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蕭繹心事重重地進寧華殿來。思卿正在鏡子前卸妝,蕭繹坐在思卿身後,從襟懷裏掏出一隻緙絲錦袋,掏出些許煙絲,隨手從小案幾上扯了半幅紙卷了,問:“有火麽?”


    思卿隨手從妝台的撿妝內摸出火楣子遞給他,蕭繹點找了煙絲,才發覺自己扯得那半幅紙原是思卿所書寫的一幅行草,因而窘道:“抱歉,我方才以為是廢紙。”


    思卿道:“無妨。”


    蕭繹見剩下那半幅字是老杜的“野哭千家聞戰伐,夷歌數處起漁樵”,心下一動,長長歎了一聲,慢慢吸了一口煙絲。


    思卿轉頭問:“有什麽事?”


    蕭繹踟躕了片刻,還是道:“如果朝廷再掀兵火,我將會再添怎樣的罪業。”


    思卿思索片刻,忽然明白了,道:“陛下要撤藩?”


    國朝祖製異姓不封王,但因為定南王在開國時立有奇功,被太祖皇帝破例裂土封王,拱衛南疆。然開國後定南王勢力膨脹,插手地方政務,幹涉稅務,占據滇地冶廠,專利入己。此外,天下財富半耗於定南王麾下駐兵的餉銀,定南王還幹擾朝廷官員正常升遷、阻斷商路,擁兵自重。


    蕭繹道:“國朝國賦不足,民生困苦,皆由兵馬日增之故。定藩要餉,絀則連章入告,既贏不複請稽核。藩屬將吏士卒靡俸餉巨萬,各省輸稅不足,征諸江南,歲二千餘萬。各省軍需,原俱取之本省,獨定藩用各省轉輸。天下財富半耗於定藩。”


    思卿道:“我在南時,幾位伯伯曾說‘天下財富莫盛於東南,亦莫竭於東南’。轉運糧草,費船夫腳力無數,隻怕轉運之費,已遠超糧食本身。熙寧四年,江南米價每石至二十餘兩,民生艱難,我記憶猶新。撤藩有何不可?”


    “我當知定藩除耗朝廷稅,還節製督撫、欺淩有司、為害鄉裏。然而一旦撤藩,其必不會善罷甘休,如果定藩起反,其擁兵之眾,便有兵火燎原之勢。”


    思卿道:“朝廷養著他,養得過於肥了,他隻怕也滋生謀反之心嗬。撤亦反,不撤亦反。陛下所能做的,不過是把握時機而已。”


    蕭繹道:“如你所言,分寸之間,難以把握。”他淡淡一笑:“近日這些話總是積鬱心頭,無人可訴。思卿,我有一言相問,請如實迴答。我若下旨撤藩,外人如何看我?”


    思卿笑:“血氣方剛,急於揚威立腕。”


    蕭繹被思卿的話刺了一下,“這真是實話。我不願意再受掣肘。倘若撤藩徹底,外除強藩,內收兵政,何其幹淨!”


    思卿道:“還有一語,欲速則不達。”


    蕭繹怔住了:“你究竟是向著我撤藩,還是反對我撤藩?”


    思卿狡黠一笑:“我不知道啊,如何做決定,是陛下的事。欲速則不達,是古人所言。”


    蕭繹道:“倘若因撤藩而逼迫的藩王造反,外人又該如何看我?”


    思卿答:“成王敗寇。”


    蕭繹撫掌笑:“你怎這樣油滑。”


    思卿不依不饒:“那你想聽我說什麽?安慰?讚同?奉承?你讓我講什麽,我便講什麽。”


    蕭繹聽了終於歎氣道:“原來你還是放不下當年文字一獄。”


    思卿聽他提及文字獄,不由得冷笑:“陛下文韜武略都有了,我有什麽放心不放心的。”


    蕭繹的耐心出奇的好:“你這是氣話了。年前在賭坊裏我聽見旁人議論,就一直在想……如今定南王告老,希望其子承襲王爵,這正是個好時機。”


    思卿道:“這麽大的事情,也不能一蹴而就,再想想。”


    蕭繹頷首道:“明天……出城?”


