。斯人已逝,再美好的詞句也換不迴她對自己展顏一笑。葉蘭成在浣畫的影前慢慢焚盡了思卿的詞稿,沈江東站在葉蘭成身後默默無言。


    寧華宮寢殿的珠簾忽然被撥開,發出細碎的聲響。菱蓁站在思卿身後,見思卿正在更衣梳頭,菱蓁忽然手足無措起來。


    “東西我已經托沈大哥帶給哥哥了。”思卿拔下簪子,慢慢梳籠著頭發,“他一時半刻必然放不下浣畫。”


    菱蓁沒有說話。


    思卿終於忍不住迴頭道:“他太過憂鬱,你值得更好的。”說完轉過頭去繼續梳理烏發,卻發現昏黃的鏡中已不見了菱蓁的身影。


    思卿喚來雲初道:“鏡子昏了,拿去磨一磨。”


    翌日帝後並宗親文武臣工等親送二人至城外,衡王、嘉國公離京後,思卿忙於接受沈江東在京職事,數日不曾得空見蕭繹。


    朝廷連失數省,前方兵火已焚燎至湘贛,煙塵滾滾,直逼江左富庶之地。奏報雪片一樣的飛來,朝廷將全部精力投入湘贛一役。蕭繹獨自麵對著圖誌,負手而立,整夜無眠。


    也不知過了多久。踏著黎明前漆黑的夜,思卿身披瓷青色氅衣,輕輕撥開簾幕走來。蕭繹沒有轉身,依舊望著圖誌,用略帶沙啞的嗓音,十分疲憊地說:“你來了。”


    思卿道:“我來了。”


    蕭繹似乎從思卿沉穩的語調中獲得了絲絲撫慰,他緩慢地轉過身,燭光映出他沒落的神色。


    “叛軍連下數省,聲勢之大,非我所預料。”


    思卿微笑著打亂蕭繹的話:“昨日,端王妃入宮,貢給我一幅畫。”她從袖中取出畫軸,“嘩”地抖開,那畫描繪的是巴東三峽的月色。畫裏風急天高,大筆點染出波浪與陰森的山石草木,有題詩:


    高江急峽雷霆鬥,翠木蒼藤日月昏。


    戎馬不如歸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


    蕭繹見了題詩,臉色愈發轉沉,口裏問:“是端王妃送來的?”


    思卿答:“是。”她若無其事地將畫軸卷起,走到火盆旁,將畫丟入火盆裏。紙灰一揚,墨色盡毀。蕭繹見此,麵上恢複些許顏色,道:“前兩句是警告你,後兩句是諷刺我。”


    思卿道:“別多疑。畫師隻是為了使畫字相合,題了杜少陵的詩而已。”


    蕭繹道:“江東複嶽州後,因為糧餉不足,郴州始終沒能攻克。他此番可謂是孤軍深入,嶽州一役後,折損了不少人,加之郴州城西北處的碑縣仍然在敵人手中,敵軍沿卑縣至郴州城一線設防,故而江東部沒能對郴州形成合圍之勢。郴州這一仗,再也拖延不得了。”


    思卿道:“糧餉的事,眼下也隻能從地方想法子籌措了。江南富庶之地仍在朝廷之手,論起錢糧,江南一個縣可抵得上西南一個省。不若讓地方停止上貢,籌措糧餉。”


    蕭繹深以為然。


    翌日端王進宮,蕭繹與之商議糧餉之事。端王又提出當眾燒毀內衛搜集的有關朝內官員與定藩往來信件,以穩固朝廷之心,蕭繹應允。


    端王又道:“陛下可下旨勸地方官員不可附逆,歸誠既往不咎。”


    蕭繹道:“王叔說的是。”


    兩人又議定諸多細節,端王舉薦押糧管,蕭繹也采納。大敵當前,即便從前蕭繹對端王有諸多不滿,但二人竟然達成一種難言的默契。所有的心結似乎都隨著思卿焚盡的那幅畫一起灰飛煙滅。


    東閣大學士何適之自衡王、嘉國公南下後一味沉默不言,似乎抱定了明哲保身的法子,朝中黨爭伐異多載,此刻竟然出現了難得的平靜。


    這年夏天暑熱難耐,熱風夾雜著花香熏得人昏昏欲睡。傍晚思卿隻穿著白綾主腰兒、天青紗衫兒,配紫綃裙,命人把貴妃榻置於室外,她斜倚在貴妃榻上納涼。手中拿著一柄緙絲湘妃竹扇子有一搭沒一搭撲著風,沒過多久連扇子柄上也膩上了汗。思卿換了手拿扇子,另一隻手去夠冰碗裏的葡萄。


    思卿自己還沒摸到葡萄,一枚冰葡萄就被喂進了思卿的口中,思卿一咬,卻咬到了手指。


    透過緙絲扇麵,蕭繹的臉出現在緙絲的間隙裏。思卿一把打掉蕭繹的手,抿了抿玫瑰口脂,半坐起來道:“又神出鬼沒的。”


    蕭繹見思卿的口脂晶瑩透亮,像是掛著水珠的櫻桃,於是順勢吻下去。思卿用扇子一擋,嗔道:“青天白日的做什麽?看弄壞了我的扇子。”


    蕭繹拿過扇子替思卿撲風,笑道:“今年好熱。你畏寒懼暑,要不要去澹台住段時日?”


