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開春,內府將坤儀殿收拾妥當,思卿卻遲遲不肯移宮。這日蕭繹來寧華殿,見思卿正在床下蒔蘭。所謂“春蘭夏蕙”,思卿素**蘭,殿中品種繁多。她穿著玉色桑波緞子裙,紫丁香色豎領披風,圍一條紫瑛石圍髻,將整個人襯得十分溫婉。


    蕭繹擺手示意宮人都退下,走來問:“這是什麽品種?”


    “我也不知道,”思卿笑,“去年在澹台後麵的山上找的。”


    “你說起澹台,去年夏天雨水衝壞了幾間廈子,我已命他們整修。等整修好了,夏日可去避暑。”


    思卿用手帕墊著玻璃盞端上一盞杏仁酥酪,上麵撒著鮮紅的枸杞,很是誘人。蕭繹伸手要接,思卿道,“當心燙著,用玻璃盞盛放雖然好看,但是燙手。”


    蕭繹小心翼翼地墊著思卿的手帕接過,問:“你打算什麽時候移宮?”


    思卿坐在案邊撥弄著蘭花下的沙土道:“我不打算移宮。在這裏住久了,習慣了。後園裏的花兒也習慣了寧華宮的土,我不想折騰。”


    “可是……”


    “我住在哪裏舒服就住在哪裏,我的處境不會因為我換了住處就改變,不是嗎?”


    蕭繹默默吃盡了酥酪,放下玻璃盞道:“你不懼流言?”


    思卿道:“隻要我聽不見就行了。不談這個,我正有一事想找你商量。”思卿走到小書房裏翻找一通,拿出一本折冊來,道:“我與容姊商議出了一個方案,你看。”


    蕭繹接過折子打開一看:“裁撤宮內十三衙門?”


    “對。不裁撤,靡費太過。冗員易生貪腐,市價官價相差的駭人。寧華殿換一個門環要兩百兩,兩百兩在坊間能蓋兩間廈子了。”


    蕭繹和上折子一笑:“我看行。折子我收著,事情我去和宗正寺的老頭子們纏去。”


    思卿道:“我就是這個意思。要是我出麵,他們又搬出‘祖宗家法不可改’的話頭來,拿幹政的大帽子扣住我,我可擔當不起。”


    蕭繹在閣子裏轉來轉去,最後指著一盆金錢草道:“這個給我放懋德殿去。”


    思卿笑道:“滿屋子的蘭花都比這個矜貴,怎麽偏偏選這個?金錢草?想銀子想瘋了?”


    “就是想銀子想瘋了,你提起裁撤的事——宮中繁冗之人不止在十三衙門,女禦之眾,選出無用的也放出去罷。你看可不可行?”


    “我再同容姊商量商量,她在宮裏久了,更熟悉些。喔,對了,當時我應允你從沈大哥手中接管內衛,你曾答應進容嬪之位。姓陳的跑了以後我都費這麽大心思按照陛下說得做了,陛下是不是也應該踐諾呢?”


    蕭繹笑道:“你不說我渾都忘了,你擬好旨給我就是了。”


    “陛下養著草詔的學士是吃白飯的?為什麽讓我擬旨?還有一件事,是朝中幾位重臣進獻了幾位小娘子,三哥什麽時候見一見?”


    蕭繹聽了偏頭去看思卿,隻見思卿專心致誌地修剪著蘭花的葉子,好像隨口一說,並不在意。


    “這麽大方?”


    思卿把小銀剪子一丟,“我要是吃醋你肯定嫌,我現在大方你也嫌,你疑心怎麽那麽重?”


    蕭繹故意道:“叫他們領迴去,我不見。”


    “原因。”


    蕭繹道:“你幫我想一個?”


    “事先聲明,這件事我絕對絕對不替你擔著,迴頭他們議論我妒忌,又不議論你。”


    蕭繹想了想說:“宮裏都裁撤宮人了,不要新人。”


    思卿逼問:“養不起啊?”


    蕭繹迎著思卿的目光:“你是當家人,養得起養不起你應該最清楚。”


    蕭繹一般都順著思卿說話,極少和思卿抬杠。思卿聽了頗為不悅,下狠手把蘭花修剪地光禿禿的,又掐了一枝花。


    她自顧自地轉身進屏風後麵換了一條大紅灑金羅裙,戴著金絲紅寶石雲髻,將那枝花也簪在鬢邊,雙掌一擊,喚菱蓁進來,低聲吩咐了句什麽。菱蓁似乎有些詫異,但還是領命而去。


    蕭繹問:“做什麽?”


