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前的病房在內二的東盡頭,是單間,配有電視、茶幾、沙發,還有一張給陪夜人睡的單人床。周木祥他們進去的時候,躺著的他要起身,李禾兵趕緊上前輕輕摁住被子,叫父親不要動。李世前哼了一聲,向小江招招手,示意他迴去。待小江走後,他把眼睛朝向周木祥,拍拍床沿:小周,你坐。周木祥坐到床邊,叫了聲爸。李世前點了點頭,抓住他的手,嗓子啞啞的:今個剛到的?

    李世前的臉臘黃臘黃的,因為瘦,皺紋像張小魚網蓋在臉上,鼻梁變得高而窄,顴骨讓人驚恐地隆了起來,特別是眉骨,因為眼睛凹了下去,愈發突兀,又粗又短的眉毛孤單地表示著還想活下去的願望。周木祥心裏酸酸的。多麽強硬的一個人,被病魔折磨得讓人不忍看他。

    李禾兵對馮得珍說今晚我來陪床,周木祥說我來吧。馮得珍說:你倆誰也別搶,剛下車,好好蒙一覺,明天再說。今晚,我在這兒。李世前住院後,廠裏派了兩個看護的。馮得珍讓他們白天輪著,夜裏基本由她陪——李禾瑾夜裏還得照顧虹虹。李世前說:你倆迴吧,讓小周呆這兒。李禾兵奇怪,父親怎麽指名讓周木祥陪呢?他同妹妹已經離婚,也就算是客人了。爸,小周有地方睡。我媽把東頭的小屋給騰出來了。李禾兵以為父親怕周木祥無處睡覺。李世前說:我知道。你們迴吧。馮得珍看李世前仍執意讓周木祥留下,以為丈夫臨時改變了主意,說:行,今天就讓小周辛苦辛苦吧。

    李禾瑾和周木祥離婚,李世前是反對的,無奈女兒心意已決,又有馮得珍暗中推波助瀾。後來,李禾瑾癔症漸好,老不明白怎麽就和周木祥離了。李世前就罵馮得珍鬼迷心竅,把個好姑爺折騰走了。馮得珍也後悔,她覺得後來那個神眼也許是個半瓶子醋,瞎晃蕩。一口定的命才是算得準的,他讓把周傑祥改為周木祥,女兒不就是逢兇化吉,順順當當地迴來了嗎?周木祥的“木”字能保女兒一生太平,前幾年他倆過日子磕磕碰碰的是因為女兒得了癔症,是個小難,咋就把這筆賬算到小周頭上了呢?咳,老頭子罵得對,誰叫自個鬼迷心竅鑄下大錯呢?說啥也晚了,馮得珍托人給女兒說了兩個,李禾瑾一口迴絕。她說,你還年輕著呢,虹虹也小,總不能自個過下去吧。李禾瑾一聽這話,抱著虹虹就迴家了,根本就不讓你有勸她的餘地。馮得珍跟丈夫嘰咕,小瑾是不是還惦著小周呢?她知道他在上海還沒找人,心裏就有個念想。前幾天,馮得珍對女兒說,趁小周迴來看你爸,和他說說,要是他願意,就複婚。李禾瑾不置可否,自然是願意了。馮得珍和丈夫商議,讓他提一提這事。她想,以李世前命在垂危之憐,以周木祥的向來之善,以虹虹的血脈之係,他不會不同意。李世前說,當初,是小瑾叫的號兒,八頭牛也拽不迴來。如今,又覥著個臉找人家複婚,這嘴咋張得開?馮得珍說,牽馬迴槽,趕羊迴圈,本來的嘛,這有啥難為情的呢?小周這人心善,保準能成。李世前說,正因為小周這孩子仁義,我不能說。他要是沒有和小瑾複婚的意思,看我一個棺材瓢子張了嘴,不好意思答應下了,這不是害了人家?馮得珍說,咋是害了他啦?他在上海又沒工作,迴來了給他找個事好好過日子不好嗎?複婚的人有的是,有啥難為情的?再說了,他舍得放下虹虹?李世前問女兒的意見,李禾瑾隻不吱聲。馮得珍背地裏說,這事叫她咋說?樹要皮,人要臉,誰都要個麵子。我跟她已經說過了,她願意。你就跟小周提一下,我看,他能聽你的。李世前還是搖頭,不行,不行,這事我抹不開這張老臉。馮得珍說,要照你說,就讓小瑾守下去?給她說別人根本就不行,一個跟頭把你撅得老遠。李世前想想也是,問老婆咋辦呢?他這一輩子還是第一次朝老婆討主意。馮得珍還真有了主意,要麽這麽著,等到小周迴來,讓小瑾給你多陪陪夜,就讓他帶虹虹睡,時間長了,被兒子拴住了心,再說他倆的事不就順溜了?李世前覺得這倒是個好辦法。

