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李禾瑾和周木祥趕到父母家,車一來就走了。從文春路拐進一條土疙瘩路巷子,車在擺著一個大花圈的門前停下。花圈在早晨的陽光下閃爍著五彩繽紛,不是在寄托哀思,倒是像一個身著奇服的女人在滿麵笑容地迎接賓客。這是一排平房西把頭,圍著一個很大的院子,院門敞開,刷著與戶主所賣之物很不協調的朱紅色,兩邊貼著一幅對聯:送仙西去須顧此,迎客東來陋室深。周木祥看了這假裝斯文,言詞不倫不類俗不可耐的對聯,一陣膩味,想重找一家,無奈司機和李禾瑾已經跨進門去。

    司機喊了一聲,夏大爺,來人啦。看樣子,他是這裏的常客。一個五十多歲幹瘦老頭從屋裏出來,紫黑臉,眼睛倒挺大。花圈店、棺材店的主人好像就沒胖的,跟廚師瘦了叫人不順眼一樣。他先跟司機打了個招唿,然後照應主顧。周木祥說要兩個,老頭問大中小要哪一樣?周木祥說一大一中。定挽聯時,周木祥告訴老頭“劉美蘭”是哪三個字,老頭說:知道,知道,買走好多了,你們已經來晚了。言下之意,他這兒是“送仙西去須顧此”的,顧客盈門。寫中等花圈的挽聯時,周木祥說以兩個名義送,李禾瑾說寫我幹啥,我跟她又沒關係,就寫你自個吧。一會兒,老頭把兩個花圈收掇完畢,周木祥和司機把它抬到車上。

    司機已經打開油箱,車子嘟囔著要走,周木祥說要再買一個。李禾瑾問替誰買,周木祥說是祝芹。祝芹是誰嗬?是劉美蘭的徒弟。李禾瑾有些不高興:那她不會自己買?她已經迴上海了,怕是不會迴來了,人家也是師徒一場,我替她盡個禮。李禾瑾說你快點。

    送花圈的人挺多,跟趕集一樣熱門,院牆上已排不下,這花花綠綠卻揮發著喪氣的東西又不能放到隔壁或對門的院牆上,沒辦法,隻好疊著放,先送的花圈都給擋上了,花圈的主人沒法露臉,這也夠鬱悶的。

    周木祥剛放好花圈,有人叫他,迴頭一看是澆鋼班的孫春亢:聽說你到上海讀大學又迴來了,幹嘛呢?這鳥地方,拉屎都沒個臭味,我才不想呆呢,實在沒辦法,走不了。大上海多好嗬,怎麽迴來了呢?傻呀?周木祥不接他的話頭,問你怎麽來了呢?我現在到工會去了,替他們送個花圈。孫春亢有次澆鋼時腳被燙傷,因為是鋼渣燙的,有硫,傷口糜爛,懶懶嘰嘰的不肯結口子,隻好植皮。自此以後,孫春亢不敢再在鑄鋼車間幹,托人活動,調到了廠工會當幹事。他看了看周木祥剛擺上的花圈,說:李世前也送了一個。他不知道站在周木祥邊上的是李世前的女兒。

    咦!孫春亢指了指花圈問,你怎麽還和祝芹分下來送呢?周木祥問怎麽的啦?孫春亢說:你不是跟祝芹處對象著的嗎?噢,怪不著迴來了,這兒有人勾著哩。當著李禾瑾說他跟別的女的有染,周木祥著急了,推了孫春亢一把:你胡說什麽呢?孫春亢瞪著眼睛:你裝啥?姚良告訴我的,說啥郎才女貌,天生一對,還說劉美蘭就是你倆的介紹人。周木祥見孫春亢越說越多,拉上李禾瑾就走,也沒顧上找姚真旭打個招唿。

    上了車,李禾瑾往後座一坐,氣唿唿的不說話。周木祥問她迴哪兒?迴家唄,還迴哪兒?李禾瑾像吐著石子,蹙著眉頭。周木祥低聲問迴哪個家?他不知道她那個“家”是指的哪兒,是她父母的大家呢還是他倆剛成的小家。你這人咋這麽笨呢?迴家就是迴自己的家唄。周木祥不想在司機麵前鬧不高興,把頭靠在副駕駛的車座上,閉上眼睛,再不開口。

    周木祥父親不願意兒子和李禾瑾結合,喜歡彭萊,但他還是拂了父親的意願迴豐西成親,何況是在沒讀完大學,沒迴家和父親照麵的情況下從安徽直接迴的。周木祥在信中向父親解釋,不是自己不孝,不是孟浪,實在不想讓李禾瑾再發生什麽意外。他在豐西過單身的幾年都是父親給他迴信,這次父親不願理他了。妹妹給他寫了封信,說父親很生氣也很傷心,沒想到兒子為了一個東北女人竟會不辭而別,放棄已經讀了三年多的大學,實在讓人想不通。妹妹也批評哥哥,說他擔心李禾瑾出意外,難道就不怕傷害彭萊?他無言以對,不再分辨,隻是經常給家裏寫信,請求父親的原諒。他本是想等父親徹底消了氣,認了李禾瑾再結婚的,無奈馮得珍攆著屁股催辦婚事,周木祥不想已經拂了父親的意又違了未來嶽父母的情,裏外不是人,便把事辦了。他倆都屬於晚婚,有二十天的婚假,按理,應該迴趟上海的,但周木祥擔心父親給從大老遠去的媳婦冷臉,隻得作罷。

