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國慶節,唐德軍想帶祝芹去北京見父母,祝芹沒有鸞鳳和鳴的意思,未能如願。此前,唐德軍覺得祝芹對自己有好感,又解救過她,以為和她的關係是小車進山,小船靠岸,會向他琢磨著方向發展下去,於是在父母麵前誇下海口,要給他們帶迴一個上海姑娘。父親問兒子成嗎?要是其他地方的人找一個北京的那是攀高枝了,高興地顛兒顛的,上海人就拿不準了,要是萬一活動開了能把你調迴來,她能來嗎?怎麽不來?唐德軍說,自古以來皇帝老子都喜歡咱這地方,全國人民把咱當神仙的供著,要啥有啥,他上海還能怎麽的?唐德軍在他父親麵前擲地有聲,好像祝芹就拴在他的褲腰帶上。探親迴家,父母問他怎麽自個迴來啦?他說,她家裏有事,來不了,明年準帶迴來。他媽問,真的假的?是不是糊弄我們呢?她知道她這個兒子好說大話。唐德軍說,那不是個布娃娃,隨便能揣一個,那是個大活人,騙你還成?第二年探親,他又找了個理由,說明年一定給爸爸媽媽帶迴來。今年國慶節,他可以誌得意滿地攜嬌而歸了,那當然不是已經迴上海跟喬寶相親的祝芹,而是牛小雨。

    牛小雨跟他一樣,也是單身,請的事假。唐德軍媽背地裏問他,你不是說是個上海人嗎?唐德軍說,上海女人太嬌,是個磁瓶,弄不好,咣一聲掉地上,就成了碎渣渣了,我踹了。哪像我們北方人嗬,實在,捏著手裏是個金元寶,掉地下了還是個金元寶,放心。媽,你看小牛怎麽樣?不錯,不錯。他媽對牛小雨挺滿意的,並讚許他兒子的觀點,找媳婦是過日子的,不是做樣子的。

    牛小雨是陝西渭南的,她雖然喜歡看書,在文字、照片上遊覽過許多地方,但她的一雙腳沒出過西北,走過的最大城市是西安,這在豐西這個小城也就算是見過世麵的了。這迴去北京,她才真正理解了什麽叫“山外青山樓外樓”。不說天安門廣場的壯麗,西單、王府井的繁華,就說西安最有優勢的名勝古跡,和北京一比差遠了。當年遊西安時,進碑林觀覽,文物之瑰奇讓她歎賞不已;在華清池漫步,園林之美妙讓她連流忘返;登大雁塔遠眺,氣象之雄闊讓她心胸沛然,遊過故宮、香山、頤和園、十三陵後,那實在算不了什麽,大有一覽眾山小的感慨。牛小雨上班後,跟周木祥說她在北京遊覽之處,繪聲繪色,情緒極高,她是要讓周木祥分享她的快樂。

    周木祥說:北京值得一去的地方實在太多了,沒有十天轉不下來。你這迴跟小唐去,時間充裕,玩得盡興。牛小雨說:就這樣,我還遊興未盡呢。她沾沾自喜。那當然,在北京住了一輩子的,未必走遍。周木祥問她景山去了嗎?哪個景山?你們遊完故宮是從後門出的還是從前門出的?我也不知道哪個是後門哪個是前門嗬。前門就是天安門嘛。牛小雨明白了:噢噢噢,那就是從後門出的。周木祥說:從後門出的應該看到景山嗬,就在北海旁邊。牛小雨想起來了:對對對,去北海的時候,我看到一個景山公園的牌子,說要進去看看,唐德軍說這裏麵有啥好玩的?什麽也沒有,結果就沒去。

    周木祥說:要看亭台樓閣,湖光山色,拍拍照片,就北京來說,景山確實不算個地方,但它也有它的特別之處。什麽特別的?看故宮。牛小雨奇怪了:故宮我們都一覽無餘了,還看啥看的嗬?你別急呀。說故宮是目前世界上最大的古建築群,但你在故宮遊覽是體會不到這“大”字的。牛小雨問:為什麽呢?周木祥說:在故宮遊覽是覺得它大,宮殿多,成片成片的,剛開始的時候看得還仔細,一間一間地進進出出,時間一長就失去了興趣,走馬觀花,後來,便會匆匆而過,急著出去了。牛小雨瞪著她那不大的眼睛:是嗬,你所言不虛,過了禦花園後,唐德軍就拉著我往外跑,急著要到北海去。周木祥說:這是為什麽呢?是故宮的宮殿不好嗎?不值得細細欣賞嗎?不是的。因為我們大多數人對古建築是外行,看來看去,大同小異,自然興趣就慢慢少了。你要是爬上景山往下一看,嗬,一大片蒼黃蒼黃的,鋪天蓋地,層層疊疊,那是故宮九千多間宮殿的琉璃瓦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爍爍,壯觀極了,這才領略到世界上最大古建築群的壯觀奇麗。崇禎皇帝就是在景山吊死的,你要是在他上吊的那棵樹旁看腳底下那延綿不絕的宮殿,各種感慨會油然而生,天地的雄闊感,曆史的蒼桑感,時間的永恆感,各種感慨交織在一起…… 周木祥不說了,沉浸在巨大的享受之中。

