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宴結束以後,一幫年輕人簇擁著一對新人來新房鬧喜。

    新房是一溜平房的西頭第二間,雖是六九年的土壞房,但門窗有蘋果綠新漆的油光,貼著大紅的喜字,牆壁也用石灰粉刷過,綠門紅窗,白牆相映,倒也有陋屋裏藏著鳳凰的喜氣。

    進屋後,兩位新人忙著要給大家衝茶端水,唐德軍一按周木祥的肩膀:你倆今兒的任務不是招待大家夥,而是聽我的指令,叫你倆說什麽就說什麽,幹什麽就幹什麽,大夥說是不是呀?

    眾人附合,對對對。

    人的表現能力有兩種。一種是內向的,這種人底蘊深厚,長於思辨,動之於腦則上天入地,思緒萬裏;觸之於毫則條分縷析,下筆千言,但叫他們在大庭廣眾麵前說話則不得要領,甚至是語無倫次,結結巴巴,韓非子可說是這方麵的典型。一種是外向的,這種人大都陳積不多,甚至是胸無點墨,但卻能在大庭廣眾前瀟灑放言,串東聯西,活躍氣氛,要是缺了他們,該熱鬧場麵的熱鬧不起來,死氣沉沉,了無趣味,甚至是拋錨卡殼,唐德軍可以說是這方麵的典型。

    周木祥和李禾瑾穿的都是藏青色的中長華達呢衣服,是一塊布料套裁的,一個是中山裝,一個是西裝。他倆站著,唐德軍坐在他倆麵前,翹著二郎腿,抖了抖腳板,擺出個拿事的架勢:大家夥兒甭雞一嘴鴨一嘴的了。他兩手往下壓了壓,屋裏的喧鬧聲靜了下來,今兒是小周小李的大喜日子,酒席大家夥都吃了,但那是千篇一律的老套套,沒多大新鮮,接下來還得看我們年輕人的節目。今兒喜事辦得是否滿盤子滿碗,新郎新娘能否高興就看我們這幫王老五 了。大夥說是不是嗬?

    眾人答應,是是是。

    唐德軍吩咐牛小雨和另一個姑娘去衝茶端水,讓李富堂負責發煙,把一根傘柄粗的細棍子遞到姚傑手裏,讓他監督新郎新娘,要是不聽話就“行刑”。姚傑把棍子推給唐德軍,說你倒挺會支使人的。這姚傑本是個桀驁不馴的主,慣來沒受過人派遣,但一見唐德軍便有些氣短。四年多前,他劫祝芹,想調戲她,被唐德軍砸了一石頭,壞了好事,本要不依不撓找唐德軍算賬,後來才知道他是哥哥姚良的朋友,而險遭他汙辱的祝芹是嫂嫂劉美蘭的徒弟。姚良把姚傑和唐德軍叫到家裏喝了杯“相識酒”,化敵為友。論說,姚傑劫個道,調戲個女人被揭露了是不會有什麽忐忑不安的,但由於這件事把哥嫂都繞了進去,他不能像平時一樣做了壞事還挺胸抬頭的,見了唐德軍就沒了威風勁。他時而心有不甘,想在唐德軍麵前擺擺譜,唐德軍隻說一句,我可窩著你的軟底子 呢,姚傑便成了泄了氣的皮球。

    唐德軍看姚傑有抵觸情緒,說:甭給你臉不兜著,幹嘛都得有個規矩,有個章法,有個責任,要不,什麽事兒也甭想幹好。你明白我們北京首鋼為什麽這幾年發展特快?就是因為推行經濟責任製,你懂嗎?姚傑晃晃頭,哼了一聲:這扯得上嗎?噯!我說,你這人是怎麽迴事兒?自古以來,各守各位,聽命行事,各司其職,相互配合,才能做大事,做好大事。婚宴上有個司儀的,這鬧新房不也得有個主心骨嗬?唐德軍橫了姚傑一眼,要麽你來主持?姚傑長得幹小萎縮,不像唐德軍橫高豎大的,自知不是個鬧新房的主角,便說:我不行,雞巴當鼓捶亂敲也敲不響嗬,還是你來。唐德軍說:五講四美搞了這麽長時間了,您的嘴巴怎麽還這麽髒嗬?一說“五講四美”,唐德軍立即把“你”改成了“您”。

    李富堂說:行了行了,快做正事,大家今天不是看你們兩個鬥嘴皮子的。他反感唐德軍的饒舌。

    唐德軍咳了一聲,表示節目正式開始。他先讓新郎新娘介紹戀愛經過,說讓我們王老五學學經驗,也好整個妞迴來。

    眾人拍手稱好,催著他倆快說。這新郎新娘介紹戀愛經過是豐西婚禮上的必定節目,一般在酒宴上進行,因李世前的關係,赴宴的處長多,五十歲多的人占了一半,這年青人最喜歡的節目就被移到鬧新房上來了。