    馮得珍看以為丈夫臨時改了主意,要跟周木祥說複婚的事,哪知是李世前預感自己不行了,要趕在咽氣前將埋在肚子裏幾十年的事對周木祥說了。昨天,護士將輸液針頭從他小胳膊上撥下來,紮到小腿上去了。李世前明白自己的血管越來越僵硬,怕是輸液也輸不了幾天了。右下脅有鈍刀子在割他,肝疼得一縮一縮的,一宵一宵地睡不著,一閉眼睛就像被托到雲裏,整個身子晃蕩著,似乎在往牆壁上撞。馮得珍問他是不是疼,他笑笑,說沒事。其實他明白,自己不久於人世了,趁周木祥今天在,再不能掩著蓋著了。

    李禾兵扶父親上了個廁所,打上水;馮得珍給丈夫擦了擦臉,整理整理被褥,把零亂的床頭櫃收拾一番,和周木祥交代了一番。馮得珍出房門時朝丈夫定定地看了一眼,意思說,就看你的了。

    馮得珍母子走後,病房裏立即冷清下來。周木祥正不知道說什麽,李世前開口了:今天,我把留下是有話要跟你說。周木祥第一天迴豐西,見病重的李世前就急著有事要跟他說,想不會是什麽小事,又摸不準,心裏打鼓,點點頭。李世前直盯盯地看著周木祥,黃黃的眼珠裏發出一絲亮光,看得周木祥心裏惴惴不安。他要跟我說什麽呢?是不是李禾瑾?當初,嶽父反對女兒離婚,他是知道的。他要是萬一提出這個問題怎麽迴答呢?答應吧,自己沒有這個意思。這次來,隻是想看看李世前,看看虹虹,看看李禾瑾,僅此而已;拒絕吧,過於殘酷。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你忍心將一個脫了羽毛,聲音暗啞,在樹枝上顫顫巍巍的老鳥一棍子打下來嗎?

    李世前讓周木祥扶他坐起來,沉默片刻,突然問:你媽啥時候沒有的?話語緩慢,雖然隻有八個字,卻有千斤之難。

    我媽?

    是的。李世前無神的眼睛堅毅起來。

    我媽…… 周木祥頭皮一陣發麻,遲疑了一會兒,你知道我媽?

    李世前點點頭。

    周木祥的眼前立即浮現出那張發黃的照片,照片上的姑娘微微斜著頭,額前掛著剪得齊齊的劉海,兩根小辮搭在肩上。那是張攝於五十年代,一直藏在列寧《哲學筆記》中照片。

    母親為何自殺?母親有沒有去過東北?母親是否和一個東北人有過瓜葛?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這些問題一團亂麻似地困擾著周木祥,他為之苦思,終也不得頭緒。後來,他努力不去想它,這是對母親在天之靈的褻瀆,讓風兒盡快把它吹散,消失的無影無蹤才好。但是今天,李世前卻提了它。他的生命是一絲絲散淡的雲煙,快要消失在浩浩渺渺的天空之中。他為什麽在這個時候提起它?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要述說些什麽?

    周木祥輕聲問:爸是什麽時候知道的?

    在你考大學的時候。

    我考大學的時候?

    是。那時考大學不是還要填推薦表嗎,要單位簽署意見。我在家庭關係一欄裏隻看到你爸和你妹妹的名字,卻沒有看到你媽的名字。

    你也認識我爸?

    李世前點了一下頭:我想,你是不是呂根娣的兒子呢?如果是,為啥沒你媽的名字呢?是跟你爸分手了?還是別的什麽原因?你爸你媽原是一個單位,我認識幾個人,通過他們了解到,你確實是他倆的兒子,隻是,隻是你媽不在了。他的聲音有些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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