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橘請李禾瑾夫妻倆來家吃飯。李禾瑾結婚以後,不像當姑娘時來得那麽多了,特別是生孩子以後。鄭橘這次請他倆是和丈夫商量下的——沈正泰探親迴來還沒走。中國人的許多事情是在餐桌上進行,成本低,見效快,包括夫妻勸和。

    那天李禾瑾走後,周木祥到圖書館借書,是鄭橘坐班,問他你咋不讓小瑾給你帶,還自己顛嗬顛地跑來了,不怕麻煩嗬?周木祥說我今天急著要這本《講演錄》。鄭橘意味深長地笑了笑,不是吧,是不是你們這段時間不舒心嗬?周木祥看鄭橘都挑明了,不想再隱瞞,說她疑心病為什麽這麽大?沒來由地懷疑你。他把那天送花圈的事說了說。鄭橘沉吟了一會兒,說,你說她會不會在精神上出了點問題,比如多疑症、抑鬱症之類的?周木祥說不會吧,她這人一直都是挺爽快的,是外露型的,怎麽會呢?不像嗬。鄭橘搖搖頭,不見得。受過刺激的人,性情、性格是會改變的。她在安徽受過刺激,為你受過那麽多的苦,心裏就會有得到補償的強烈欲望,總想你應該讓著她,又怕你離開她,容易多疑。小周,我是跟小瑾是好朋友,但我不是幫她說話,隻是提醒你。你是個有知識的人,不用我多說。周木祥說知道了。

    李禾瑾是下午兩點多來的,抱著虹虹。鄭橘接過虹虹,讓李禾瑾脫大衣,對五歲的女兒說:琪琪,把阿姨的大衣拿進去。她不見周木祥,問小周呢?李禾瑾說:館裏讓他趕個材料,在家吭哧呢。鄭橘說:那敢情好嗬,積極嘛。還積極呢,整個缺心眼兒。沈正泰正好從廚房出來,說:怎麽能這麽講呢?寫文章是他的長項。李禾瑾說:金光明把明明是辦公室的活讓他幹,他叫較真兒,撅著溝子 幹,沈哥,你說,不是缺心眼是啥?沈正泰說:那是領導信任他嘛。我們不是常說一份耕耘一份收獲嗎?天上不掉餡餅,也沒有白幹的事情。得了,沈哥,你別逗我了,我還不知道他那德性,啥也幹不了,扶不起的劉阿鬥。李禾瑾越說越生氣,揚起胳膊。虹虹看她媽揚胳膊,以為要抱他,張著小手,卻不見動靜,“哇”地哭了。

    鄭橘趕緊把虹虹遞給李禾瑾,對沈正泰說:你們上海人啥也不會幹,去,做飯去。沈正泰笑嗬嗬地進廚房了。過了半個多小時,鄭橘看沈正泰把菜陸續端了上來,對李禾瑾說喝點酒吧。李禾瑾說:還喝啥酒呢?沈哥又不喝。鄭橘笑道:我剛剛不是說上海男人沒用嗎,白酒都不會喝,咱喝咱的。不許說我爸壞話。琪琪握起小拳頭,在她媽大腿上砸了一下。李禾瑾說:誰說你爸壞話了,你媽說的是上海人。說上海人就是說我爸,我不答應。琪琪歪著脖子,揚著小拳頭,一幅誓死保護她爸的架勢。李禾瑾說:瞧她小樣,還挺護她爸的。可不是嗎。誰要說她爸不好,說上海人不好,她跟你急。鄭橘指了指李禾瑾懷裏的虹虹,這個熊玩意大了指定也是這樣,你當心點,別說上海人壞話。

    鄭橘請李禾瑾吃飯是為了做她的工作的,自然擺上主題:小瑾嗬,在圖書館裏人多眼雜的,我也不好多問。你近來跟小周是咋啦?咱吃咱的,提他幹啥?鬧心!你火氣這大幹嘛?今天讓他一塊來,你說他有事,也好,索性敞開了說你倆的事。我看小周這人知書達理的,八成是你在窮折騰。咋成了我窮折騰?你不知道他,根本不像個上海人。

    不像上海人?怎麽個不像?沈正泰說著,給李禾瑾的碟子裏搛了一塊蛋餃。李禾瑾說:就說這做菜吧,上海人的手藝都好吧。你看我鄭姐,找了沈哥多享福,在廠裏是工程師,到家裏是廚師。這個周木祥就不行。鄭橘問咋的,他不下廚房?做飯是做,做得不好。鄭橘問比你哥咋樣?李禾瑾說:咋和我哥比呢?他當然不會做啦!鄭橘問為啥呀?李世前說我哥不是東北男人嘛。鄭橘嘖嘖嘴,說:小瑾,你這就不對啦,上海人會做飯不假,那咱也不能把個個上海人當作廚師嗬。再說了,東北的男人是大男人,該不做飯,哦,上海的男人就是…… 鄭橘猛看到琪琪的眼睛珠子朝她倆直轉,沒把“小男人”三個字吐出來,而是說,小瑾,你看琪琪,她在琢磨著我倆是不是又要說上海人的壞話呢。這個鬼丫頭,簡直就是個小警察。哎,琪琪,《黑貓警長》就要開始了,你不看嗬?看!看!琪琪離開飯桌,到牆角把電視打開,單手彈鋼琴似的一陣摁調台鍵。