    李禾瑾迴家後就進了臥室躺著,周木祥做好中飯叫她,她不吃,一天不理他。晚上周木祥坐在床邊,拉了拉臉朝牆壁的她,她一甩手,叫道:放開!別碰我。你還生氣呢?孫春亢全是瞎說。

    李禾瑾突然翻過身來,倚在被子上,一陣機關槍似的:咋瞎說了?人家說得明明白白,劉美蘭給你介紹的。噢,人家再渾,還能拿個死人開涮?怪不著你要替那個姓祝的送花圈。看你像個正人君子,人模狗樣的,也是根花花腸子。哼,早說過了,上海鴨子沒個好東西,全是花花腸子。說完,兩手抱膝,兩眼直瞪瞪地對著周木祥。

    周木祥對罵他是上海鴨子不高興,但這誤會終究是自己多買一個花圈引起的,又是新婚,陪著笑說:真沒那事。沒那事?李禾瑾指著周木祥,那我問你,你為啥要替那個姓祝的送花圈?人家是她徒弟,不在豐西,我是幫她盡個情份。李禾瑾冷笑:情份,啥情份?是盡你的情份吧。那個男的說得對,你咋不把你的名字和姓祝放在一個挽聯上?成雙成對的多攢勁。

    周木祥急得跺起了腳:你怎麽還不相信我,我是那樣的人嗎?李禾瑾鼻子示威性的哼了一聲:我想你也不敢,有賊心沒賊膽。周木祥苦笑:我周木祥做事光明磊落,最看不起偷雞摸狗的,到頭來還落了個有賊心沒賊膽,可笑!可笑啥?你替人家買花圈就說明你還惦記著人家。哼,吃著碗裏的看著盆裏的,啥東西!李禾瑾憤憤地把臉轉向牆壁。嗬呀,你這人,我怎麽說你才能相信?還能把我的肚子剖了,把心掏出來讓你看看?李禾瑾迴過頭來,臉上有了笑意:這倒不必,隻是你要答應我一件事。什麽事?你先答應了我再說。你不說,我怎麽答應你?我知道我能不能辦到?要是辦不成,不是瞎答應?周木祥這人曆來認真。李禾瑾坐到他身邊:這事既不讓你費勁,也不讓你為難,舉手之勞。噢,比舉手還輕快。和李禾瑾交往至今,雖然有過口角,有過不快,但她從未說過假話,周木祥便答應下來。李禾瑾趿上鞋子,直入小房,拿了一個和自行車輪子一般大的竹圈往床上一放。圈竹扁扁的,用層紅布裹著。

    這是什麽?

    不要問是啥。你套著睡一宵。李禾瑾的神情像給下級布置任務的首長一樣冷峻。

    周木祥大惑不解。

    這竹圈是他嶽母給他準備下的。

    三年多前,馮得珍在一口定那兒算命,末了,一口定對她說,日後,你閨女迴來,和那小子結婚,你整個鐵圈,讓你女婿套腰上睡一宵。馮得珍問要是沒鐵圈咋辦?一口定說,再不濟,用鐵絲做一個也成。

    給女兒置辦嫁妝時,馮得珍到處買鐵圈未能如願。一天,她在日雜商店看到大蒸籠,靈機一動,這蒸籠幫子就是個竹圈,不是挺好的嗎。仔細想想,一口定讓女婿套鐵圈是不是一疏忽說錯了?鐵是金,金是克木的,對小周、小瑾都不利。竹圈多好嗬,竹木相生,墊層布,還不擱腰。她在拆蒸籠幫子時,李世前問她你又裝神弄鬼地幹嘛,她迴道,別瞎叨叨,聽我的沒錯,不聽我的,你閨女能迴來嗎?李世前一聞此言,啞巴了。

    馮得珍讓女兒如此這般,李禾瑾不願意,說這多傻呀,咋跟小周說。馮得珍說,你不懂,一口定讓咱這麽做指定有他的道理。我揣摩著,八成是想把小周套住,省得以後有變故。李禾瑾說,媽,你越說越沒影了,人家小周就不是那種朝三暮四的人,你套啥呀?媽知道,小周是個正經人,但就怕日後有人勾引他。你想,小周一表人才,備不住有打他主意的,你不是說上海男人討女人喜歡嗎?李禾瑾聽母親話有些道理,何況讓周木祥改名的結果是明擺著的,又增加了幾分可信度,便不再拒絕了。馮得珍又說,讓小周睡這圈子也不光是怕有人勾引他,也是保他沒病沒災,一輩子安安穩穩,周周全全。聽說紅樓夢裏的賈寶玉一生下來就套了個鎖,不也是這個意思。

    李禾瑾雖然認同了母親的說法,但要讓周木祥套這傻拉巴唧的大竹圈睡上一宵,終是開不了口,一直藏在小房裏。今天因給劉美蘭送花圈鬧得不高興,見周木祥哄她,一咬牙,端出連她自己都覺得可笑荒唐的玩意。

    周木祥穿著絨線衫套上竹圈躺下,竹圈薄薄的,擱得不厲害,但也一夜沒睡好。你想,好好的一個人套著大竹圈睡覺,這不是跟被耍猴一樣?他是個言必行的君子,已經答應了妻子,不能食言,隻好像小醜一樣套上,要不,他非撇了這讓人厭惡的,愚不可及的而又恬不知恥作弄人的大竹圈不可。李禾瑾給他蓋上一層夏天的薄被,被竹圈頂起來,像戲台上大肚子侏儒,他自己看不見,要不,沒臉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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