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是星期天,李禾瑾本來說要到她媽家去,一聽電視裏報最低零下二十一度,有小雪,說不去了,怕虹虹凍著,睡個懶覺吧。

    李禾瑾和周木祥睡兩旁,把一歲多的兒子放在當中。小家夥一會兒就學著做夢去了,他倆未能入睡,聽著兇悍的風拍打著門窗,久未靜息。李禾瑾對周木祥說:你看還是北方好吧,天再冷,往坑上一躺,暖和和的,哪像你們南方。那年在安徽過冬,進被窩就像進冰窖,差點沒把我凍死。周木祥說:那兒哪是南方嗬,是北方。北方?那不是安徽嗎,咋成了北方了?周木祥告訴她:過了淮河就是北方了。啥淮河不淮河的。我問你,安徽是南方還是北方?那要看安徽什麽地方了…… 周木祥還沒說完,李禾瑾搶白道:胡扯蛋!人家問你甘肅是不是中國,你還能說甘肅這一塊是中國,那一塊不是中國?好好好,你對,你對,不跟你說。周木祥想偃旗息鼓。李禾瑾伸手一推他的肩膀:德性…… 剛說了兩個字,虹虹“哇哇”地哭了開來。原來,李禾瑾推周木祥時,手腕在兒子的額頭上蹭了一下。她把兒子揉到懷裏,“噢噢”地哄著,在周木祥的小腿肚子上踢了一腳:去你的。

    周木祥好無趣,不再吱聲。

    兒子睡著了,老婆也睡著了,屋外的風仍執著地嗚嗚吼叫,有一肚子的憤怒。

    李禾瑾追尋周木祥,在舉目無親的安徽遭難受苦;周木祥呢,為給她一個安心,拋棄了來自不易的大學。他倆結為連理在外人看來是有情人終成眷屬,是曆經磨難嚐馨果,可他倆成家後並不是水乳交融,你親我愛,談不上什麽幸福,倒老是坷坷巴巴,嘰嘰歪歪。處對象時,周木祥就明白兩個人的興趣不同,性情相異,也曾想過能不能把日子過到一塊。他想,人的興趣不能強求一律,李時珍不能要求他老婆也上山下溝地去搗弄藥方子,杜子美不能要求他老婆也早上晚上地捧本《詩經》或《離騷》抑揚頓挫;這性情也本無優劣高下,隻是求同存異罷了,而且夫婦長相廝守,耳濡目染,我會影響她的。

    如果事物的發展都同預料的一樣,那這世界就平淡無奇了。

    剛結婚,因給劉美蘭送花圈而頓起風波,令李禾瑾疑神疑鬼的,好像周木祥跟祝芹有扯不清楚的關係,給他倆的蜜月蒙上了一層陰影,是剛澆好花色的奶油蛋糕五彩繽紛,濃香飄逸卻沾上了一個小飛蟲。李禾瑾在家,不管大小事,不管自己是否明白都要拿主意,而且主意特正,非拿不可,要是周木祥不聽她的,她就會抱怨他,說他是陳世美,我為了你在安徽苦巴苦曳了好幾年,你都撂腦後啦?初時,她一說這話,周木祥就退讓,總覺得她為自己受了這麽大的苦,應該讓她,時間長了,對老搬出這個來說事就心存反感,隻是嘴裏不說罷了。前年兒子出生時,李禾瑾說你不是有學問嗎,給兒子起個好名字。周木祥費心琢磨,起名周劍鳴,取秋瑾“夜夜龍泉壁上鳴”之意。李禾瑾一聽,隻搖手,不好,難聽死了,啥賤民草民的,我兒子這麽糙嗬?讓他重起一個。周木祥被她掃垃圾似的一頓否定,不高興,但為兒子起名字也就不能計較,又好一陣琢磨,不能太雅,以免李禾瑾費解,也不能太俗,斌嗬俊嗬鵬嗬地隨大流,還得叫得響,不要有“賤民”之類的不好聯想。叫周一天吧,意思好,有日月輝映,包融山川之內涵,字麵上卻平平淡淡,毫不張揚,而且通俗順口,又不易被別人重複,誰知他剛一出口,李禾瑾麵有慍色,你咒我兒子嗬?她把“一天”聯想為“隻活一天”。周木祥說,你起吧,我起不好。李禾瑾笑笑,我起就我起,你還想拿我?她想了半天,叫周虹吧。周木祥說虹有什麽好的?李禾瑾說,咋不好,彩虹多有氣勢嗬,在天上從這一頭跨到那一頭,五彩六色的,表示我兒子將來有出息,叫起來也好聽。李禾瑾把臉扒在兒子的臉上叫了一聲,虹虹!周木祥說好聽啥呀,像個女人似的。李禾瑾瞪了他一點,噢,虹就像女人,紅軍的紅還是紅花的紅呢,紅軍也像女人?周木祥哭笑不得,知道爭也無益,徒生不睦,說,好好。他按照“周虹”給兒子報了戶口。