    思卿道:“都說了一個月了,出郭尋春春已闌,沒興致。”


    蕭繹卻忽然歎了口氣,道:“去吧,我有事情要告訴你。”


    第二日蕭繹思卿微服出城,郊外柳花芳菲,遊人如織。春日的和風吹在臉上,格外清新舒暢。人笑人歌芳草地,乍晴乍雨杏花天。一年四季,最好不過季春。


    蕭繹問思卿:“你兄長不是在西山家廟守孝麽?要不要先去看看?”


    思卿並不願意見葉蘭成,但是那日葉蘭成領著顧梁汾去嘉國府,使得自己與顧梁汾有了一麵之緣,她有心探聽顧梁汾的消息,於是答應下來。


    葉家家廟與祖塋相鄰,旁邊建有別館。為了繞開祖塋,思卿領著蕭繹眾人繞了一大圈,中間思卿和蕭繹相視一笑,使計甩脫了護衛,頓時心情大好。葉家別館門前蒿草有半人高,胡枝子到處都是,也沒人修剪。蕭繹好生後悔提出讓思卿來,生怕思卿觸景傷情。


    兩人下馬進去,隻有一個老仆在院中燒水,看見思卿不禁一愣,連忙行禮道:“大小姐。大爺去山裏了,隻怕晌午才能迴來。”


    思卿道:“我知道了,你忙你的,不必管我們。”


    思卿領著蕭繹穿過一片小水澤來到別館的主廳“枕流洲”,隻見裏麵全是酒壇酒館,一股濃烈的劣酒“大燒缸”的味道。陰暗的四壁貼滿了詩稿,蕭繹好奇,隨手摘下一張,見題目是《青衫濕遍·悼亡》:


    青衫濕遍,憑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頭扶病,剪刀聲、猶在銀釭。憶生來、小膽怯空房。到而今,獨伴梨花影,冷冥冥、盡意淒涼。願指魂兮識路,教尋夢也迴廊。


    咫尺玉鉤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殘陽。拚把長眠滴醒,和清淚、攪入椒漿。怕幽泉、還為我神傷。道書生簿命宜將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圓密誓,難禁寸裂柔腸。


    思卿也摘下一首,是一首小令:


    銀床淅瀝青梧老,屧粉秋蛩掃。采香行處蹙連錢,拾得翠翹何恨不能言。


    迴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燈和月就花陰,已是十年蹤跡十年心。


    詞風哀婉旖旎,近於花間一派。思卿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對蕭繹道:“這等頹廢,非大丈夫該有。”


    兩人走出葉家別院,思卿囑咐老仆:“不必告訴兄長我來過。”


    蕭繹見思卿仍然拿著那篇詞稿,於是道:“浣畫驟然此時,你兄長心裏放不下。”


    思卿歎道:“我原以為……沈大哥會低迷一陣子。沒想到,他倒是沒什麽反應。”


    兩人在山坳裏發現一顆老梨樹,山裏天寒,梨花仍然開放。不隻是誰寫了陸放翁的那首詩:


    梨花淡白柳色青,柳絮飛時花滿城。


    惆悵東欄二株雪,人生看得幾清明。


    且將詩稿掛在枝頭。思卿笑道:“我最愛長春真人那首《無俗念》。”吟道:


    春遊浩蕩,是年年、寒食梨花時節。白錦無紋香爛漫,玉樹瓊葩堆雪。


    靜夜沉沉,浮光靄靄,冷浸溶溶月。人間天上,爛銀霞照通徹。渾似姑射真人,天姿靈秀,意氣舒高潔。萬化參差誰信道,不與群芳同列。浩氣清英,仙材卓犖,下土難分別。瑤台歸去,洞天方看清絕。


    蕭繹笑道:“原來你還讀過長春真人的詞。”


    “我隻是想起了浣畫。她穿白色,是極美的。”


    蕭繹忽然道:“浣畫與江東並不是一母所出。當年我母親在的時候,很喜歡浣畫,想收她做養女,封個郡主。但是因為浣畫是庶出,皇祖母不同意,也就作罷了。”


