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奇妙在於有你想不到的事情發生。

    李禾兵是最討厭上海人的,他做夢也不會想到哪一天會到上海工作。他就要到豐鋼辦事處了,是豐鋼長駐上海的采購員。當然,此時他已經不討厭上海人了,對能到上海工作,是一件額手稱慶的事。

    八十年代的采購員是讓人流口水的職業,尤其是在豐鋼。在大家還不知道旅遊為何物的年代,他們早已公費走南闖北,玩了文殊廟再逛夫子廟,下了九華山再上五台山;在代乳粉、麥乳精還十分吃香的年代,他們從上海、天津扛迴讓人瞪著眼睛的大包小包,塞滿了吃的穿的用的,一家子眉開眼笑。但豐鋼的采購員並不是神仙雲中走,來迴都手持寶物,春風得意。他們迴來時還好,出去可就受苦役了。豐鋼偏於西北邊遠,又是個小站,沒門路買上臥鋪票的,管你是到成都還是北京,上車先站上兩三千裏再說,甚至於一腳站到終點站,折騰得腰酸腿疼,渾身散了架,灰頭土臉。這個月剛歇下沒幾天,下個月來了采購任務,又得上車受罪去。別人看著采購員挺風光,那份洋罪隻有自己肚裏有本賬。

    采購員傷筋累脾的還在其次,信息不靈,買迴來的老是下腳貨,這可讓豐鋼領導擾頭,決定在上海設一個辦事處,負責在上海及華東地區的材料采購和材料信息的收集。起初辦事處是四個人,正副主任都是北方人,一個叫邴庚,一個叫章向東;再加兩個辦事員,都是上海人。之所以用上海人,一則他們熟悉上海,會說上海話,這在用白眼看外地人的城市裏是最大的優勢,兜得轉,好辦事;二則他們家在上海,沒有住宿負擔。兩個辦事員中,一個是和祝芹同寢室的鄭巧稚。她原是煉鋼廠吹氬站的操作工,後來托門子調到了財務科當會計。上海辦事處正好要一個女性上海人做財務兼雜務,她又求人謀了這個美差;另一個是邵一鳴,負責跑點。如果韓之平不辦停薪留職,這個美差非他莫屬,可惜。去年,豐鋼決定擴大在上海的業務,辦事處的隸屬關係由供應處收歸公司直接領導,升格為副處級單位,邴庚由科長提升為副處長,章向東由副科長提升為科長。另外,增加一名辦事員,年企利想照顧李世前的情緒選了周木祥,不想弄成了李禾兵。

    李禾兵當然高興,但李世前臉上掛不住。周木祥的父親肯定要嘀咕,選上海辦事處工作人員,上海人肯定是有優勢的,何況你家是當官的,有門路,既然能讓你兒子來更能讓我家兒子來了。李禾瑾說,小周給家寫信了,說他自個不願迴家的,沒事。李禾兵附和,是呀。混賬東西!李世前朝兒子一聲斷喝,你還好意思腆著個臉說你妹夫是自個不想迴家?他不是怕小瑾憋屈嗎?做人說話不能昧了良心。李世前老罵李禾兵是癟犢子,李禾兵於嘻嘻哈哈中一笑了之,因為父親多是笑罵,猶如拿掃帚趕自家的雞崽。要是父親罵“混賬東西”,那就是真發怒了。有一次,李禾兵說,毛老頭子犯的錯誤大去了,被李世前聽到,吼著嗓子罵他“混賬東西”,非讓兒子叫迴“毛主席”不可。此後,李禾兵一聽父親罵他“混賬東西”,他斷不敢嘻皮笑臉。

    周木祥是給家寫封信了,說自己不願到辦事處去,采購員的活不好幹,但他是為了卸掉李禾瑾和她家人的負擔,其實,他心裏直打鼓。在甘肅結婚,氣得父親說要不認兒子,弄得周木祥都不敢把李禾瑾帶迴去。時間一長,父親氣消得差不多了,想在今年過五一時探親把妻子帶迴去,不想又出了這麽一搭子事,無疑是重新攪起家裏對他的不滿,怨恨更甚,這怎麽辦呢?說實在的,他根本沒有辦法,任憑船頭朝橋頭撞去。