    周木祥到三點多才迷迷糊糊地睡著。他沒有睡懶覺的習慣,不到七點就醒了。想到書房去看書,書房沒炕,凍得受不了;靠在床頭上看吧,又怕燈光刺醒了睡得正香的妻子。平時上班,七點就得起床,好不容易抓住禮拜天睡個懶覺,周木祥實在不忍心擾了她的好夢,強閉著眼睛躺著。

    窗簾細篩眼似的織縫裏塞進了白色,青黑色窗簾上一個個碗口大的黼黻式的花紋清晰地顯現出來。妻子輕微的鼻息聲仍是那麽細勻,一點也沒有要醒過來的意思。又過了好長時間,隔壁院子裏的公雞終於“喔喔”叫了起來。豐西的公雞善解人意,從不在天麻麻亮人們安然恬睡時扯嗓子,等到太陽已經有一竿高,甚至到了大中午才引吭高歌,而且是陽光越燦爛叫得越歡,讓人感覺它在歌唱美好的生活。

    公雞把李禾瑾叫醒了,兒子也活動開來,在被子裏亂蹬小腳。周木祥拉開窗簾,陽光轟地衝了進來,臥室裏立時亮亮堂堂。嘶吼了一夜的風叫破了嗓子,沒了聲音,陽光更是得意,像個淘氣的孩子扒在人身上,捂得你暖洋洋的。

    吃完早飯,周木祥走進書房。書房和臥室一樣,是朝南的,也暖意盎然。

    豐西地廣人稀,地皮不值錢,誰家的房子大大小小的房間都有七八個,客廳、廚房、儲藏室、雜物間一應俱全。周木祥第一次到李禾瑾家時,從院門數起,竟有十一扇門。他家樓上樓下,一共才三扇門。結婚後,周木祥把小臥室改作書房,放了個單人床,有時看書晚了就自己睡了。他從書櫥裏抽出《稼軒長短句》,隨手翻讀。他喜歡辛棄疾詞的吞涼吐悲,風格雄闊。“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舊恨春江流不盡,新恨雲山千疊”, 周木祥讀這些艾怨低迴,悲憤沉鬱的句子,有心靈的振顫感。他是在《宋詞三百首》之類的合集裏零星讀到辛棄疾的詞,渴望有一本辛詞專集。半年前,他在一個隻喜歡喝酒的同事家裏發現了《稼軒長短句》,用十幾張營養券換了過來。他讀到《木蘭花慢•滁州送範倅》,反複呤誦著 “無情水,都不管,共西風,隻管送船歸”的句子。洶洶而前的流水不理會詞人的戀戀不舍之情,與冷若冰霜的西風一起把友人推向遠方。這“都不管”三字看似平常,送別者的深摯之誼,痛別之情盡在其中。柳永的《雨霖鈴•寒蟬淒切》也是他喜歡的送別之作,“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的句子可謂膾炙人口,但與辛棄疾這幾句相比,柳永的句子就多了哀婉柔弱,風骨遜於前者。

    你是咋迴事?

    周木祥正獨自欣賞著辛棄疾的佳句,李禾瑾的大聲喝斥把他嚇了一跳,美感雅趣就像挨了一棒子的兔子,逃得頓無蹤影。他迴過頭來,惱怒地看了她一眼,問:幹什麽呢?

    李禾瑾把懷裏的虹虹往上杵了杵:幹什麽呢?到我媽家去,還不把虹虹的東西收拾好?周木祥說你昨晚不是說不去了嗎?你是死人嗬?這麽好的太陽,暖和和的,幹啥不去?去就去,你大唿小叫的幹什麽?正是的,沒見過你這種人。李禾瑾一揚脖子:我就這樣。有能耐找好的去。周木祥被她嗆得冒了火:我不去!不去拉倒,還仗著你活著還是咋的?

