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鋼鐵企業中像醜媳婦一樣的豐鋼有了露臉的機會。國慶後,有一個冶金係統國有企業改革的研討會要在豐鋼舉行。

    豐鋼地處甘肅西部,戈壁茫茫,沙漠漫漫,幹旱少雨,就像電影《戴手銬的旅客》裏唱的“默默無語兩眼淚,耳邊響起駝鈴聲”,落後、荒涼。這次,能把一個全國性的會辦到這裏是一次宣傳豐鋼的機會,豐鋼領導提出要“辦好改革研討會,展示豐鋼新麵貌”,黨政分頭抓,層層布置,級級落實,大搞環境衛生,營造熱烈氣氛,辦公樓要窗明淨,掛標語;車間裏要機器光,馬達亮,好贏得會議參觀者的讚賞。檔案館接到的任務是趕編《豐鋼1978年至1988上半年大事記》,要把豐鋼推行廠長負責製、承包經營製、住房製度改革、勞保醫療改革等做法,經驗都列上,分發給與會代表。當然,豐鋼領導在布置這些同時,叮囑接待處要安排好與會者去嘉峪關城樓、敦煌莫高窟參觀事宜。如果辦會者不是看慣了東南的青山疊秀,煙雨朦朧,想調調味口,想看看這長城天下雄關、敦煌千古瑰寶,怎麽會不遠萬裏不辭車馬勞頓地跑到這兒來?

    以往編大事記很簡單,隻寫重大事件的年月、名稱,特別重大的有扼要介紹。這次不行,要有特點提示、描述。你想想,哪個國有企業在這幾年不推行廠長負責製、承包經營製呢?你有我有大家有,還有什麽意思?還有什麽宣傳作用。如此,就不能把以前編的曆年大事記合並,再加上今年的了事,得另起爐灶。檔案館人倒是不少,能寫的沒幾個,這個豐鋼的曆史重任理所當然地落到了周木祥的肩上。為趕時間,他隻好加班加點。

    周木祥下班進門後脫下外套,一聽廚房裏沒聲音,剛要去洗手,準備下廚,李禾瑾從臥室裏出來,兩眼用勁擰了丈夫一下。周木祥知道她又有什麽不高興的事,想岔開,說:中午吃啥呢?炒個菜花,海帶、芹菜、土豆絲拌個涼菜,做個雞蛋湯怎麽樣?

    前兩天,李禾瑾和周木祥剛鬧了個不高興。兩個人騎車到鄭橘家,半路上經過一個商店時,周木祥進去給琪琪買點吃的東西,讓李禾瑾在店外看著自行車。一個男青年走過來,對李禾瑾說,好撐的小妞,一個人兩部車,咋樣?讓哥哥騎上,陪你玩玩?他說的“騎上”表麵是說騎車,實是輕薄挑逗之淫語。李禾瑾斥他,去你的,呆一邊去!男青年笑道,嗬唷,好衝。不瞞你說,哥哥就稀罕你這樣的娘們。李禾瑾瞪了他一點,快滾,不滾我就喊人呐。男青年拍拍李禾瑾的車座,喊唄,我怕誰呀?話剛出口,看周木祥出來朝這兒走,腳底抹油,溜了。他倆騎上自行車繼續前行,李禾瑾一陣猛蹬,把周木祥撂在後麵,他追上她,問你咋的啦?咋的啦,你也不給那個小流氓一點顏色。李禾瑾氣哼哼的。周木祥知道原委後說,他對你也沒怎麽樣,那就算了唄。李禾瑾說,你們上海人都是膽小鬼,這事要讓我哥撞上,你看吧,不把那小流氓撕兩瓣才怪。周木祥說,又沒啥事,為什麽一定要打架呢?得得得,不跟你這個膽小鬼說。李禾瑾蹬快車子,又把周木祥撂在後麵。

    周木祥掉頭剛要往廚房裏走,李禾瑾叫道“站住”,就像班長叫住一個想開小差的士兵。周木祥問什麽事,李禾瑾從衣服口袋裏掏出一張紙來:你睜大眼睛看看,這是啥? 周木祥接過來,打開一看,腦子裏頓時轟轟的,完了!完了!有星球大爆炸、世界末日來臨的感覺——那是彭萊寫給他的信。

    七年前,周木祥從安徽迴豐西後給彭萊寫了封信,表示對她的愧疚,彭萊迴了封信,並說以後不要再有書信來往。他知道彭萊的意思,他已跟李禾瑾而去,不想讓李禾瑾有什麽不放心。周木祥看完後,想銷毀,怕以後惹出麻煩,但又舍不得。這是她給他的第一封信也是最後一封信,他怎麽忍心把它撕了扔到垃圾箱裏或者劃上火柴燒了它呢?彭萊的信不長,隻有一張紙,他把它夾在《浮士德》中。李禾瑾不喜歡看書,更不可能去看詩,彭萊的信躺在歌德美妙的詩句裏很愜意很安全,大概也很浪漫。

