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同嚴律候在車上等候汪曼春一樣,明誠也在後麵等著明樓,並沒有上前。

    隻是,汪曼春走後良久,明樓始終都呆站在原地,明誠喚了幾次無果,才上前詢問,隻是,得到的,隻有明樓語重心長的四個字:“不容樂觀。”

    “不容樂觀”。好模糊的四個字。

    明誠蹙起眉毛,問道:“這是什麽意思?”

    明樓沉了口氣,想起剛剛在懷裏情意綿綿,一如既往的汪曼春,有感而發道:“她長大了。”

    “啊?”

    明樓突兀的一句搞得明誠一頭霧水,明樓扭過頭來,掛著合宜的的微笑,輕聲問:“怎麽,不懂。”

    明誠搖搖頭,誠實道:“不懂。”

    “長大,也就是她不在像以前那麽幼稚了。”明樓神色自若,看起來與以往並沒有什麽不同,他迴過身子,朝向汪曼春離去的方向:“她現在,恨不得扒了我的皮,喝了我的血。但即使如此,她還是把情緒壓抑的很好,雖然還騙不過我,但比起以前,也是有大進步了。”

    明誠眨了眨眼睛,看著明樓笑意吟吟的樣子,遲鈍道:“那..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好事,當然是好事。”明樓一臉輕鬆,可還沒等明誠鬆口氣,明樓就話鋒一轉,語氣涼薄:“但前提是她是我們這邊的人。若她是對麵的人,藤田芳政就是如虎添翼,她,也隻是變得更讓人不寒而栗罷了。”

    明樓仍然掛著得體的微笑,但隻有他清楚他心裏的糾雜。他目光悠遠,順著汪曼春離開的這條街道,向前眺望,看遠方的路,看前途的命運,看汪曼春的心思。

    然而,最終都隻是碰壁收迴,沉壓一口氣。

    明誠擅察言觀色,自知道明樓的不愉快,他也順著這跳蔭林道望去,想起了與汪以秋玩笑時她曾說過的話。

    “明誠,你若敢負我,就算我不計較,姐姐也會舉著砍刀殺你至天涯海角的。”

    魔障了,明誠想,自己多半是魔障了。可是,汪以秋的話,從未錯過,也從未欺騙過他。明誠似乎在對自己說,又似乎在向明樓求證:“現在,她會站在那邊?”

    明樓心事重重,心下明了今天的難挨,握緊拳頭。明樓輕聲:“藤田芳政即將卸任前往南京,汪曼春如今複職固然危險,但隻要藤田離開,我們就能爭取到時間處理。今天...必須過了今天。”

    百轉千迴,一年的辛苦努力

    籌謀,王天風等人的犧牲,明台的重傷,代價極高的死間計劃。一切,都要看今天藤田的召集到底是何意義了。明誠低下頭,應聲道:“是,今天,一定會過去的。”

    話畢,二人不在囉嗦,駕車離去。

    明樓和明誠二人雖起身的早,但一番折騰下來竟成了最晚到的。進了特高課的大門,上藤田芳政的辦公室,令人意外的是,電話裏明明說的是特工各支部,各組都要到,但真正到了的,也隻有汪曼春和明樓而已,就連梁仲春也不在。

    不僅如此,嚴律和明誠也被請了進來。莫名的,明樓心裏一跳。

    “不是說一起嗎,怎麽就這麽點人,連梁處長都不在?”

    藤田芳政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汪曼春和嚴律一前一後站在辦公桌旁邊,臉上沒有什麽表情,在明樓進來之前,似乎也沒有和藤田芳政交談過的跡象。

    明樓、明誠一進門,三人默契的把視線放在了他們身上。而明樓狀似平常,似是隨口一問,誰也沒有答複。

    五人麵麵相覷,有一瞬的冷場。

    汪曼春忽然笑了,和剛剛在蔭林道上和明樓見麵時一樣,勾起一個輕微的弧度,有些輕蔑。

    “他啊~”汪曼春抬起右手,盯著自己甲縫,如柔荑一般的手指輕輕拱起,漫不經心間鬆散下來,然後她抬起頭,看著明樓的眼睛,似笑非笑,眼睛微微眯起,看不清裏麵的情緒。

    忽然的,明樓心下又一跳,伴隨著汪曼春冷冽的女聲——“他啊,他現在在我76號審訊室裏呢。”

