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科齊科長向李世前匯報“十一”發放福利的計劃,李世前聽後,說要組織些黃花魚、冰凍蝦仁什麽的,現在不是以前了,過節就發一袋麵,五斤瓜籽,職工有意見。齊科長剛退出辦公室,電話鈴響了,是公司黨辦來的,讓他到年書記那兒去。李世前納悶,年企利咋找我?會是啥事呢?按慣例,公司黨委書記和經理向二級廠礦或機關處室布置工作是不直接找副職的,更不會找一個在廠領導中排在末位,管後勤的副廠長。李世前因認購國庫卷的問題被降職就失去在工作上單獨麵見公司黨政一把手的“待遇”。再則,自降職後,他也甘於居下,不願拋頭露麵。他已過了知天命的年齡,對職務的升遷貶黜看得淡了。他打電話問廠長辦公室小車在不在?辦公室主任俞百鬆說廠長出去了,他又問,客貨呢?俞百鬆說黃廠長出去了,讓他等著。李世前著急也沒用,點上煙幹等。以前在煉鋼廠當一把手時,他要出去,不會問辦公室主任“車在不在”,而是說“我要出去”,小車就會在辦公樓前等著。

    約摸半個小時,俞百鬆電話通知車迴來了。李世前出辦公樓,司機小錢正踮著腳拉扯車頭和車框之間的紙屑。這輛客貨車是新的,車頭的瓷漆還閃著白嫩嫩的光,但車輪卻是紅紅的,那是因為選礦廠廠區和鄰近的公路被礦粉染成朱紅色,車輪也就配套成趣了。

    年企利見李世前進來,問怎麽才來?李世前說等了一會車。年企利把李世前讓到沙發上,在一旁坐下,還遞過來一支煙。他是不抽煙的,來他辦公室的部下也都不抽煙,李世前自然推讓。年企利說:你這人從來不做假的,今天怎麽客氣上啦?李世前隻得摸出打火機點上煙,問書記找我有事?年企利說有點小事,不急。他口風一轉,聽說,你當丈人老爹了,找了個上海女婿。李世前幹笑一聲:書記,該給你發喜煙的,這……他有些尷尬。年企利笑道:我又不會抽煙,你教我呀?

    打完哈哈,年企利步入正題。豐鋼駐上海辦事處要增加一個辦事員,這是個美差,想走後門的能編成一個加強排,年企利念及李世前,說是讓他女婿去,開著豐鋼的工資,在上海捧飯碗,這是何等好事,特別對家住上海的來說,這是天上掉餡餅嗬。年企利之所以要把這塊肥肉塞到李世前的嘴裏,實際上是對他的補償。鄒獲用利用國庫券問題小題大做,整了李世前一下,他心裏明鏡似的,但李世前畢竟是被鄒獲用抓住了尾巴,他也不好否定一個副手在冠冕堂皇的光照下的假公濟私。現在,雖然鄒獲用調到平涼去了,但不好翻案,再說,李世前歲數也大了,似不必再提正職,所以,他想從別的方麵作些彌補。年企利不會明說,但李世前能體味出來。

    李世前說:首先,我謝謝書記的關心,但這周木祥…… 他嘖了嘖嘴,搖搖頭。年企利笑說: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當然不能掀新郎的熱被窩啦。辦事處多一個人少一個人無關緊要,晚些去也可以,等你抱了孫子也不遲。這麽大的一個好事,年書記給謀劃了,別人打破頭也擠不進來,我還能老不知好歹?但我這女婿不合適。年企利問為什麽?上次,為他的工作我找了一次書記,說他有點特殊原因沒把大學讀完,但我沒說具體啥原因,是吧?你沒說,我當然不好問你。那是我丫頭不想讓他繼續在上海讀書。為什麽?書記,話到這個份上,我也不瞞你。他把李禾瑾被拐到安徽的前前後後說了一遍。哦,你這個上海女婿還挺重情義,沒想到,沒想到,真有你們東北人的勁頭,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嗬。放出來的名額也不能收迴去嗬,要麽,讓你小子去吧。李世前說不行,年企利以為他是客氣,手一揚,就這樣,定了。

    迴去的路上,靠煉鐵廠時,正遇上廠區鐵路放下道口杆。停車等候時,小錢問李世前:李廠長,煉鋼廠有個姚良知道吧?知道嗬,咋的啦?噢,他老婆被他打死了。啥?他老婆被他打死了,這個混 咋的啦?

    姚良當年調戲劉美蘭時,李世前看在他父親姚真旭的麵子上放了一碼。後來,劉美蘭調出了煉鋼廠,聽說和姚良結了婚。小錢告訴李世前,剛結婚的時候姚良老實了幾年,後來就不行了,老病重犯,經常是喝得醉醺醺迴家,劉美蘭說多了他就發脾氣,摔家夥。昨天夜裏,他又喝得半醉不醉的,往床上四腳一拉耷。劉美蘭這個人要幹淨,讓他去洗臉洗腳,他不肯,劉美蘭就拉他下床,他一怒,猛一推,劉美蘭的頭撞在牆根上,就死了。說到這兒,一節渣罐車在兩旁行人的觀望下威武雄壯地馳過道口,還底氣十足地吼了幾嗓子。道口杆提起,小錢在自行車和行人的包圍中小心翼翼地駕駛著在鐵軌上顛顛跳跳的客貨車。過了道口,小錢接著說:人這條命嗬,都係在閻王老爺的褲腰帶上,他要招你,沒得跑。劉美蘭的男人就是騎車在下水井上卡了一下,人都沒掉下去,那算啥呀,結果報銷了。她的頭在牆根上撞了一下,照理,最多也就是起個包唄,大不了腦震蕩,誰想到,一蹬腳,去了。哎,人家都說,這是她死男人在叫她呢。