    唐德軍看新郎新娘誰也不吱聲,問:你倆誰來?周木祥和李禾瑾隻是笑,並不搭話,他虎下臉:誰跟你倆逗哈哈呢?都不言語,我點名啦。他指了指周木祥,你,老爺們來。他看周木祥不吱聲,說,剛剛怎麽跟你交代的?忘啦?周木祥仍不吱聲,他吼道:掌刑的!姚傑應道“到”。 用刑。唐德軍挺威武地發布命令,姚傑便用棍子打周木祥的小腿。唐德軍看周木祥光笑,說威不嚴不立,加重!姚傑加大了擊打周木祥的力度,朝李禾瑾一仰臉:你願意哦?這鬧新房“行刑”有兩個作用,一是責罰不聽指揮的新郎新娘,以彰顯“鬧”之好玩。二是為了讓新郎新娘有機會在眾人麵前相互表示疼愛,打新郎時,新娘要設法解救,反之亦然。李禾瑾說:別打了,別打了,我來說。姚傑收迴棍子,大家都把目光放在李禾瑾的身上。

    李禾瑾剛要說,唐德軍一揮手:不行!姚傑問怎麽的啦?唐德軍對姚傑說:什麽叫令行禁止?本司令官已經點名讓新郎說了,怎麽能說改就改了哩?噢,解放軍幾十萬大軍團團圍住錦州,攻擊令已經發出,又要收迴來,要退到沈陽去,能行嗎?噢,全國人大已經宣布釋放在押的國民黨,又要收迴成命不放人了,能行嗎?姚傑被他一陣上綱上線,左引右靠弄暈了,一個勁地點頭。

    唐德軍見周木祥仍不開口,朝姚傑一努嘴,又要“行刑”,李禾瑾搶先說:容我出個主意。

    說。唐德軍擺出一幅威風凜凜的樣子。

    李禾瑾說:你問一句,他答一句。

    唐德軍抓抓圓腦袋:我的媽呀,這不是叫我當警察,審人嘛。他問大家同意不同意,眾人都說行。他在椅子上板了板身子,嘬了口茶,把手在大腿上一拍,權當驚堂木,問周木祥:你是什麽時候和小李好上的?周木祥翻翻眼睛,不說話。噯,我說,你怎麽還跟個李玉和似的?我可要命令動刑啦!周木祥說:我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處的。嗨,不知道什麽時候處的?哪有這樣的事兒?你是不是賣蔥呢?唐德軍左右看看,那我提醒你一句,什麽時候認識小李的?周木祥仰頭想了想:七六年。幾月份?一二月份吧。吧什麽吧呢?到底幾月份,說個準數。一月份。

    唐德軍跟個法官似的向李禾瑾核實後又問:在什麽地方認識的。這迴周木祥倒是答得快:圖書館。圖書館?你到圖書館不好好借書,打搞人家娘們幹什麽?唐德軍問身旁的牛小雨,有句話是怎麽個說法的呢,什麽之意不在酒?得到牛小雨的迴答後,顛顛肚子,說,對對,醉翁之意不在酒,你這是讀者之意不在書呀。你是借什麽書和小李發展上的?周木祥說是《哲學筆記》。唐德軍一瞪眼:哲學筆記?筆記本圖書館裏還有借的?你這不是擰下燈泡當雪糕,滿嘴胡攪嗎。看你挺老實的,怎麽一結婚就變樣了呢?周木祥說:那是本書。書?唐德軍一看露短,心裏埋怨自己,怎麽沒把住呢?不過,他還得保持住威嚴的架勢,問,誰寫的?列寧。哦,列寧。你是借列寧拉扯小李,狡猾狡猾的。唐德軍笑眯著眼睛。

    列寧還成了你倆的介紹人了,好偉大的愛情唷。牛小雨拍著手。

    唐德軍推了牛小雨一把:你甭瞎摻和。又問周木祥,列寧同誌他怎麽就把你們的事管下啦?周木祥被唐德軍問得哭笑不得,指了指李禾瑾:你問她。嘿,轉移鬥爭大方向啦?這不是跟四人幫一個樣,我們要搞生產,他們卻要批唯生產力論。行嗬,轉吧,反正你倆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唐德軍說。

    大舅哥來了!大舅哥來了!眾人嚷嚷著,讓開一條道,讓李禾兵進來。他在牛小雨讓出的位置上坐下,問唐德軍幹啥呢?唐德軍說叫他倆傳經送寶唄。拉倒吧。李禾兵接過李富堂遞過來的煙,點上,吸了一口,我就知道你不是個省油的燈,看把小周逼得吭哧癟肚 的。唐德軍說:嘿,大舅哥還心疼開妹夫了,這是哪一出兒?我心疼他啥呀,瞎扯蛋。我意思說他臉皮子薄,你讓他說戀愛經過還不如讓作個詩哩。