    思卿道:“原來如此。”


    “我母親很喜歡女孩兒,後來收了靖國公——也就是我舅舅的女兒為養女,封為上陽郡主,排行第六。那時候我還小,先帝駕崩,遺言命嘉國、靖國而公輔政,為的是怕同姓宗室篡權。後來老嘉國公早逝,舅舅與宗親們總是不合。有一天他們忽然說舅舅造反……六妹從此就從宮裏消失了。後來我親政了,派人打探,說六妹隨舅母迴了原籍之後就不知所蹤了。”


    “我聽容姊說過,皇太後娘娘曾隱居西山雀兒庵。三哥今天是想去拜祭娘娘?”


    蕭繹頷首,“那時候朝裏對舅舅多有非議,母親在山中避居多時。後來……也秘不發喪,直到他們說舅舅謀逆,把顏氏一族打壓下去,才宣布母親仙逝。”


    思卿沉默了好久好久,還是道:“我小時候在南邊,民間有‘嘉(國公)靖(國公)嘉靖,言家家皆淨而無財用也’。上人疑則百姓惑,下難知則君長勞,很多事,用情難以判定。”


    蕭繹久久沒有接話,兩人一路沿著山坳走進到了西山一處僻靜的山穀,山間流水淙淙,秋聲不絕。


    山坳間有一處破敗的庵堂,院門緊鎖,依稀可辨出匾額上是“雀兒庵”三字。庵左側的山澗中有一股水泉流下,形成深潭,潭岸邊犬牙差互,潭水翠若碧玉,清寒見底。


    蕭繹問思卿:“你讀過慈溪馮有經的《雀兒庵》麽?”


    “讀過。‘遝嶂迴巒裏,披襟入菁林。略無人履跡,不動鳥機心。古石雲高臥,驚泉樹雜音。坐看白日去,嵐穀眾山陰。’”思卿道。


    蕭繹淡淡一笑:“‘坐看百日去’,何其閑適澹泊。”


    她微微側首收著袖幅道:“‘不動鳥機心’也隻有在無人處了。世事渾濁,所謂慨歎,也終不過是慨歎而已。”


    蕭繹道:“說的不錯,就好比陶淵明,仕途不得意退居南山,南山雖恬淡閑適,他也未嚐不憾仕途不得意。‘人生不如意,十居常八九。所謂更事者歎於後時哉’,羊公這句話,說的極是。”


    兩人走到庵前,卻見地上有沒有焚燒經卷的痕跡。蕭繹四處看了看,卻沒看到旁人,心裏不禁起疑。他從腰封裏摸出一枚錦袋,從錦袋內拿出鑰匙,打開了緊鎖的庵門。


    蕭繹先跨進庵內,思卿也跟了進來。


    庵內正堂上有孔雀明王造像,四臂分執俱緣果子、吉祥果、蓮花和孔雀尾,乘金色孔雀,坐於青色蓮花之上,麵目慈和。


    塵封的寶相下二人再無一語,隻靜靜立著。蕭繹眼中終於從空寂裏浮現出複雜神色,神色愈來愈深。


    而後蕭繹領思卿到庵中後堂,壁上蒙有的素紙,蕭繹將素紙後牆壁上懸掛且卷起的畫卷慢慢打開。


    畫中的宮裝女子麵目端和,身著大袖禮衣,頭戴三龍二鳳冠。畫作雖然略有褪色,但畫工精良,容像栩栩如生。


    思卿問:“這就是母後娘娘麽?”


    蕭繹歎道:“畫得不大像。”


    兩人向仁康皇太後的影行過禮,蕭繹在影前焚燒了隨身帶來的經卷。


    祭拜畢,蕭繹卷好影,覆上新素紙。兩人轉到孔雀明王的造像下,蕭繹道:“聽聞《孔雀明王經》主消除鬼魅、毒害和惡疾。而今鬼魅幽浮,揮之不去,荼毒不知,惡疾未除。”


    思卿道:“此話可比擬國朝情境。”


    兩人未曾多留,鎖上庵門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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