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木祥這次迴上海,有太多的矛盾和尷尬。

    人對故鄉的感情是與生俱來的,就像落地嬰兒屁股蛋子上的青斑。重迴上海的周木祥對故鄉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感到那麽的親切:清晨遊動的空氣中散發著濕漉漉的溫馨,梧桐樹斑駁的樹皮裏露著長者的慈愛,甚至牆腳忙碌的螞蟻也像外甥看到跑碼頭的舅舅迴來了一樣洋溢著歡喜。重新踏上故土的周木祥不僅僅是親切,還有茫然、忐忑不安和不知所措。他不是調迴上海,而是離了婚扔了飯碗迴來的,家庭離散,工作無著,一切都在迷霧之中,是黃昏已經到來卻顛簸於茫茫蒼水的一條破船,是一個拖著疲乏的踉踉蹌蹌的腳步重迴故土的乞丐。親昵沒有了,興奮沒有了,向來把得失看得很淡的他有了一絲憂怨和憤懣。

    周木祥重迴故鄉的心情是親切、興奮與失落、惶惑的矛盾,看到李禾兵則是親疏難置的尷尬。李禾兵比他大,從和李禾瑾談戀愛起,他就一直叫他“李哥”。現在稱他什麽呢?他和他妹妹已經離婚,而他又是他的準妹夫,再叫“李哥”顯然不合適,叫名字吧,一下子還不好改口。李禾兵對周木祥也是如此。他原來是他的大舅子,一直叫他“小周”,以後反過來,他就是他的大舅子了,再叫“小周”當然也不合適,以至於他倆見麵時都嗯嗯嗬嗬的沒法稱唿對方。周懷英問李禾兵,你怎麽不叫我哥呢?李禾兵問叫啥呀?周懷英說,叫哥呀,還叫什麽?李禾兵說,我比他大,咋叫哥?周懷英不高興了,這是誰歲數大的事嗎?這是關係!我叫哥,你還叫弟嗬?李禾兵“嘖嘖”地不知如何迴答。周懷英說,四十歲的還叫二十歲的叔呢,誰大誰小嗬?那是輩份。五大三粗的李禾兵被周懷英逼得臉都發紅了,還是周濟安解了圍,不要窮講究了,統統叫名字吧。父親發話了,本來隻是逗一下李禾兵的周懷英再不吱聲了。此後,周木祥和李禾兵以名字相稱。

    周木祥迴上海初見李禾兵隻是尷尬,乍遇祝芹則是尷尬中又多了一層悵惘。

    五月下旬的上海正是黃梅季節。

    那是老天爺安排好的一個細雨霏霏的下午。

    周木祥到煙紙店買醬油,雨霧裏迎麵走來一個打著天藍色雨傘的女子,苗條的身材,款款的腳步在雨裏仍是那樣輕盈如雲,像去參加一個舞會。

    是祝芹?!

    熟悉的身影讓周木祥立即想到了她。猶疑間,來人走近了。確實是祝芹。皮膚依是白皙,臉龐有些消瘦了,深潭一樣的眼睛越發明澈。他倆都嘎然止步,相互看了對方一眼又低下頭去——猝然相遇讓他倆惶惶無狀。

    已經下了兩天兩夜的雨仍是不緊不慢,纏纏綿綿,有許多心事要傾吐卻又嗚嗚咽咽,說不清楚,空氣中彌漫、飄散著憂鬱和傷感。

    祝芹看周木祥沒有打傘,薑黃色上衣的肩頭洇出黝暗的一片潮濕,說:落雨,到旁邊站一會。

    他倆站到煙紙店前用油粘紙搭出的護簷下,相隔有半米左右。祝芹收了傘,甩了甩,問:你幾時迴來的?周木祥說有兩個多禮拜了。祝芹又問幾時迴去?周木祥搖搖頭,幹笑了一下:你呢?他這句話問得不著邊際,是問祝芹還迴不迴甘肅?是問她現在在上海幹什麽?抑或問別的什麽事?

    有人過來買東西,他倆往邊上讓了讓。周木祥抬頭望了望天,灰沉沉的,寂寥寥的,空無一物。隻有平視,細細的雨絲才顯示它的存在。

    這個雨落了沒有停。祝芹說。和母親商量和喬寶的婚事時,她特意堅持租房要離家裏遠一點,就是怕碰上周木祥,怕勾起她的痛和悲傷。她知道周木祥已經迴上海,卻又暗暗希冀能在常走的這條弄堂裏能碰上他,見他一麵。每次走在這條弄堂裏,她總是暗暗抽動鼻翼,有股特殊的味道撩著她,幽幽的香甜中有些清涼, 淡淡的苦澀中有些溫馨,像是薄荷味,又像是杏仁味。沒錯,在中學課堂上,她坐在他的身後,這股味道幽幽地不斷地向她蜿蜒而來。今日惶惶邂逅,平日設想好的話堵在喉嚨口說不出來,隻能說說天氣。