    警察走了,咱說咱的。鄭橘對李禾瑾說,你剛剛說的沒道理。李禾瑾舀了一勺剛上桌的豆腐羹,嘬著嘴吹了一口,說:那他也不像個上海人。鄭橘問又咋個不像?李禾瑾也不及吃豆腐羹,把它倒到碟子裏,說:多著呢。上海人腦瓜子好使,你承認吧。上麵準備提他當辦公室副主任,組織部的人找他談話,問他對檔案館的辦公室工作有啥建議,你知道他說啥?說對辦公室的工作不感興趣。你說天下哪有這樣的傻瓜?鄭橘笑了笑,問丈夫:你說說看,這是不是傻瓜?沈正泰說:你們議論上海人,我得迴避。鄭橘放下筷子,在椅子上正了正身子,像法官一樣嚴肅:咱家實行言論自由,不治你的罪,但說無妨。沈正泰把眼睛落在李禾瑾身上:你說小周笨不笨?李禾瑾說他要真是個笨蛋,我也就不生氣了。要以我說,這真是他的優點。優點!?還成了優點了?沈哥,你可別站著說話不腰疼。我說的是真的。他不喜歡辦公室的活就說不喜歡,實事求是。為了眼麵前的一個升遷機會,把自己的才能埋沒在不喜歡的工作裏,這叫目光短淺。其他地方的人說上海人精明而不聰明,這是有一定道理的,過於計較眼前利益,小周這才叫聰明。李禾瑾說:他既然不喜歡,那還幫館裏寫啥材料,這都是辦公室的活,這也叫聰明? 沈正泰說:這就不是聰明不聰明,是一個人性情問題,做事不愛計較。鄭橘說:是嗬。咱北方人不是說上海人不實在嗎,人家實在了你又不高興了。這叫啥呀?文雅點說,那是葉公好龍,粗話說,那是又要殺豬又不讓豬叫喚,你讓別人咋做?李禾瑾有些不好意思了:那就叫啥實在嗎?那叫傻麅子。

    李禾瑾話音剛落,虹虹抓起筷子在盤子上一陣猛敲,叮叮當當,把帶魚湯濺在她米色衣服的袖口上,刹時竄出一串褐色的斑點,像一串示威的小眼睛。小東西,瞎敲啥?李禾瑾要奪虹虹手裏的筷子,沒想他攢得緊緊的,又不敢用勁奪去,怕傷了他細嫩的小手。鄭橘說:我剛剛咋警告你的,不要說上海人的壞話。你看,人家虹虹不樂意了。她向正在看電視的琪琪瞄了一眼,趕走一個又來一個。沈正泰笑說:怎麽的啦?這叫得道多助。得了,你別喘了。鄭橘傴下腰,仔細看著虹虹,你看,這小家夥的眼睛和小周一模一樣,深眼眶,雙眼皮,有神。她又對李禾瑾說,我看小周人既聰明又實在,既有咱北方人的優點又有上海人的長處。李禾瑾說:得了吧,人家都說上海人對老婆好,我看他就不咋的。鄭橘問咋的啦?是打你了罵你了?這倒不是。他就不知道喜歡人,我從來沒聽他說過一句好聽的。鄭橘指著李禾瑾的鼻子:你這人嗬,不是我貶你,真是不識好歹。人家小周連大學都不讀了,跟你迴甘肅,這有幾個人能做到?要不是為了你,憑他的長相,人品,又是個大學生,在上海的話身邊還不得圍著幾個妞。你要明白,現在的大學生多金貴!你沒聽說嗎,文憑少不了,年齡是個寶,人家把“少不了”都扔了,跟你迴窮不嗖嗖的甘肅,圖個啥呀?你卻嫌人家不會說好聽的。虛頭把腦,假假咕咕的人有的是,你要不要?你跟小周離了,我給你劃拉一大堆。你呀,咋說你呢,真是抱著個金娃娃還哭窮——瞎咧咧。我跟你沈哥是過來之人了,還不比你明白?能害你嗬?

    鄭橘這一通話劈頭蓋臉地把李禾瑾砸醒了,嘴裏卻說:照你這麽說來,全是他的好,我渾身上下都不是了?

    鄭橘看她有了轉意,像哄小孩一樣,又說了她一大堆好話。

    李禾瑾念著周木祥獨個在家裏趕材料,心裏便舍不得起來,吃完飯推說還要給虹虹做條棉褲,抱著兒子匆匆迴家。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南腔北人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施叢林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施叢林並收藏南腔北人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