    思卿拉了拉紗衫的領口道:“我倒是想去,但是眼下還不得閑。”


    蕭繹道:“快要用膳了,你別吃那冰湃葡萄,容易傷胃。”


    思卿道:“你一說,我倒是餓了。咱們傳膳罷。”因命菱蓁,“把桌子擺在湛雲樓上。”


    蕭繹和思卿先攜手上了湛雲樓,打開四壁的長窗,讓高處的晚風穿堂而入。蕭繹道:“在高處果然覺得心裏不那麽憋悶了。”


    思卿道:“看你今兒挺高興,戰事順利?”


    蕭繹笑道:“進來連複數城。”


    思卿忽然轉身倚在屏風上,問:“有一件事情我一直都沒開口問。聽說雲貴總督附逆,仙居長公主安?”


    蕭繹的笑容瞬間消逝,沉默了片刻道:“我看你近日忙得不可開膠,所以就沒告訴你。戰事一起,雲貴一亂,仙居……失蹤了。”


    蕭繹一抬頭正好撞上思卿質詢的目光:“這麽大的事情為什麽不派內衛去找?”


    蕭繹的目光變得有些躲閃:“兵荒馬亂的,內衛去了也無用。我已經給江東和老五寫信,讓他們留心去找了。”


    “兵荒馬亂的她一個養尊處優慣了的小娘子多危險?”


    仙居長公主是敬王之女,也是先帝與先帝元後的養女,嫁給雲貴總督的長子,並隨之南去。思卿本想說那雖然不是你的嫡親妹妹,但好歹也是朝廷的長公主,總不能任之流離。想了想覺得多說無益,便把已經到了嘴邊的話咽了迴去。


    蕭繹重重坐在圈椅裏,道:“那還有什麽辦法?自從戰事一起,京畿駐軍大都南下平叛。帝京城內外連同京兆衙門衙役在內不足五千人,實在難以再派遣內衛南下。”


    思卿道:“三哥,內衛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為什麽不派人去?當年就算你對敬王有多少心結,可是敬王已死,你不能把敬王的帶給你的恨意加諸仙居身上。”


    蕭繹忍不住道:“當年要不是敬王從中設計,舅舅不會身敗名裂,母親也不會憂恨而逝,老六也不會流落民間。”


    “陌溦是你妹妹,仙居也是你的妹妹。上一代的事情,不應該牽連到這一代的身上。”


    蕭繹歎道:“那你安排吧。”


    “若但是內衛不夠,還可以想想別的法子。雲貴道兒上……傅伯伯……我兄長曾與雲南點蒼派和五毒教都有交,不妨請他們幫一幫忙。黑道上的,十有八九都是中立,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蕭繹想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那位顧梁汾?”


    思卿頷首。


    蕭繹卻又猶豫起來。


    思卿打量著蕭繹,還是沒忍住戳破了蕭繹的內心:“你覺得從前對不起你那陌溦妹妹,現在又對不起仙居妹妹,讓陌溦知道了仙居的事,陌溦會覺得你薄涼?”


    蕭繹顧左右而言他:“江湖門派,可靠?”


    “可不可靠總比無所作為的好。再說了,黑道白道,那裏就分得那般清明?還有個法子,你不願意讓我兄長和陌溦知道,可以請江家姊姊出麵。她在戶部雲貴清吏司好幾年,雲台派在江湖上又是響當當的門派,你說呢?”


    蕭繹頷首道:“那你同嘉國夫人講一講。”


    菱蓁和雲初領著宮人進來布菜,揭開正中一道主菜,卻是燒得稀爛的豬頭肉,上麵澆著黑膩的醬油。


    思卿一看就皺眉:“大熱天誰耐煩吃這個?”


    蕭繹笑:“我想吃,叫他們做的。”說著夾起一箸,還沒放進嘴裏,又聽思卿翻白眼道:“肉食者鄙。”蕭繹差點沒夾穩。


    “你幹什麽去?”


    “我想吃銀絲掛麵,去小廚房裏下碗麵吃。”


    菱蓁連忙道:“奴婢這就去。”


    思卿笑笑:“不用。”迴頭看一眼蕭繹,“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蕭繹嚼著熟爛的醬肉,聽了思卿的話,頓時覺得如同爵蠟。


    掛麵好做,思卿很快就獨自端著黃楊木托盤走上樓來。除了銀絲麵,還有蔥絲薑絲香油調的小菜。


    蕭繹看了笑:“你自己吃啊,不給我弄一碗?”


    思卿白了蕭繹一眼,但還是拿小碗給蕭繹撥出一碗,道:“從前傅伯伯有一位好友姓關,是關中人,會做頂辣的油潑臊子。夏天吃油潑臊子麵,一麵吃一麵出汗,出透了汗特別舒服。後來我試了好幾次,都做不出那個味道了。以前吃淮揚菜吃得多,隻會弄些清湯寡水的飯食。”


    兩人吃畢飯,思卿喚程瀛洲來,吩咐他派得力的人去查訪仙居長公主的事情。吩咐完了問菱蓁:“陛下呢?”


    菱蓁道:“奴婢也不知道。方才奴婢去容妃娘娘那裏稟報內廷司的事情去了。”思卿又問雲初,雲初剛要說話,隻見蕭繹背著手從外麵走進來。雲初便“噗”地吹滅了殿中的燈燭。


    無數的螢火蟲飛進殿來,像是一顆一顆的星星。黑暗中思卿的眼睛格外得亮:“方才三哥去永巷捉這個了?”


    蕭繹笑道:“好沒意思,本想黑暗中給你個驚喜,卻忘記你練就一雙夜眼。”


    思卿伸出手,螢火蟲從掌上略過。無數世俗煩憂,在這如夢如幻的景象裏被拋之腦後。在蕭繹眼中美人展頤,是這世間最美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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