    周木祥把《稼軒長短句》放到寫字台上,歎了口氣,走到窗前,呆呆地望著窗外。他沒想到和李禾瑾結婚後會如此地不相適應,他甚至於懷疑當時拋棄從小就夢想的大學,從安徽直奔甘肅是不是心血來潮。

    打起黃鶯兒,莫叫枝上啼,是不是有心事?幽幽的聲音像一絲煙霧飄蕩著,若有若無,但他分明聽清了。

    把吳鉤看了,欄杆拍遍,是不是有心事?幽幽的聲音響了起來,柔柔的——那是彭萊的聲音!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是不是有心事?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是不是有心事?在送彭萊去汽車站頭的路上,她的問話既準確又銳利,讓人無法逃避;既含蓄又雅致,讓人嚼之餘味無窮。

    “咣啷當”,臥室裏傳來玻璃砸碎在地上的聲音。尖亮的聲音讓周木祥一顫,驚醒過來:我想到哪兒去了?我怎麽想起彭萊了?他握拳捶了捶後腦勺,又捶了捶額頭,像敲擊盤在腦子裏的一條美人魚。他趕緊跑進臥室,見虹虹四腳拉耷地躺在炕上,李禾瑾蹲在炕邊,撿摔碎的奶瓶玻璃。周木祥到廚房拿來簸箕:我來,我來。李禾瑾也不吱聲,抱起炕上的虹虹。周木祥撿完玻璃,說:我去買一個奶瓶。

    李禾瑾皺皺眉頭:不買。

    周木祥知道她還在為剛才的事生氣,意欲改口,說跟她一塊去又不好意思,說去買奶瓶,吃了釘子,呆立在一旁。他尋思了一會兒,說:你明天上班幫我借一本黑格爾的《哲學史講演錄》第二卷。沒有。李禾瑾的迴答很生硬,就像棒子敲在木桶上的聲音。我看過,你們圖書館有。李禾瑾一邊給兒子裹著小被子,一邊說:啥黑格爾白格爾的,和你有啥關係?你說你整天倒騰這些有啥用,還不是幫人家找找檔案嗎?

    李禾瑾的話是豬八戒的釘耙,一下子給周木祥鑿了四五個窟窿眼,他都蒙了。當初,她雖不喜歡看書,但愛上了喜歡看書的周木祥,還從她父親的書櫃裏偷來列寧的《哲學筆記》給他。結婚後,她連雜誌都懶得翻,但對周木祥整天抱著個書還不反對。沒想到妻子今天會如此貶他,遭受了極大的侮辱,剛想反擊,她抱著兒子噔噔地出去了。

    人的聰明或愚笨沒有一定的,因事而異。周木祥一雙濃眉,眼睛炯炯有神,一幅聰慧樣,看書不能說過目不忘,也是博聞強記,理解力也強,思辯論理反應極快,可在處理日常小事上便笨拙得很。他本來是要借《哲學史講演錄》的,之所以特意讓李禾瑾給他借,是沒話找話說,想借此緩和氣氛,不想他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惹得已經準備就坡下驢的李禾瑾的氣頭又冒了上來。

    愛一個人,會愛他(她)的一切,對方的缺點也會變得可愛起來;恨一個人,會恨他(她)的一切,對方的優點也會變得讓人厭煩。李禾瑾看上周木祥時,不但喜歡他的一表人才,也喜歡他愛好學習,盼著他多往圖書館跑。結婚以後,周木祥要借什麽書,都是讓李禾瑾上班時給他查,給他帶,但現在她看到他看書就氣不打一處來。

    前兩個月,檔案館辦公室的副主任調到武裝部去了,準備在內部提一個。周木祥雖然大學沒畢業,但文化知識在全館是拔尖的,大家都服,金光明對他印象又好,這是多好的升遷機會嗬,不用走旁門左道,水到自然成。組織部找他摸底談話,問他檔案工作如何,他說挺好的。組織部的人又問他對檔案館辦公室工作有何建議。他說,我喜歡搞業務,對辦公室的工作不感興趣,沒什麽建議。你想,他自己都說對辦公室的工作不感興趣,上麵怎麽提他當辦公室副主任?結果,準備戴到他頭上的這頂官帽按到了別人頭上。李禾瑾氣得唿哧唿哧的,說,人家組織部找你談話就是定好了,你咋能說對辦公室的工作不感興趣呢?周木祥說,我哪兒知道人家是想提我呢?李禾瑾說,你是個死木頭瘩疙?這點都瞧不出來,看你挺聰明的,白讀了那麽多的書。周木祥說,我對辦公室的工作就是不感興趣嘛,分分大肉,分分帶魚,有什麽意思?也不能因為辦公室缺一個副主任,我就說喜歡它了?去去去,和你說不出個米和豆子來。怪不著人家說讀書讀多了就把人讀傻了。李禾瑾向她父親抱怨,說周木祥就是個書呆子。李世前笑道,丫頭嗬,我看他這點還挺招人喜歡的,實在。李禾瑾說,爸,你盡說風涼話。你要是覺得他這個傻勁好,你咋還當了一輩子官?說得李世前隻說這個丫頭沒大沒小。此後,周木祥再讓李禾瑾借書她就不願意了,說他是狗看猩猩,老捧著那書能當苞米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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