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國公沈江東送走了賓客,已近三更。府內收拾殘局的下人們陸續散去,紅綢帶和各色花束、金箔剪就的“囍”字在夜色中翻飛招展,月色下略顯清寂。沈江東送完走賓客,揉了揉額角,覺得腳下虛浮,深一腳淺一腳地推開門,隻見房內紅燭高照,映出兩團光暈。


    屋裏的侍女都被江楓打發下去了,江楓摘了髻,用一支錐腳簪子挽著頭發,柳眉杏眸,醉暈雙頰,大紅禮衣上蹙著一對金鳳。她見沈江東進來,起身微微一笑。


    沈江東覺得酒勁上來,有些目眩,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麽,隻笑道:“距咱們上次小酌,已有六七年了吧?”


    江楓道:“已經七年了。沒想到再來帝京,風雲際會如舊。”


    兩人臨窗坐下,江楓斟了酒,兩人對飲了一杯,飲罷一時無話,有些尷尬。


    颯颯秋聲傳來,沈江東沉吟半晌,問:“今晚……”


    江楓顯得格外沉靜,望了沈江東一眼,眼中頗有從前在朝為官時的犀利和冷靜,她輕聲道:“確實有刺客。”


    沈江東驟然站了起來,仿佛寒冬臘月被兜頭澆了一桶冷水:“刺客在哪裏?!”


    江楓道:“噤聲!”


    沈江東反笑了,道:“這府裏的人,還是能信得過的。”


    江楓道:“人在方才皇貴妃歇息的那間閣子的榻下,多半已經死了。是皇貴妃不叫張揚的。”


    沈江東連忙喚老管家老夏去看,過了一盞茶的功夫,老夏迴稟說果然毒發死了。沈江東吩咐老夏小心處理屍首,老夏老背晦了,卻不多嘴問,隻念叨著婚儀上死人好不吉利,自去處理。


    江楓又道:“娘娘怕他咬破牙中藏得毒囊即刻自盡,摘了他的下巴。但這些死士多半都會事先服下緩發的毒,無論如何活不到明晨。”


    沈江東問:“衝誰來的?”


    江楓想了想道:“應該是衝我來的。但是娘娘先出的手,刺客大抵以為會武功的是我,所以把娘娘認成了我,反倒逼得娘娘好生危急。”她極力轉移話題,於是又道,“這位皇貴妃娘娘與葉大公子長得真像,一看便是嫡親兄妹。隻是——這位娘娘的身手怎麽這般好?”


    沈江東道:“四五年前葉相從江南尋迴來的,不曉得以前是跟著什麽人家長大的。尋迴來的時候先皇後新喪,太皇太後不願再立何氏女為後,急於為陛下選妃,葉相就心急火燎地把失散多年剛剛找迴的女兒送到了宮裏。”他見江楓聽得專注,忍不住又道,“聽聞當年皇貴妃落草時葉相正因冤獄被貶官,家道不好,見夫人生下的是女孩兒就扔了。葉夫人找不見女兒,聽葉相輕描淡寫地說扔了,沒多久就氣死了。後來葉相好容易找迴了女兒,卻是為了送進宮去為自個兒的仕途鋪路。這位皇貴妃娘娘抵死不認葉相做父親,進宮後不僅不和葉家通氣,還三番五次阻止太皇太後、陛下封賞葉相,把葉相惱得嘔血。”


    江楓聽了道:“這樣的父親,不認也罷。”


    沈江東道:“思卿剛迴京的時候住在葉相府裏——娘娘的小字喚作思卿,把葉相府裏攪得天翻地覆。她兄長夾在中間難做,葉相固然不慈在先,娘娘也厲害得緊。蘭成對我講,說受夠了,所以放了外任南去。那時候蘭成和浣畫才成親不久,我還不舍得浣畫離京跟蘭成到南邊任上去。”蘭成是葉端明的大公子、思卿的嫡親兄長的名字,取自“庾子山年幼而清邁,有天竺神僧唿之曰蘭成,因以為小字”的典故。浣畫便是沈江東的胞妹,嫁到葉家做了新婦。


    江楓插言:“到任上去比帝京清靜。”


    沈江東道:“浣畫也這樣講。他們夫婦南去之後,葉相府裏愈發熱鬧,思卿原是不肯進宮去的,那時候定安貴太妃認了她做義女,還在太皇太後麵前幫她講話。後來不知怎麽的,思卿竟向葉相妥協了,沒多久就進宮受了封號。”


    江楓聽沈江東連唿“思卿”,不覺蹙眉,輕聲道:“還是稱娘娘。”


    沈江東一笑:“私下無妨,連陛下都不甚在意。”


    江楓道:“娘娘對我倒是十分和氣。”遂把思卿和自己換手帕一節說了。“葉相從南邊尋迴來的?我看娘娘的身手……倒像是終南一派的。”


    沈江東斟酌道:“這個不好揣度。不過皇貴妃才名在外,當年的授業之師必定不凡。”說完覺得今夜議論思卿太過,實在有違他平素處世為人之道,於是沒再多講。


    江楓見他沉吟,唯恐他把話題轉迴自己身上,複問:“太皇太後喪期已過,仙居長公主也已出閣,陛下為何遲遲不立皇貴妃為後?”


    沈江東笑道:“陛下倒是時時想立皇貴妃為後,這也是太皇太後生前首肯的事。但葉相一向與端王、敬王等宗親政見不和,端王和左相當年支持立何娘娘——就是先皇後的族妹,無奈太皇太後不許。太皇太後故世後,皇貴妃一力支持陛下的新政,與宗親嫌隙愈深,左右宗正都不支持皇貴妃更進一步。還有,皇貴妃自己不願意,說為了不使葉相得意,寧願居側宮,聽上去像個笑話,不過依思卿的性子,幹得出來。最近仙居長公主出閣,陛下又重提立後事,葉相卻被牽扯進了撫州案裏,累及皇貴妃,端王更不肯鬆口了。”提到撫州案,沈江東忽然問江楓:“刺客要殺你,是因為你參與查撫州案麽?”