    是嗬,這個天落了沒有停。周木祥也說。笨嘴笨舌地重複祝芹硬擠出來的話。

    他倆無話找話,有一句沒一句的。鄭巧稚告訴周木祥,祝芹已經結婚了,嫁了個鄉下人;祝芹聽吳新生說,周木祥已經離婚了,辦了停薪留職。他倆都知道對方的情況,卻又避開這些話題,就像在雨後狹窄的田埂上提著褲腳管小心翼翼地端著步子。

    雖然是雨天,半片天發著朦朦的亮光,跟日光燈管要壞之前發出的那種亮光一樣。細細的雨絲大了些,布滿了空間,彌彌漫漫,綿綿不絕。他倆心裏都有好多話,但都又說不出。周木祥望著半明半暗的天空,喉結上下滑動了一下,微張的嘴又閉上了。他側過頭來看了看祝芹,又把眼光移開。

    祝芹撩了一下額前的劉海,打開自動傘,說:我迴去。

    好的。周木祥機械地動了動身子。

    祝芹走出護簷,迴頭朝他笑了笑,笑容被陰雨打濕了,淒涼而又凝重。天藍色雨傘擋住了她的半個身子,周木祥隻看到她的兩條腿。她仍然邁著小步,但步伐沒有了剛剛的輕盈,流水的地麵似乎在吸附著她的鞋底。祝芹慢慢走遠了,漸漸地,漸漸地,傘上石榴紅小花迷糊了,藍色的傘變成了一塊灰布,貼在她的身上。綿綿陰雨發出“沙沙”的聲音,雨霧也越來越大,混沌一片。周木祥揉了揉眼睛,眼皮嗞嗞地響著。

    她是他的初戀,寄托了他多少青春的美夢?消蝕了他多少情感的熱血?他是那麽愛她,鍾情於她,神牽魂繞,今日相見卻是欲顧無顏,欲訴無語,在淒淒愴愴,飄飄渺渺的雨絲中冷冷清清的分手。

    我喜歡孔雀,

    喜歡孔雀的鮮亮與美麗,

    更喜歡孔雀的高貴與安謐。

    她擁有五彩繽紛,卻把它偷偷藏起,

    拖著長長的羽毛,像一件平常的裙衣……

    周木祥默念著十六年前他寫給她的情詩,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在深邃而迷茫的雨霧中,心裏一陣陣發緊。

    周木祥提著醬油瓶懶懶地迴到家中。一進門,見吳新生正坐在客堂裏和父親閑聊。

    你買個醬油怎麽這麽長時候?小吳等了半天子了。周濟安說。哦,碰到個人,講了兩句話。周木祥擼了擼頭發,往地上甩了甩雨水,問吳新生,落雨天怎麽過來了?吳新生說:今朝不來,明朝上班,一拖又是一個禮拜。

    吳新生住寶鋼宿舍,一個星期迴來一次。他胖了,臉上肉乎乎的,留著短發,比在豐西精神多了。周木祥迴上海以後,他就操心著給他找工作,比周木祥本人還著急。沈正泰給他介紹李禾瑾,相親時,他把周木祥拉了去,結果演出了一出凰求鳳,又有了孔雀東南飛。對周木祥的離婚,吳新生是有內疚的,總覺得是自己造成了這一切。那天,要是不強拉上周木祥,就不會有他和李禾瑾的風風雨雨,也就不會有他今天扔了飯碗隻身淒淒慌慌折翅而迴了。

    吳新生笑說:我今朝又跟他講了,敲定了,明朝你去尋他。他是讓周木祥去找小猴子。他聽說小猴子要招一個售貨員,去找他,說周木祥迴來了,閑在家裏,讓他到這兒來吧。小猴子笑眯眯地說行。吳新生看他答應得這麽爽快反而有些不放心,問沒有問題吧。小猴子說,我們一道在大西北吃過苦,共過患難,這點忙還不幫?你這個人也正是,既然來求我,還對我不放心,求我作啥呢?把吳新生羞得隻說對不起。

    周木祥不願意。他不喜歡站櫃台,再說,曆來看不慣小猴子,吝嗇,好沾便宜,偷雞摸狗。上海人之所以在外地,特別是在北方名聲不好,就是被他這種人弄壞的。讓自己到他手下討生活,當然不是滋味。

    我講都講好了,你還是去一趟。吳新生說。

    周木祥雖然沒迴絕,周濟安看他的表情還是不願意,責備他:你這個人也真是,人家小吳給你幫忙,倒好像求你哩?這個不是讓菩薩給求佛的燒香嗎。

    周木祥歎了口氣,說去試試。他不忍拂了吳新生的一片熱心好心,更重要的是每個月還要給李禾瑾寄虹虹的撫養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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