    他和彭萊遊覽廬山歸來各在筆記本上題了一首詩互贈。彭萊送的那本筆記本,他用來做記讀書筆記。在他看來,朋友贈送一個筆記本極正常,那首題詩沒有情嗬愛的,無疑可揪。至於躲在詩句後麵的深意,李禾瑾也看不出來。所以,他把那本筆記本就放在寫字台上,好隨時取用。半個月之前,他發現筆記本扉頁被撕了,像钜齒一樣的殘紙扭扭曲曲,無限委屈。他剛開始以為是虹虹撕的,但兒子生來就乖,從來不胡亂敗壞東西;是不是李禾瑾撕的,不像,她沒有理由這麽幹嗬。那會是誰呢?牯嶺攜手天上行,林中相依鳥殷殷。泉聲作樂山作衣,五老為我竹杖停。他默念著彭萊的題詩,眼前浮現出一幅幅移動的畫麵:他拉著彭萊的手在濕漉漉的雲霧中奔跑,那是他倆在牯嶺街狹長的小街上;唿唿鼓蕩的天風中飄動著一朵巨大的紅花,那是彭萊在龍首崖拋出的花傘在飄蕩;聽著悠悠泉聲喁喁低語,那是他倆相偎在林中相約贈詩。周木祥從廬山又想到君山島,想起他倆的第一次相會,又想起在上海冷飲店聽她侃侃而談。和彭萊在一塊,她的知識、才情給周木祥很大的享受。說到品性,彭萊和李禾瑾有相似之處,都很真摯直率,但又不同。李禾瑾的真摯直率是唯我所好,喜怒無遮,是言詞率性,聲氣逼人,是一團熾熱的火,把你包裹在她的烈焰之中,但在領受千好百好的激情的同時,也有可能把你燒得焦頭爛額。彭萊的真摯直率是推心置腹,將心比心,是觀點鮮明,言談犀利,是一泓清爽的水,讓它的明快晶瑩沁入你的心脾。他喜歡她的真誠,喜歡她的機智,喜歡她的才情。她送他的詩不也體現了她的濃而似酒又淡而似水的情緒,今天吟來,別添一種憂怨,是小河的水麵飄著鮮紅的落英懨懨而去,可這首凝聚她深情摯意的詩卻被粗暴地撕掉了。他忍不住,拿著筆記本問李禾瑾是不是你撕掉的?李禾瑾輕蔑地看了一眼,是我撕的,咋的啦?李禾瑾一幅不以不然的樣子刺傷了周木祥,你為什麽要撕掉它?它礙你什麽事了?咋的啦?還不簡單,我不想看到“彭萊”這兩個字——她根本就不是看出彭萊的詩中有什麽意思,而是看到詩的落款來氣。周木祥心裏做不得鬼,講心地坦然。結婚前,他向李禾瑾提起過大學彭萊,說和她的關係不錯。李禾瑾還說,以後有機會讓她到豐西來玩,周木祥還挺高興,慶幸自己碰上了一個寬大為懷的妻子。他相信她說的是真話,她不是一個小肚雞腸而讓他瞻前顧後的女人,然而她卻變得如此粗暴,不可理喻。

    周木祥看著信,問李禾瑾:怎麽會到你手上的?咋的?心裏有鬼,怕我看見,是嗎?怪不得那天小流氓調弄我你無動於衷呢。你心就不在我身上,在那個姓彭的身上。李禾瑾直視著周木祥。笑話,怕你看見?你看見什麽了?周木祥反唇相譏。他明白,這封信正大光明,不怕李禾瑾說三道四,之所以藏在書裏是因為李禾瑾疑心病越來越重,不想節外生枝。看見什麽了?你還有臉說呢。我讀了都惡心。你胡說八道什麽呀。來來來,我給你背兩句。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我隻修了九百九十九年,還是緣分不夠。巴望著和你睡一個炕頭,這還不惡心嗎?呸,我都嫌嘴髒。這又怎麽啦?人家的意思是說我和她沒緣分。哼,沒緣分?沒緣分還修九百九十九年嗬?九百九十九年都修了,還有一年還不好修嗬?啥意思?你以為我是個睜睛瞎,沒文化,看不明白?哼,大學生有啥了不起,欺負我不識字嗬?周木祥看李禾瑾越扯越沒邊,想趕快結束這庸俗不堪的爭吵,安慰她:你也太多心了。這隻是一封分別信,人家在信上不是說得清清楚楚,以後不會再給我寫信了。周木祥原以為這會打消她的疑慮,不想激起了李禾瑾更大的憤怒,奪過周木祥手中的信,往地上一扔,啪啪地踩了幾腳:說得好聽,以後再不寫了。誰知道你們嗬?又想當婊子,又要立牌坊。哼,狗改不了吃屎。周木祥看李禾瑾踩著信好似踩著彭萊的身子,心裏一陣疼,何況她還辱罵彭萊是婊子,是狗,這同拿刀子剜他的肉沒什麽兩樣,揚手給她一個耳光。李禾瑾捂著發燙的嘴巴,呆了。和周木祥相識六年多了,別說他沒動過她一個手指頭,連一個髒字都沒有,今天竟然打她。片刻的驚異後,山洪暴發了,李禾瑾一頭撞在周木祥的胸脯上,叫喊起來:為這個婊子你竟然打我。你的良心被狗叨了?李禾瑾指著自己的頭,打嗬,打嗬。你今天不把我打死就是王八蛋。周木祥也被自己的舉動驚呆了。他都不知道是怎麽向妻子伸出手的。他自覺理虧,惶惶然,輕輕推著李禾瑾:你不要這樣,你不要這樣。不要這樣?咋樣?我就知道你們上海人都是花花腸子,我就知道你心裏裝著那個婊子。哼,你以為老娘是好欺負的?你以為老娘是被你耍的?哼,還了得?離婚!離婚!離婚!”李禾瑾發瘋似地叫嚷著,就像舂頭向石臼一次次狠命地砸去。周木祥已經偃旗息鼓,見李禾瑾一口一個老娘,又是滿嘴的離婚,離婚,火頭又冒了上來,迴道:離婚就離婚,你以為我黏著你呢?啊!李禾瑾吃了一驚,沒想到周木祥竟會這麽迴答她,隻點頭,好好好,你說的。你要不離婚就是王八蛋!她的臉都氣白了,嘴裏發著唿哧唿哧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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