    思卿不答,過了一盞茶的功夫,隻見菱蓁領著十餘名盛裝麗人進殿行禮。一陣香風飄進殿,旖旎非凡。


    蕭繹一時沒反應過來,抬眼就看見思卿促狹的笑容。


    座下環佩叮當作響,麗人紛紛行禮道:“陛下萬安,皇後殿下萬安。”


    思卿道:“諸位請起。”然後端起架子來問蕭繹,“陛下以為如何?”說完迅速湊近蕭繹耳邊輕聲說,“快選兩個,我可不想被外麵的口水淹死。”


    原來太皇太後辭世後蕭繹再未選秀,宮中妃嬪不過寥寥數人。蕭繹待要對思卿說什麽,思卿啞聲做口型道:“為我想想。”


    蕭繹看了看,隨手點了最後一排一位穿緋色襦裙的和一位著鐵鏽紅褙子的,道:“這兩位留一留,餘者皇後支錢賞賜,送出宮去吧。”


    眾人難掩失落,魚貫而出。思卿見此招手命菱蓁至近前,低聲吩咐了些什麽。


    思卿問兩位留下的小娘子的家世,穿緋紅色襦裙的欠身答:“妾是定南王府長史之女。”


    穿鐵鏽紅褙子的答:“妾是宗正寺寺卿的侄女。”


    思卿點一點頭,見蕭繹一言不發,遂命雲初領她們退下。思卿道:“三哥……確定?我叫菱蓁讓她們都留下了,你要反悔可還來得及。這兩位小娘子家世還算不錯,我看也還機靈,可以……給老五做個側妃。”


    “給老五?”蕭繹道,“我覺得這兩位就挺好的,你怎麽以貌取人?”


    菱蓁終於忍不住“撲哧”笑了:“奴婢看個個都是好的,隻有這兩位出眾——一位像紅燒獅子頭,另一位像油浸金錢肚。”


    思卿連忙斥:“去,別胡說。”


    蕭繹卻道:“我覺得挺好的,挺美的。”


    思卿無奈:“那所以依照陛下的審美,妾長得醜似無鹽是麽?”


    蕭繹再度重申:“不能以貌取人。”


    “是是是是,不以貌取人。”說完眼珠一轉,又道,“你忙你的去,我替你選,保管不以貌取人。”


    蕭繹樂得不管:“都由你,我一個也不要。”


    思卿樂道:“都由我,要不要就得聽我的。”


    蕭繹離開後思卿喚來容嬪,兩人商議後,將定南王府長史之女賜給端王為側妃,將宗正寺寺卿的侄女賜給衡王為側妃,選了一位文遠伯的養女封為才人,一位何適之遠房族女封為美人,其中不無平衡之意。未久宮中又下詔冊容嬪周氏為妃,容妃亦辭冊禮。思卿與之共謀裁撤宮人之事。


    至三月中,是思卿生辰,國朝皇後生辰被稱之為“千秋節”,然今年“桃花汛”損毀多處州府,“千秋節”宮內開了一次宴了事。蕭繹卻與思卿計議再出禁中一次。不料事情繁多,又過了一個月也沒找到空閑。所幸裁撤十三衙門遣退宮人後禁中支出比往時少了一萬有餘,令二人頗為欣慰。


    四月中顧梁汾在雙杏胡同口的酒樓開市。顧梁汾自定居帝京以來,生意上的事受世交武振英的扶持,他本人又與一眾清流官員詩酒唱和,黑道白道都玩得轉,加之他本人任俠重義、處事老成持重,生意可謂風生水起。


    這日酒樓鳴炮後門口賓客如雲,把整條雙杏胡同塞得滿滿當當。酒樓雅間內焚著名香,珠簾下是紫檀螺鈿圓桌。山石盆景、名家字畫點綴其間,足見主人風雅。


    壁上所懸字畫大都是今日來捧場的名士所贈,正中一幅是新任戶部尚書徐東海所書的,內容是:十年辛苦事雞窗,有誌青雲白玉堂。


    顧梁汾在大堂草草招唿一聲,走上樓來雅間內陪這幾位山左大佬。還沒進到裏間,卻在珠簾外被徐東海拉住。


    “顧老弟,傅老先生進來可好?”


    顧梁汾相當謹慎,隻答:“傅世伯雲遊四海,許久沒和我聯係了。”


    徐東海點點頭,又道:“老弟在帝京的生意固然興旺,可你就真打算棄文從商?”


    顧梁汾的授業恩師傅臨川本係江左名士,與徐東海的前嶽家也算世交。顧梁汾進京後,徐東海與之攀起這份交情來,幾度提出引顧梁汾為西席,顧梁汾卻始終不肯鬆口答應。年下右相葉端明猝死,徐東海作為葉黨中的中流砥柱反戈,更讓顧梁汾不齒。


    顧梁汾謝毅廊柱,露出了玩世不恭的神態。抱臂微笑,隨身攜帶的長劍劍柄正好擋在了他和徐東海之間。


    “徐兄沒聽過一句話,叫做‘看破的,遁入商門;癡惘的,送了性命’?”


    徐東海頓時變色。


    顧梁汾伸頭看了看內間眾人正在聯詩,複對徐東海道:“前兒發現了徐熙的畫,我想著這畫配府上新蓋的小敞廳正宜。讓他們先喝,徐兄隨我去看看畫如何?”


    顧梁汾足足忙了一整日才迴到家中,見其妻陌溦正在收拾提籃,遂問:“明天要出去麽?”


    陌溦目光一斂,道:“對,出城去。”迴頭問顧梁汾,“你明天有事麽?”


    顧梁汾笑道:“明天沒有,我陪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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