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木祥進書房看書。

    這幾天,他在看全輯本的《國語》,看到“晉語五”。《範武子退朝告老》很短,隻有五行字,但看了兩遍竟不知文中所雲。他自知是心神不寧所致,便不想再看文言文,換了本《收獲》,首篇是中篇小說《河兩岸是生命之樹》,看了兩三頁,知道在說一個護士,但具體情節迷迷糊糊,就像用破了底的鐵皮桶裝水,邊裝邊漏,倒是小說開篇引用的那句拜倫的話——“你注定要輾轉於痛苦和你的意誌之間,雖然不死,卻要曆盡磨難”一直在敲打著他的腦袋,敲得他隱隱作痛。

    書是看不下去了。周木祥看看表,時間還早,八點一刻,到任偉民那兒去坐一會兒吧,好長時間沒見了。他想穿呢大衣,但大衣掛在臥室的衣架上,李禾瑾剛剛那重重的摔門聲堵得他心頭發悶,不想進去。

    一出屋門,寒冷的空氣就從領口鑽進身子,周木祥打了個寒顫,退迴去,到書房裏把一件咖啡色的維尼綸開領衫加在中山裝上。

    雖然已是五九,西北的夜晚仍是滴水成冰,單皮鞋根本就不擋寒,走了一會兒,凍得腳趾頭躬起來。踩在土疙砬路上就像踩在堅硬的鐵塊上,又冷又疼。

    咚!咚!咚!周木祥急促地敲著任偉民的院門,任偉民開門,一看是周木祥,揉著他的肩膀:嗬呀,凍死人,快點進,快點進。

    任偉民家沒外人時就在沙發前的茶幾上吃飯。秦春嶺正在啃一塊雞脯,見周木祥進來,忙起身給他讓位子。她見周木祥深藍色的中山裝外套了件咖啡色的維尼綸兩用衫,怪怪的,別別扭扭,窩窩囊囊的,覺得好笑。周木祥也感覺出來了,脫掉外衣,放在沙發的扶手上。

    任偉民因偷雞和小猴子一起被示眾後,秦春嶺和他斷了關係。秦春嶺對任偉民其實挺有感情的,隻是男朋友在大街上示眾讓她麵子下不來,對他說了一句“一刀兩斷”的狠話。要是任偉民向她下個“今後絕不” 之類的保證,來些“我不能沒有你”、“沒有你我就不想活啦”的泣訴,秦春嶺也就會見好就收。任偉民你別看他大大咧咧的,但要向一個女人陪小話,一時還真拉不下臉皮,這樣,他倆就僵住了。秦有福知道女兒的內心,便向周木祥通口風,周木祥拉著任偉民到秦家負荊請罪,得以情續舊好。

    任偉民拿來一個酒杯,給周木祥倒酒。周木祥擺手,說吃過了。任偉民說:我曉得你吃過了,咪點小六子 。周木祥問你們怎麽剛剛吃飯?秦春嶺放下雞骨頭,說:他買了個雞迴來,猴急猴急的,就要下肚,又是洗又是燒的,一直折騰到八點才到嘴邊。秦春嶺對坐在小凳上女兒說,你爸是上海人,最愛吃雞了,知道不知道? 說著,她把眼睛瞄向任偉民。

    在豐西,如果酒桌上有雞,又有上海人在座,大凡會有人給上海人搛上一塊雞,說,你們上海人愛吃雞,其他人就附和,還一本正經地勸上海人,快吃,快吃,臉上顯出壞笑。十一二年前,這批上海小夥給豐西製造了一場災難,許多人家的雞都被連窩端,惹得整個小城齊聲討伐上海人是偷雞賊。雖是冬夏輪迴,寒來暑往,當年的上海小夥都已成了爸爸了,但豐西人的曆史性記憶不會忘卻,逢到有雞又有上海人的場合,總要不失幽默地把上海人偷雞的往事掀開一角,找找樂子。

    任偉民看妻子挖苦他,嗬嗬一笑:嫁盜狗的隨狗,嫁偷雞的隨雞。秦春嶺用筷子杵了杵任偉民的額頭:你還有臉說哩。你跟小周是好朋友,咋不跟人家學學,沒皮沒臉的。任偉民舉起酒杯:我們不聽她的,喝酒,驅驅寒。周木祥喝了一口,品嚐到的不是白酒的辛辣,而是酸澀。想當初,任偉民得以和秦春嶺破鏡重圓,他是居功至偉的,看著他倆有情有愛,有說有笑,心裏無限淒涼,哪像自己和李禾瑾,鐵砣掉到涼水裏,冷碰冷。