    周木祥難受,李禾兵卻是心安,他可以渾身輕鬆地去上海了。

    辦事處在普陀區,是平房,坐東朝西,兩個小屋,一個是主任室,一個是副主任室;一個大屋,辦事員們擠在一處。

    兩間小屋中有一間是長鎖著的,因為兩個頭並不同時在上海,而是你來我往,輪流管事。這種在寸土是金的上海還空鎖著房間的事自李禾兵來辦事處便不能繼續了。他一來,辦事處並沒有第四間屋子讓他睡覺。豐鋼經理辦讓邴庚和章向東的辦公室合二為一,騰出一個房間給李禾兵,反正他倆輪流赴滬,誰在誰用。他倆雖心有不悅,但知道李禾兵是公司黨委書記年企利點的人,不好多言。再說了,他倆都升了官,大喜氣衝走小怨氣。

    外地人到上海有一種壓抑感,在高樓大廈下有透不氣來的感覺,但辦事處相當於大使館,是在它鄉單獨劃出一塊屬於自己的小天地,可以嘻嘻哈哈,大唿小叫,但一到禮拜天便十分冷清。辦事員是上海人,自然迴家裏了,隻有邴庚或章向東煢煢孑立,形影相吊。現在好了,多了一個李禾兵,有人說話、咋唿了。

    這個禮拜天,邴庚想和李禾兵一塊到城隍廟去轉轉,聽說那兒的小商品挺多,買些迴去好哄老婆高興。李禾兵說要出去,邴庚問到哪兒玩去?李禾兵說去別人家。邴庚問,你在上海有朋友?李禾兵說算是吧。

    李禾兵提了兩個紙板箱,走一陣歇一陣,哼哼哧哧地趕往13路電車車站。

    從甘肅到上海的人大多是兩手空空,而迴去時大包小包。這次,李禾兵父母則把他當成了搬運工,死命地給周家帶東西,隱含沒能讓周木祥卻讓他們兒子去上海的歉意。李世前托人弄了兩隻雪雞、一個馬鹿角,兩個駱駝掌,說上海見不到這些稀罕玩意,還弄了不少當黨參、黃芪,自然,還有葵瓜子、葡萄幹大路貨。

    到了13路車站,李禾兵看著兩個紙板箱隻發愁,怕車上人多擠不上去。車來了,他踮腳一看,謝天謝地,車廂裏不是烏壓壓一片。他一手提一個紙板箱,搖搖晃晃地跨不穩車梯,好在靠門邊的一個乘客幫他提了一把。

    售票員是個女的,鵝蛋臉,杏眼,櫻桃嘴,百分之九十九的美人胚子,可惜的是左上唇有一個黃豆大的兇神惡煞般的黑痣把精心經營的美麗破壞殆盡,還讓人見之驚而側目而視。“黑痣”皺了皺眉頭,說,你把這一堆東西往裏麵放一放行不行?乘客還走不走了?李禾兵把紙板箱往裏移了移,折迴頭買票。“黑痣”問他去哪兒?他說去周什麽嘴路。什麽周什麽嘴路,那是周家嘴路,搞搞清楚。這個毀於一“點”的售票員今生今世大概永遠也高興不起來了,有出不完的怨氣。李禾兵說,對對對,周家嘴路。周家嘴路長了,你到哪兒下?李禾兵懵了。在哪兒下,他記在一個小本上,出來時忘看了,說好像是啥上海路。“黑痣”把票夾子往票台上一放,先用上海話說了句“瞎七搭八”,又改用普通話對李禾兵冷冷道,你下吧,上海根本就沒有一個上海路。李禾兵抓著後頭頸,好像從頭頸後麵能撈出個交通地圖似的。周圍乘客拿著各色眼光瞄他,他一急,更想不出站名,好在剛剛幫他提紙板箱的乘客提醒他,是不是海門路呀?對對對,是海門路,是海門路。李禾兵大喜,終於從窘境中解脫了。他買完票問“黑痣”海門路有幾站?“黑痣”說到時候叫你。他不知道到時候是不是用普通話叫,要是用上海話叫,那不等於沒叫嗎。他想讓“黑痣”用普通話叫他,又沒敢開口,遲疑了一會,往放著紙板箱的地方移去。他斜著肩膀,坑著頭,仔細辨認著窗外的街景,想找出幾年前坐13路時印跡,哪有蹤影可尋?過了六站,看還沒叫他,擠過去問,同誌,海門路到沒到呢?“黑痣”厭煩地瞪了他一眼,你這人是怎麽迴事?坐沒坐過車嗬?說到時候叫你,急什麽?都要像你這樣,我迴答誰呀?天曉得,外地人什麽也搞不清。要是在豐西,李禾兵不把這女人罵得昏天黑地,七竅生煙才怪。當然,在豐西也不會有女人敢這麽對待他。他挨了一頓狗血噴頭,蔫不悄悄地縮著身子又退迴原處。