    明樓一向掛在嘴邊的笑像是擱淺了。汪曼春此刻的表情令人熟悉,伴隨著熟悉感一起襲上來的是一股微妙的涼薄。雖一時記不起是從哪裏見過,但,這讓一向巧舌如簧的明樓噤若寒蟬。

    明樓看著汪曼春,紅唇冷豔,熠熠生輝。那多年來一直追尋他,火花飛濺的炙熱眼眸,現在依舊捕捉著他,比任何一次都令人窒息。

    一股笑意從明樓心底升騰起來。

    汪曼春這幾天的行蹤一直都在他眼皮子底下,她身邊,光是他派去的特工就有五六個,更不提加上特高課的。

    葬了汪以秋後,汪曼春簡直就是人間蒸發,關在汪宅裏半步不出,就連房間的窗戶都沒打開過。汪宅唯有嚴律進出,無人造訪。除了嚴律,這幾天裏她沒接觸過任何人。

    而直到今早他和明誠出門前,還接到了探子最後一次通報,汪曼春就在汪宅

    。

    換句話說,也就是今早這不到一個小時的空隙,汪曼春開始了她的行動,顯然的,藤田芳政是默許態度。那麽,今天這個召會,就是早有預謀了...就是,專門針對給他的陷阱。

    山雨欲來風滿樓,他預測到了,竟還是百密一疏。

    神經漸漸緊繃起來,明樓的臉上除了應有的驚訝之外沒有什麽別的情緒,他看了眼藤田芳政,又直視汪曼春,理所應當的問出了那一句:“為什麽?”

    為什麽?

    汪曼春既然話隻說一半就說明她在等著他問。藤田芳政坐在椅子上一副旁觀的姿態,更加說明,今天這局的主謀者就是汪曼春,而她給出的迴答,正是今天這個陷阱的楔子。

    但,他又不能不問。

    “為什麽?難道明長官你不清楚嗎。”

    果然,明樓話音剛落汪曼春高揚的女聲就響起。她笑的更開了,也笑的更令人熟悉,隻是,臨門一腳,這莫名的熟悉感被擠到一旁,一股如他所說的戰栗從毛孔慎入。

    明樓又是理所應當的疑惑,又隻能承接問道:“汪處長這話何意,難道,梁處長的事,我明某人會知道?”

    “哦?”汪曼春高挑起一條眉毛,麵容生動,看上去竟然比明樓更加吃驚。她莞爾一笑,終於鬆開了鎖住明樓的視線,輕眨睫毛,不經意間目光流轉,淡薄的眼神像是一根冰刺,刺到了明樓身後的明誠身上:“那...不如問問阿誠吧。”

    咕噔一下,明樓心裏一空,有一種落入陷阱的失落感。

    可是,盡管如此,他除了順著她的話往下接,別無他法。

    “汪處長說笑了,我都不知道的事,阿誠一個秘書怎麽會知道。”

    “明長官,這做事情不看官階,俗活說樹大好乘涼,就是有您這棵大樹,身旁的人,才好掩人耳目啊。你說,我說的對不對啊,阿誠。”

    汪曼春的話說的輕飄飄的,入耳後讓人覺得不舒服。隻是,隱約的,這話的口氣好像聽過。明樓覺得耳熟,隻是眼下顧不得,隻能集中精神應對汪曼春。

    可明誠不一樣,這耍人的口氣,他早已聽的膩耳。一種荒謬的無措,席卷而來,尤其,當明誠看清楚汪曼春看他的眼神裏的戲謔和嘲諷時候。

    明誠低下頭,語氣尷尬:“汪處長說笑了,我怎麽會知道呢。”

    汪曼春頭一扭,又咧開了一個笑容,明誠的頭也低的更低。

    “梁仲春走私軍火,這事兒,阿誠...你可別告訴我你不知道啊。”

    走私軍火,這罪名說大可大,說小也小。畢竟這算是特工總部裏一條不成文的潛規則了,日本人也好,多多少少都有所參與。若是要追究,是可作作文章,可汪曼春現在提起,就有些耐人尋味了。

    話至此,明樓心知,不能繼續順著往下說了。他轉頭看向藤田芳政,一副恍然模樣:“在我眼皮子低下竟然有這種事?查實了嗎,若是真的,那定然不能放肆這股不正之風。藤田課長請放心,既然汪處長已經找出了這隻害蟲,那必然會徹查清楚,這種害群之馬,一定不會放過。”