    牛小雨直叫後悔:這個唐德軍目不識丁,啥也不明白,愣說景山沒意思。周木祥意識到不該這麽說,改了口:青菜蘿卜,口味不同,我喜歡的你不一定喜歡,用不著後悔。牛小雨說:我倆是心有靈犀,意趣相同,我肯定喜歡。

    小周,你來一下。傳來隔壁王科長的聲音。

    周木祥來到王科長的辦公室,他問他檔案目錄整得怎麽樣了,周木祥說快了,已經編到一九七八年了。王科長說:也難為你了,剛來,就讓你幹了幾大蘿。

    豐鋼在五十年代末成立檔案館,文化大革命一衝擊,丟失了不少,後歸豐西市檔案局統一保管。說是統一保管,但企業的檔案在檔案局是等而下之的,被鎖在幾個櫃子裏蓋頭捂臉地睡大覺。去年,又恢複豐鋼檔案館,調來金光明當館長。金光明見現存檔案太亂,下決心徹底清點、歸類,重新造冊,以利於保管,便於查找。牛小雨管的是歸檔,這文書檔案的新目錄當然由她來編了。她愛學習,但知識水平不高,卻喜歡炫耀,特別是到這文化單位,怕別人看輕了自己,總想顯示點什麽,說話愛搬動成語,寫字愛弄出點繁體字,以為這是有學問的表現。她編檔案目錄,字老是寫不標準,常常出錯,弄得繁也不是,簡也不是,查檔者看不明白,老找不著要找的檔案,反映到王科長那兒,王科長讓牛小雨找,一找就找著了,王科長就以為是查檔的馬虎所致。有一次,機關黨委的人來查豐鋼第二屆黨代會的資料,怎麽查也查不著,查檔的問王科長是不是沒有,王科長說有,肯定是你們看漏了,慢慢看。查檔的又把好幾本目錄重新細細翻了一遍,仍然沒有。王科長說不對呀,肯定有嗬。這時,牛小雨請假跟唐德軍到北京去了,也問她不著,他就把目錄拿來自己找,上麵的字繁簡夾雜,認起來費勁費時。還好,他熟悉各個年代的檔案,找著了機關黨委要的,但差點把尿都氣出來。原來,牛小雨將“豐鋼第二屆黨代會會議文件匯編”寫得讓人沒法認,“豐”繁體字的上半部分倒是寫對了,“山”裏兩個“豐”,下麵應該是個黃豆的“豆”字,她卻寫了怨”字的上部分,“黨”則是在“尚”字下麵加了個“羔”字,而“會”呢,則是在“人”字下加了個的“曹”,非驢非馬,歪歪扭扭,別人如何認得?牛小雨做好目錄後曾讓王科長檢查,他覺得一個目錄嘛也沒啥好看的,說行了,誰料到出了這麽個事。王科長很生氣,說等這小妞迴來要好好整治整治她,並讓她把目錄用簡體字規規矩矩重做一遍。這時,周木祥已經接手了歸檔工作,說我來做吧,王科長說不行,她拉屎,讓別人給她擦屁股,你給她擦了,她還以為她這泡屎拉得多香呢。周木祥說,沒事,我來做吧,不要擔誤了人家查檔。王科長同意了,但怒氣難消,說等她迴來再收拾她,周木祥就勸他,女同誌要麵子。她也不是工作馬虎造成的,就是想顯示一下。

    王科長問完目錄編寫情況,對周木祥說:你過去吧,給我把小牛叫過來。周木祥怕他處理她,說:算了吧,新目錄都快出來了。王科長說:你別管。他朝周木祥看了一眼,哎,你還挺憐香惜玉的?周木祥不好意思再說,迴辦公室叫牛小雨過去。

    一會兒牛小雨迴來了,問周木祥:你又做了一遍?周木祥點點頭,看她臉色尷尬,說:我正好借此熟悉熟悉豐鋼的曆史,王科長沒說你什麽吧?牛小雨說沒說啥。牛小雨沒了剛才的說話興頭,蔫蔫的。周木祥明白她是挨了訓,心裏不爽,弄得他也不舒服,好像自己做了什麽對不起她的事。

    周木祥正琢磨著跟牛小雨說些什麽能讓她高興起來的話題,業務科的洪科長進來了,想讓周木祥下午到機關開會時順便到勞資處去一趟,把剛剛去世的機動處葉處長的人事檔案代她領迴來。