    從年企利那兒出來,李世前心裏挺高興的。雖然公司沒給他正式平反,官複原職,但有好事想著他,也算是給了一個姿態。

    他對上海這個城市的感情是多變的,十年以前,是既懷念又厭惡,懷念的是二十多年前有個上海少女給過他溫馨和美好,那是他一生中讓他的心髒最為之怦然跳動,讓他的生活最有滋味的年代;厭惡的是一個男人,一個沒有血氣的上海男人用鄙劣的手段奪走了他心愛的姑娘,多少年後,想起這個男人他仍然惡心,就像一個堆過爛鹹魚的屋子,那臭哄哄的味道老也散發不掉,可憐的上海男人就成了他唾唾沫的對象,特別是他那次到上海出差,在汽車上受到一個白眼狼的斥罵,在商場受到一個丫頭的嘲弄,對上海的懷念漸少,厭惡漸多。這幾年,隨著對周木祥的日有好感,現在還成了翁婿,反過來了,厭惡漸少,懷念漸多。他在周木祥的身上又隱隱約約地感覺到已經聲息久匿的美好情愫。要是在前幾年,讓他兒子去上海,他才不樂意呢。

    劉美蘭之死在他愉快的心湖裏扔下了一塊石子,漣漪驟起。劉美蘭和他沒有多大關係,她的死照理不會在他的心裏留下什麽,但她和男人都死得蹊蹺,平添生死無常的陰鬱之感,高興勁被這陰鬱驅散殆盡。

    李世前問小錢認識不認識劉美蘭,小錢說:我不認識她,俞主任認識,他剛剛讓我給她家送了一個花圈。剛剛你給她家送花圈了?是嗬。人都勢利得很,姚良他爸是個廠長,送花圈的人可多了。處長家死個人,賣花圈的可就發了一筆財囉。小錢突然醒悟到自己說漏了嘴,李世前也是個處幹嗬。於是,他兩眼直視前方,把汽車喇叭摁得哇哇響,好像能趕走他剛剛說的話似的。

    李世前這時確實是不高興,但不是因為小錢,而是為坐這剛剛送了花圈的車子而覺得渾身不舒服。他更對俞百鬆不滿,自己給人送花圈就送花圈了,拿個黃廠長堵老子幹啥?沒毛的癩皮狗,也他媽狗眼看人低。

    下班迴家,李世前對兒子說把你妹妹和妹夫叫來吃飯。李禾兵說今天沒做啥好菜呀,咋叫起她倆了?叫你去,你就去,費啥話呀?李禾兵騎車去後,李世前讓老婆添個菜,燉個大肉粉條吧。一會兒三個人來了,李世前把去上海辦事處的事說了說。

    李世前問:小周嗬,讓小兵去上海,你有啥想法不?周木祥說沒有。真的?爸,你還不信?要是想呆在上海,我就不會迴來了。李世前向周木祥投去憐愛的目光:你這孩子太懂事了,咱小瑾找上你是一輩子的福氣。他臉朝向李禾瑾,丫頭嗬,你得好好待小周,要不,我饒不了你。李禾瑾笑說:爸,你咋成了管事婆了呢?以前,你從來也不這樣婆婆媽媽的。李禾兵接過話頭:我爸嗬,現在是有了女婿忘了兒,對小周比對我強。李世前朝兒子一瞪眼睛:去,去,別得了便宜還賣乖,是誰到上海去了?是小周嗎?沒肝沒肺的。

    李世前問馮得珍:姚真旭的媳婦死了,你知道不?馮得珍一驚:是哪個媳婦?還哪個媳婦,劉美蘭唄。老姚真是可憐,大兒子二十剛出頭就給糊槍頭子 了,三兒子整日不著調,還沒成家,這老二吧,也不是個省心的,死氣白賴地要跟劉美蘭結婚,把原配離了,那你就好好過日子唄,這不,才幾年,又把人家打死了。

    姚良打死了劉美蘭!周木祥的腦袋像被誰猛擊了一下,問是怎麽迴事,什麽時候的事。李世前說是昨天,為了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

    多麽賢慧的一個女人嗬,竟死於丈夫的暴力之下!這世界為什麽會有那麽多殘酷的事情呢?周木祥周身發熱,血液裏跳動的全是驚駭。

    劉美蘭曾想方設法成就他與祝芹的姻緣,終也勞而無功;他曾去吃過她和姚良的喜酒,卻已芳魂遠消。他於驚駭中又生淒涼,喃喃道:我得送個花圈。李禾瑾問:你認識她?我們都在煉鋼廠呆過。對對對。李世前說。

    周木祥問花圈該往哪兒送?李世前說:姚良蹲風眼 ,肯定出不來了,劉美蘭的爸媽好像在蘭州,我琢磨著,該在老姚那兒。我打個電話問問。

    李世前翻了翻壓在話機下的號碼本,給姚真旭去電話,尋問了一下情況,說我女兒女婿明天一早到你那兒去,代表我送個花圈。接著,他又給煉鋼廠調度打電話,讓明早來個客貨車,有急事——他厭惡俞百鬆,不想找他。李禾瑾問她爸:你的那個落款咋寫呢?這倒把李世前問住了。要是自己還在煉鋼廠當書記,看著姚真旭的麵子,會以煉鋼廠的名義送一個,劉美蘭畢竟曾經是他手下的職工嘛。現在,顯然不能以選礦廠的名義送,以個人的名義送,又似乎沾不上邊。要不是為周木祥問事,他是不會給個劉美蘭送花圈的。

    李世前雖然心寬,沒耿耿於降職,但仍不免生出感慨,沒想到,一當副職,送個花圈也名不正言不順,窩裏窩囊的。他想了想,說:就寫我的名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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