    明樓雖有意轉移話題,可藤田芳政卻未必肯聽。他抬手,白色的絡腮胡微微顫動,義正言辭道:“明長官,請聽汪處長說下去。”

    明樓眉毛一皺,笑了笑,沒有再說什麽。

    汪曼春則沒有關注兩人的對話,她依舊玩味的打量著站在明樓身後隱身的明誠,重複問道:“阿誠,你是知道,還是不知道啊。”

    明誠是海關總署,梁仲春的貨船進進出出這麽多趟,要說他完全不知情,可信度不高。

    明誠心知這件事可大可小,自然要往小裏說:“梁處長是有找卑職要過一些批條,說是公船,卑職一時大意,沒有深究,是卑職的失職。”

    “哦~你不知道啊。”汪曼春往前走了兩步,隨手在藤田芳政的桌子上掀起一遝紙,衝向明誠:“進進出出這麽多趟,貨船這麽多,你竟然毫無察覺。這根平日裏照顧明長官細致入微,工作井井有條的阿誠...作風還真是大相徑庭。”

    明誠站在原地,刹那間一句話都不想再說。

    若明樓是汪曼春的劫,那汪以秋便是明誠的業障。梁仲春的出船記錄在記錄簿上是沒有的,記了的那麽幾筆,也極其隱秘,他隻口頭上告訴過汪以秋一點。而汪曼春現在手裏拎的東西的來源,不用推敲,也知道少不了她給的線索。

    明誠的視線閃過汪曼春,又移到嚴律身上,低下了頭,隻是重複一句:“卑職失職。”

    麵對明誠的沉默是金,汪曼春毫不介懷,她小走兩步,滿不在乎的說道:“阿誠你承認也好,不承認也罷,都無關緊要。主謀已經抓到了,剩下的小魚小蝦,為了點蠅頭小利吃裏扒外的人多了去,若都抓起來,那還不塞滿了我七十六號。”

    “但問題是,梁仲春還參與了一次勞工營的人口販

    賣,很巧合的是,他參與的那一次交易,被共|黨襲擊了。更巧合的是,毒蠍被捕後,還沒審查清楚,就被他匆匆忙忙的要了條子槍決了。緊接著,沒等人看清楚他的屍體,明大小姐又把他火化了,連渣都不剩。你說,這一切,是不是太巧了?”

    汪曼春多說一個字,藤田芳政的眉毛就皺緊一分。

    原本跟明家毫不相關的梁仲春,繞著繞著就繞到了明誠身上,現在,更是將火一路燒到了明鏡身上。

    明樓看著藤田芳政的臉色,一驚,厲聲嗬責道:“汪曼春!你什麽意思!”

    “你說,梁仲春會不會就是共|黨,他為了包庇毒蠍就以槍決之名,行營救之實。沒有屍體的死人是見不了人的,你大姐,自然要趕快火化了,要不然,不僅救不了弟弟,就連自己的同誌,都要暴露了。你說,是不是這樣?”

    汪曼春話說的雲淡風輕,明樓已經是火冒三丈了。他瞪著汪曼春,又迴頭看了看藤田芳政,終於收起了嘴角邊的笑容,變的怒不可遏。

    “藤田課長,這是什麽意思,汪處長,你又想要幹什麽!”

    “梁仲春走私,那就定走私的罪,明誠若是真的參與,拿出證據,我可以親自把他送進七十六號。”

    “可是,案子不是口頭說的,是要講求證據的。我竟不知道,特高課什麽時候成了軍事法庭,可以審人了。”

    “電話裏說的是藤田課長您要召會,商量日後上海情報機構的方針。可我到這來隻聽見了76號一情報處長的喋喋不休,還是,什麽時候,汪處長您成了七十六號的掌門人了?”

    “口口聲聲說的是梁仲春...梁仲春,那你把他帶到這兒啊,審啊。你說他是共|黨,畫押呢?你說明台沒死,那證據呢。你說我大姐是同謀,又有誰能證明!這沒有絲毫證據的胡亂臆測打著抗日的旗號,實際上是在削我明家的根。”

    “汪處長,您剛蒙冤出獄心情不好我能理解,但我明家不是你的出氣筒。藤田課長,我的弟弟死了,我眼睜睜的看著的。家姐最疼愛的就是明台,難道,現在,連人死了我還要讓整個特工總部人人看一遍他的屍體,等大家看夠了,看膩了,我才能葬了他嗎。”

    “藤田課長,您若是懷疑我,大可斃了我。就算今日您不斃了我,改天我走在街上說不準也會被軍統、共|黨的特工襲擊。畢竟,就連我的弟弟都行刺過我。但,請您放過家姐,也放過明誠,他們是無辜的。我也就這麽一個姐姐和

    弟弟了,我沒有親人可以往76號扔了!”