    說來說去,還是說到了自己身上。夜風一吹,江楓的酒已經全醒了。她垂下眸子,淡淡道:“是。”


    “是誰的人?你有數麽?”


    江楓輕聲道:“是左相何適之的人。”


    沈江東驚疑:“不是右相葉端明的人?”


    江楓搖搖頭,道:“到處都在傳撫州督撫賄賂葉相爺,實則不然。況且帝京城豢養死士的朝廷命官有誰,你統領過內衛,應當清楚。”


    左相何適之的根基遠比右相葉端明深厚。先皇後懷娠時,何適之便著手豢養暗人,以備將來不時之需。蕭繹查知後十分忌憚此事,還命當時統領左右內衛的沈江東想方設法在何適之的暗人中安插了內衛。沈江東倒吸了一口冷氣,問:“那撫州案究竟是怎麽一迴事?你又為何要卷進去?”


    江楓三年前丁母憂從任上迴撫州原籍守孝,刑部按說沒有強製指使江楓辦差之權,然而江楓還是參與了撫州案。


    “災後傳疫,撫州的情境太慘。大司寇(刑部尚書)數度來信,我也難以推辭。沒想到事情不是那麽簡單,雖然我事後辭去了部務,卻也沒能甩脫,還連累府上了。”


    “咱們是一家人,沒有什麽連累不連累的。那撫州究竟是怎麽一迴事?”


    “戶部想來左傾何相爺,戶部尚書吳天德也當真人如其名,沒有天德。偏生他是端王爺薦上去的,外強中幹的很。撫州災後戶部並沒有按數給撫州地方撥去民生物資和糧餉,送去的箱籠裏全是石頭。起先是撫州駐軍裏有人起頭圍了驛館,戶部押糧餉的官兒住在驛館裏。後來難民聽到了風聲,越聚越多,把驛館圍得水泄不通。那戶部的押糧官兒是個有急才的,情急之下大喊錢糧戶部都運來了,沒下發是被撫州督撫給貪了,叫他們往督撫衙門鬧去。想來撫州官場的名聲不好,駐軍難民都信了,一窩蜂的把撫州督撫衙門砸了個稀爛。亂起來之後,不知怎麽,隔天有人四處放風說撫州督撫貪的錢糧是用來賄賂葉相爺的。想必是何相爺借勢,搶先往葉相爺身上潑汙。傳久了難以查清,也不知濫觴何處。”


    “不是說從撫州督撫衙門抄出了贓款?”


    江楓苦笑:“衙門砸的稀爛,針頭線腦都被搶了,還能留下銀子叫刑部查抄出來?銀子有了,糧呢?撫州督撫衙門一共才多少人,有多大的肚子?查出的贓款,必定是何相爺譴人送去的。”


    “禦史台派去的人無話?”


    “禦史台也分派。何相素來謹慎精明。”江楓合上窗子,挑亮了燈燭,“陛下要查到底,隻怕左右相撕破臉傾軋在所難免。”


    沈江東拈起一枚金桔丟在口中,含糊道:“陛下不會。大局為重。你……有證據麽?”


    江楓目光炯炯道:“證據是有的,但並不在我的手中。”


    沈江東問:“什麽證據?何相是不是疑心證據在你手裏?”


    江楓道:“證據是撫州都督未及遞出的遺折,上麵記敘的十分清楚,且是血書。東西我已經交給刑部了,何相沒有得到,想必是葉相弄了去。何相肯定疑心那遺者在我手裏,不然也不會冒險來嘉國公府謀刺於我。”


    沈江東卻道:“何適之老謀深算。刺客說不定就是衝皇貴妃來的,皇貴妃若在府上出事,他們就能正大光明地對你我動手。從浣畫嫁給蘭成那天起,在外人眼裏我已是葉相一派的人,否則怎會和葉相府上聯姻?”沈江東說到此處不覺歎氣。


    “當初你不同意浣畫和葉大公子的婚事?”


    沈江東道:“同意不同意,現在已經這樣了。先皇後早逝,太子無母可依;皇貴妃得勢,又有二皇子。何適之做夢都想扳倒皇貴妃。眼下是左右相,以後……”沈江東搖搖頭,沒再說下去。他忽然想起一事,問:“端王和撫州案有關否?”


    江楓愣道:“沒有。怎麽忽然想起端王爺?莫不是端王爺一失勢,人人都想踩兩腳?”


    沈江東笑:“端王失勢?端王剛剛放了好大一個鬆泡,得以全身而退,還將了皇貴妃一軍。端王爺這個人,我是看不透的。說他貪權戀棧,他對朝對國卻無貳心;說他淡薄灑脫,卻又掣肘朝政經年,與陛下屢屢失和。且看罷,或許何相葉相左右不平了,端王爺又坐收漁利粉墨登場了。”他忽然正色道,“你說遺折既然已經到了葉相手中,他為何對何相隱忍不發,任由朝中誹腹自己貪腐受賄?”


    江楓不屑道:“前戲越足,後麵翻轉得越精彩。葉相大概打定主意想就此把何相從朝堂上踩下去,讓何相再難翻身。”


    沈江東搖頭道:“何適之是東宮太子的母舅,陛下不易儲,必然在朝中給何相留一席之地。思卿都看明白了,葉相怎還一意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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