    周木祥雖然和任偉民是好朋友,但並沒有將婚後的不愉快告訴他。坐到九點多,周木祥要告辭時已經下雪。任偉民夫婦倆讓他再呆一會兒,等雪停了,一等等到十一點多,雪仍沒有停的意思,周木祥執意要走。

    天空混混沌沌,道路上昏暗不明,看不到雪花,但從落到臉上的感覺來判斷,雪花雖然不大,但下得很密很急。

    也許是剛放下酒杯,乙醇還在血管裏跳動,也許是看到任偉民夫婦如魚戲水,傷感灼痛了他的胸口,周木祥並沒覺得來時那麽冷。他仰起臉,讓雪花落到眼皮上,落到鼻梁上,落到嘴唇上。雪花落到臉上就融化,緩緩流淌。他從額頭到下巴抹了一把,摔掉雪水,仍然仰著頭,繼續讓雪花落到臉上,有一種清涼的的愜意。

    雪花飛舞,靜靜而落,遮天蓋地,沉沉而眠。周木祥邊走邊吟起杜甫《春夜喜雨》裏的句子——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此時此刻的他感慨無限,隨口綴了兩句,“曠天幽幽遠,可知夜行人?”一說“幽幽遠”,他心裏一顫,聯想起《廬山歸來贈彭萊》中的句子:忽聽玎玲環佩響,勞足蹭蹬終不見。無問邈邈何處來,幽泉自長聲自遠。這是寫他和彭萊在廬山循聲尋找瀑布終而不見之事。這“勞足蹭蹬終不見”難道是冥冥預示?這“幽泉自長聲自遠” 難道是可怕的讖語?

    放寒假時,彭萊對周木祥說要到蓬萊姥姥家去,問他去不去,他倒是想看看八仙渡海處,但還要參加家庭聯產責任製的調查,雖說這次社會實踐是自願的,但兩個班長都不去總不好,關照她寫幾首詩迴來,說等著看彭萊寫的蓬萊詩,那多有意思。彭萊說,我也等著讀你從淮北帶迴來的詩,不過,你得悠著點,不要寫得太好了。他問這怎麽說?她說,你寫得太好了,叫我怎麽拿得出手嗬?彭萊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裏閃著快樂的火花,真誠中又有些調侃。他的眼前浮現出她那微微翹起嘴角,在漫漫的雪花中,時而清晰,時而朦朧。

    周木祥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細細密密的雪花把深夜的空氣過濾得是那麽的純淨,調製地得是那麽清冽,說是甘泉;有甘泉所沒有的醇厚,說是美酒,沒有美酒的濃烈。他深深地唿吸著,有醒人的清爽,沒有醉人的迷幻。

    要是那年我沒有去淮北而是跟她一塊去了蓬萊,現在會是什麽樣子呢?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難道真的像她說的“隻修了九百九十九年,還是緣分不夠”。她畢業以後幹什麽呢?她現在還是獨身一人嗎?她生活得好嗎?哪個撞了大運的男人會得到她呢?她恨我嗎?是否還會想起我?他一點不知道,他也無從知道。接到彭萊信以後,他倆都信守她在信中所說不要攪亂心靈的寧靜,再沒有鴻雁往來。

    在這黝黝黑夜裏踽踽獨行之時,一想及彭萊,他對她的思念是這漫天無聲的雪,紛紛揚揚,急急切切。要是說以前偶爾想起彭萊,他還暗暗自責,覺得對不起妻子,今天,他完全沒有這道德的束縛,隻有思念,隻有悵惘,隻有懊惱,一如這無邊無際的夜雪。

    他是一個感情沉靜、含蓄的人,不會大悲大喜,不會一任情緒洶湧澎湃,但假設彭萊這時突然出現在他的麵前,可以肯定,他會不顧一切地撲過去。

    他走到一根安有路燈的電線杆處停了下來。雪花打濕了他的睫毛,他揉了揉眼睛,在微弱的燈光中,細密的雪花是湧出蜂箱的蜜蜂,撲閃著翅膀,擁作一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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