    對對對,做詩做詩。眾人有了新的起哄題目。

    李禾兵並不知道周木祥會作詩,隨口一句,本是想弄個高不可及給他解圍,就像對戀人說我送你一朵雲彩誰都不會當真一樣,不想給妹夫增加了難度,正設法化解,周木祥卻答應了。

    牛小雨沒想到周木祥會應承下來,來了興趣,說:古代的曹植有個七步詩,你是幾步呢?問題是這兒也邁不開呀,數數吧,一樣的。唐德軍問數多少?牛小雨說就數三十吧,算首三十步詩。她覺得這有些太為難人了,叮囑唐德軍數慢點。唐德軍問怎麽個慢法?牛小雨做了個示範。唐德軍搖晃著圓腦袋數了起來:一……二…… 三…… 慢點,慢點。你這麽快,誰做得出呀?我數三百下,你來做一首?唐德軍這迴倒是謙虛,朝牛小雨做了個鬼臉:甭說三百下,你就數三萬下,我也做不出來呀。那不就得了。行了,我來數吧。 牛小雨重新數了起來:一…… …… 她右手在右腿惻旁慢慢拍了五下,又數道二…… …… 在牛小雨數數時,別人就把在婚宴上沒用完的彩色的碎金紙往周木祥和李禾瑾的頭上灑,他倆頭上、身上五彩繽紛,閃閃亮亮的。

    當牛小雨數到十五時,周木祥說:有了。

    有了,這麽快? 牛小雨問。

    可不就是嗎,小周有才。李禾兵得意了。

    那你讀一遍。唐德軍好長時間沒有發號司令了,趕緊說。

    那叫朗誦,你知道啥呀?牛小雨白了唐德軍一眼。

    周木祥拉了拉中山裝下擺的兩個角,朝李禾瑾笑了笑,朗誦道:

    金風送喜蕩蘭舟,  笑聲飄灑花滿頭。

    雙木扶枝不敢依,  根須暗纏度春秋。

    牛小雨拍手叫好,眾人也叫好。牛小雨問:這首詩是不是送給我李姐的?周木祥說當然。牛小雨要找張紙,唐德軍問幹啥,牛小雨說讓周哥寫下來。李富堂說不用找了,拆下一個空煙盒,翻過來,遞給周木祥,周木祥彎腰扒在小桌上寫下了即興詩。

    牛小雨接過來又讀了一遍,連連讚歎:好詩好詩,沒想到周哥倚馬可成,出口成章,天才天才。她把紙遞給李禾瑾,李姐可找了個如意郎君。李禾瑾笑笑,把紙揣到衣兜裏。怎麽的,你眼饞啦?姚傑朝唐德軍眨了眨眼睛,對牛小雨說,要不行,你們對換一下,趁還沒上床,來得及。唐德軍用肩膀撞姚傑的肩膀:你大爺的,胡 說呐?

    “戀愛經過”過關了,這是文的,下麵還有好幾個節目,是文武結合,需要動動手,什麽吹燈啦,坐飛機啦,背媳婦過河啦。做完這些節目,接下來的一個叫“吃蘋果”。這個節目是把一個蘋果吊在半空中,讓新郎新娘同時去咬,各人要咬下一口,但必須背著手。由於蘋果是吊著的,一碰就動,新郎新娘又不能用手去固定它,咬蘋果時極容易嘬到一塊去,這就是鬧新房的人變著法子讓他們當眾親嘴。周木祥和李禾瑾既想咬下蘋果,又不落入“當眾親嘴”的圈套,可恨那蘋果和鬧喜的穿一條褲子,在他倆嘴邊急速、調皮地晃來晃去,就是咬不著。周木祥對李禾瑾說:等蘋果不動了,我們一塊慢慢的把嘴貼上去,一塊用勁,一定能咬上。李禾瑾點頭,盯著周木祥,看他抻脖子,她也抻脖子,看他張嘴,她也張嘴,配合默契。正當他倆嘴唇一塊貼住蘋果,張開嘴巴要咬的時候,站在凳子上吊著蘋果的小鄂把繩子往上一拎,背著手的他倆一晃,嘴對嘴撞到一起。在小屋裏笑聲四起的同時,隻聽李禾瑾痛叫一聲,捂著嘴,蹲下身子。周木祥也蹲下身,問她怎麽地啦,李禾瑾張開嘴,“嘔嘔”了兩聲,隻見血從嘴角流出。牛小雨看李禾瑾出血了,忙從新娘的臥室裏找來新痰盂,汲了點水,放到李禾瑾的麵前。李禾瑾“哇”地吐了一口,一團鮮紅的血在痰盂的清水中擴散開來,同時聽得有一聲輕微而清亮的聲音。周木祥仔細看李禾瑾張開的嘴,上門牙被磕掉了一小塊。這時,他才覺得自己的門牙也是酸酸的。

    鬧新房把新娘鬧出了血,這是一件掃興尷尬的事,特別是唐德軍這發號司令的更是蔫了的茄子,心想,怎就點兒背?領著鬧個新房就鬧出事了,真是丟份子。雖然新郎新娘一再說沒事沒事,他總是拐不過彎來。大家七手八腳地把散亂東西收拾收拾,說讓新郎新娘好好休息,麻雀似的四下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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