    明樓一向理智,隻有被逼到底線才會失態,藤田芳政就很少見這樣的明樓,隻有幾次——一次是明台被捕,一次是明鏡大鬧。

    來中國多年,老牌特工藤田芳政見多了政壇上的人,但像明樓這樣的還是少數。說不上對明樓滿意,更說不上信任,但單憑能力和勢力,明樓都是日本上海軍部不可多得的人才。尤其在這種四麵楚歌,他又即將離任的情況下,更是需要一個鎮得住場子的人穩定人心。

    汪曼春的話不可謂不動搖他,眼鏡蛇...這根南田發現的釘子畢竟還嵌在新政府裏。梁仲春...這個投機的人不可能是那條毒蛇。

    毒蠍沒死、明鏡是紅色資本家、明誠和明樓也都是軍統的人。汪曼春這個大膽的,合乎他猜測的推論深深動搖著他。

    沒有證據,這是他最頭痛的地方。

    畢竟,沒有證據,就有猜錯的可能。而在這個節骨眼上,再錯...就是萬劫不複。

    藤田芳政考慮了很多,到底是相信汪曼春還是相信明樓,這是一個難以抉擇的問題。汪曼春嗎,她是中統特工錦鯉的姐姐,對於錦鯉的死難道對他就一點怨恨都沒有嗎。還是說,對明樓的恨和對把親妹推向懸崖的特工們的恨,暫時超過了對他的怨了嗎。

    明樓呢,這個精明的男人到底又是什麽底細呢,他和汪曼春一樣,都死了兄弟,他對他難道就不恨嗎。汪曼春還有對明樓的恨支持,明樓又是什麽在支撐著他呢,明家的責任嗎。

    毒蠍若是確實死了,那麽就不能再刺激明樓。毒蠍若沒死,就說明汪曼春才是值得信任的。

    於是一切又迴到了出發點,毒蠍...他究竟是生還是死呢。

    藤田不想再想下去了,他沉了口氣,凹如眼眶的眼睛閃著銳利的光芒,他掃了屋內的四人。汪曼春和嚴律,明樓和明誠。

    良久,他開口緩緩道:“確實,毒蠍的事情畢竟已經過去。梁仲春本來就是投機者,他的話,並不可信。汪處長,若是沒有確切的證據,你是不能夠這樣猜測的。”

    輕唿一口氣,明樓重新微彎嘴角,對藤田芳政俯了俯頭,心下一鬆,藤田鬆口了。

    明誠也鬆緩下緊繃的胸膛,隻得背脊一片冰涼,痛的厲害。但當抬頭,對上汪曼春的眼睛時,明樓或許看不懂的神色,但明誠卻莫名的懂了。

    或許是因為她和她八分似的麵容,或許是

    因為她是她的姐姐,或許是因為平日裏從她喋喋不休的口中得知的情報。

    汪曼春臉色有些低沉,嘴角也拉平,如若不是那太過精致的發髻和烈焰紅唇,簡直就跟她一樣,跟她發呆的表情一樣。

    汪曼春根本就沒有注意聽明樓的話,或者說根本不在意。

    明誠有了這個決斷驚覺不妙,但...比這個念頭更快的是汪曼春的聲音————

    “雖說我們平常做的就是見微知著,通過合理的懷疑進行調查...但也可以理解,畢竟明長官身份特殊。現在,我也的確沒有明確的證據指正,梁仲春是共|黨。”

    “那麽,我有另一件事要匯報。恰巧明長官也在,這事兒恰您有關。”

    “報告藤田課長,孤狼的屍體在今天早上被人在76號附近的巷子裏發現了。”

    語畢,驚愕,滿屋子的人都被這消息嚇到了。就連藤田也是滿麵錯愕。

    明樓看著一直垂著頭看不清表情的汪曼春揚頷,衝著他又露出了那個微笑。

    與昔日見他溢著滿足的愉悅不同,她隻拉起一邊的嘴角,微微提高,目光輕輕的掃過他絲毫沒有停頓,好像在嘲笑他。

    噗通——,明樓好像聽見了這樣的聲音。他本以為他跳出來了,不作想,這時候,才完全進了這個汪曼春親手拋出的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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