    李禾兵忽見車箱前麵有一個年輕女子挺眼熟的,橄欖綠的短大衣,深青色的褲子,亭亭玉立在眾乘客中間,特別顯眼。是祝芹!

    他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會是她嗎?他知道祝芹迴上海了,但這上海是茫茫大海,會這麽巧碰見她嗎?李禾兵正琢磨著,那女人的臉朝他這方向轉了一下又轉了迴去,但就在這一瞬間,李禾兵看清楚了,是祝芹,沒錯!他和她的關係斷了有好幾年了,能在上海邂逅,李禾兵的大腦皮層霎時興奮起來,是命裏的奇遇?是上帝的安排?是自己和她緣分未了?他的胸膛煮沸了一鍋熱水,蹭蹭地往上翻湧,喉嚨口發燙,有一股粘液顫動著。他提著紙板箱向前移去,待靠近,怯怯叫了聲:祝芹。

    祝芹側頭一看,是李禾兵。要是在豐西他叫她,她也許會不搭理,怕再沾上,但在上海不搭理人家就失禮了,再則,刹那間,她也有一種重遇故人的親切感,臉上顯出驚奇:咦,怎麽是你?你到哪兒?我到海門路。海門路?我也在海門路下。是嘛!李禾兵心上的一塊大石頭掉了下來。你到海門路幹什麽?我到周木祥家。周木祥家?祝芹尋思片刻,是周傑祥家吧?對對,就是他家。他什麽時候改了這麽個名字?李禾兵嘻嘻笑道:我也不知道。他不想說周木祥為他妹妹改名的事。

    在涉及到男女情愛的微妙時,世界上沒有一個傻子。李禾兵雖然心粗,此時卻細如蠶絲。

    祝芹看了看李禾兵腳下的紙板箱,心明如鏡,剛剛生起的一點親切感漶然而散,被歲月慢慢消蝕的苦痛卻泛上心頭,加之她這人本來就言語不多,便沉默下來。李禾兵話匣子還沒打開,見祝芹已經收住話頭,不明就裏,心想,她是不是不願意在眾人麵前和他說北方話呢,便也沉默不語。

    下了車,李禾兵重見第一次在這兒下站時的馬路和房屋,景物一下子明晰起來。他問祝芹你家也在這兒?又問,周木祥家在哪兒,你知道吧?

    祝芹和周木祥是中學同學,兩家隔兩條弄堂,和李禾兵是順路,但她不願意陪著,說:你沿著左麵往前走,到第三條胡同往裏拐,再問人,別人會告訴你的,我往那邊走。她指了指豎馬路,迴頭而去。

    煤爐乍一通風,火苗剛唿唿地往上竄,兜頭被一盆涼水澆滅。

    太陽一大早就跟誰吵了一架,小臉蒼白,過了中午了還沒轉過勁來,慘慘淡淡的。李禾兵站在陰絲絲的冷風中,望著祝芹漸行漸遠的身影,一片惘然中生出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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