    豐鋼機關職工的人事檔案全在勞資處的人事科,全公司副處長幹部死亡以後,其檔案也要轉到豐鋼檔案館保存。轉檔程序是勞資處人事科將檔案送到檔案館的業務科,由洪科長接受後再轉到文書檔案科存檔。按規定,送檔和接檔的人應是手交手,並要在轉檔單上簽字。人事科的張科長是洪科長的愛人,轉檔的嚴謹程序就在這轉檔者親密的關係中變得簡單隨意起來,送檔時,洪科長不在會有他人代受代簽,或是有人去公司機關辦事讓其順便代取代簽。

    周木祥下午到人事科後,張科長打開一個文件櫃,取出葉處長的檔案。打開檔案袋,第一張是檔案目錄,張科長照著目錄對了下檔案件數,交給周木祥,讓他在轉檔單上簽了個字,並叮囑別丟了。周木祥看了看沿牆碼放的六層文件櫃,問:機關所有的人事檔案全在你這裏?是嗬,還有全公司副處以上的。張科長臉上露出得意之色,那神態和朝庭裏的大內總管差不多,你丈人老爹的檔案也在我這兒躺著呢,你看看?周木祥笑道:這不好吧。張科長甩甩脖子,嘿嘿了兩聲:這有啥,又不是國家機密文件。再說,這幫當官的,誰要是跟他們的兒子女兒處對象,先得把你的檔案翻個遍。所以,我這兒私人查檔案比公家查得還熱鬧。你的肯定也被他翻了個底朝天。看樣子,你是沒犯過啥事,要不,打死他也不會把女兒嫁給你。周木祥淡淡道:是嗎?那當然啦,你那丈人老爹可古板了。我和他兒子認識,他說,他妹妹,哦,就是你老婆嘛,燙個頭都被他罵過。你呀,要是檔案上有個芝麻綠豆的小汙點,他也會摸得一清二楚。現在,你翻翻他的檔案,也就扯平了。

    張科長的話說動了周木祥。他對豐西的父母要查子女對象的檔案早有所聞,也厭惡。從《牡丹廳》、《西廂記》就開始反對父母包辦婚姻了,現在這都是什麽年代了,子女談朋友還由父母把著,又是麵試又是查檔案,搞得跟政審似的。他埋怨歸埋怨,但沒辦法,檔案還得由人翻去。李禾瑾問過他,你們上海一個區就有二十八所中學嗬?周木祥問你怎麽知道的?她說,你不是在虹口區二十八中讀的書嗎。她怎麽會知道自己在虹口二十八中讀的書的呢,再明白不過了,查檔案查得唄。

    周木祥清楚,私自翻閱別人的檔案是很不地道的,這同偷別人東西沒什麽兩樣,但張科長說得也不是沒有道理,前有車後有轍嘛。李世前的檔案厚厚一包,有各時期填的簡曆,有招工通知,有各單位所作的評語,還有他各個時期寫得總結、匯報,等等。有一個鞍鋼冶建公司的處罰文件引起了他的注意。文件是一九五三年七月下發的,上麵說,李世前思想落後,品德敗壞,與上海女工xxx亂搞男女關係,影響極壞,撤銷對其機械化公司吊裝大隊副隊長的任命,下放到生產準備組勞動,並予以記過處分。文件末尾有一行鋼筆字:接受組織處理,但對亂搞男女關係的結論保留意見,下麵是李世前的簽字及日期。文件上的說法和李世前的“保留意見”讓周木祥頗費思量。李世前這樣一個不苟言笑,嚴於律己的人怎麽會亂搞男女關係呢?還被撤職,被處分。但他又不承認組織上對他下的結論,這究竟是怎麽迴事呢?更讓他不舒服的是,被定性為“亂搞男女關係”的另一方是個“上海女工”,她是誰?

    列寧《哲學筆記》中的那張照片在周木祥的腦海裏閃現:橢圓臉,明晰的雙眼皮,眼尾曳出笑意,圓圓的鼻子,菱角肚子一樣的下巴透出清秀。

    母親?!母親真的和李世前認識?在什麽時候?什麽地方?

    母親被麻繩勒出深深印痕的脖子在他眼前轉動著;他的眼前出現了父親發紅的憤怒的臉,父親朝他沒來由亂發脾氣不正隱藏著什麽嗎?

    母親到過東北嗎?好像沒有。不會的,不會是母親。

    周木祥心裏突然一驚,我怎麽把李世前“亂搞男女關係”和母親聯係到一塊,這是對母親在天之靈的褻瀆嗬!這是不可饒恕的罪過嗬!他的臉被烙鐵燙了,心卟嗵卟嗵跳個不停,用拳頭狠狠砸了一下自己的腦袋。

    小周,你怎麽啦?張科長問。

    周木祥意識到自己失態,匆匆與張科長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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