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禾瑾迴來三個月後,馮得珍就把女兒的婚事提到議事日程上來了。按規矩,應該是哥哥李禾兵先成家,怎奈兒子沒個定性,處了好幾年的諸青萍黃了,後來又追周木祥的一個老鄉,也沒戲,還不知道到猴年馬月才能給父母討迴媳婦。女兒失蹤,三年無音訊,突然由周木祥護佑迴家,這是上天的恩賜,也是警示,他倆的事再不能擔擱,先放下李禾兵。好在是兄妹之間,要是姐妹之間或兄弟之間是決不能長幼倒置的。周木祥父親遠在上海,這操辦大事的擔子就全落在李家了。話再說迴來,這時,夫妻倆把周木祥喜歡得不得了,隻當作自己的兒子看,也就沒有幫他操辦這一說了。

    話說夫妻倆這天商量舉辦女兒婚事的日期,李世前說國慶節辦吧,今年國慶正趕上中秋。馮得珍說不行。咋的啦?兩個節日的當口辦喜事,求都求不來,多好嗬。好是好,辦喜事不行。為啥?辦喜事最好在春夏季,再不濟也不能趕著打霜下雪。到國慶,秋天已經過去一半了,季節不好。李世前譏笑老婆:照你說來,國慶節、春節就沒人結婚啦?有嗬,那是他們傻拉巴登的不明白。古代殺人都在秋冬季,那是個好時辰嗬?西北寒天來得早,怎麽的要趕在秋分以前。秋分一過,樹葉子就黃掉了,那是殺氣,結婚好嗎?聽老婆這麽一說,李世前還真覺得有些道理,走到靠門處,翻了翻日曆,說:那就在九月五號辦吧,那是個禮拜天。馮得珍責怪他:你越挑越不挨邊了,結婚還能挑個單日子?那就九月十二日,這是個雙日,也是禮拜天。馮得珍也走到門邊,翻了翻日曆:不行,陽曆是雙的了,農曆是單的。陽曆農曆都要雙的,哪有這麽巧的?在李世前看來,老婆不是在挑女兒結婚的日子,而是在雞蛋裏挑骨頭。你就使勁挑吧,隨你。馮得珍索性摘下日曆,放在腿上翻了一陣,說:那就八月三十日吧,農曆是七月十二,都是雙日。李世前說:真有你的,還真給挑上了!他一看日曆,連連擺手,那是星期一,都上班,怎麽待客嗬?馮得珍問:是你挑招待人的日子要緊還是我挑閨女的好日子要緊?李世前不吱聲了。他對老婆的天人遇合,陰陽五行,生辰八字那一套雖不十分相信,但不像以前那麽反感、反對了。夫妻倆又商量擺幾桌。按馮得珍的意思,擺上個二十桌,熱鬧熱鬧的。李世前不想弄出那麽大的響動。馮得珍說:在豐西,哪個處長家裏辦喜事不紅紅火火的?人家是人家,咱們照著葫蘆比著瓢幹嘛?馮得珍雖然不樂意,但剛剛否了李世前挑的日子,她不想啥都拂了他的意,便打出周木祥的旗號:咱們無所謂,不能虧了小周,人家老爹不在這兒,不能糊弄事。馮得珍一提起周木祥,李世前改口了:嗯,是得問問小周,咱們不要大包大辦。

    周木祥來後,說大叔大嬸你們看著辦吧,我的意思是隨便點。李世前說:那不行。終身大事咋能大大乎乎,隨隨便便?咋的也得擺上八九桌。他又講開排場了。那是,那是,該請的當然要請。嶽父母一片好意,周木祥自然不能執拗。他們三個,再加上李禾兵兄妹,五個人捋了捋該請的人,定了八桌。周木祥這兒沒多少人。他本來就不喜交往,有的已經迴上海了,比如吳新生,有的是他這兒的人,更是李世前這兒人,比如金光明,他這兒隻請了任偉民夫婦、劉美蘭夫婦、陳瑤、李富堂、唐德軍、牛小雨,因為請了劉美蘭夫婦,把姚傑也一塊請上了。

    豐西辦婚事要選兩個主持人,一個是主持喜宴的,要選成了家的,口才好的;一個是主持鬧新房的,要選小夥子,活躍,能鎮得住人。這鬧新房不能沒有點新鮮花樣,否則缺乏喜氣,但也不能無天無地的,鬧過了頭會讓新郎新娘尷尬的,甚至是發生不愉快的事。

    在琢磨鬧洞房主持人時,李世前說:唐德軍不錯,嘴巴子快,能鎮場,現在又是爐長,屬於上進青年。他問周木祥咋樣,周木祥不語。他知道他倆以前的過節,說,仇宜解不宜結。小周呀,作為一個男子漢,肚量要大,要容得下人容得下事。以前,你跟我不也是冤家嗎?李世前不喜歡開玩笑,但他這句話卻把李禾瑾說笑了,周木祥也笑了。馮得珍問那小子多大歲數?周木祥說和我們一批來的,和我差不多吧。馮得珍笑說:行,行。要是屬虎的就不成了。那為啥呢?李禾兵問。傻小子,屬虎的氣血太旺,還不把你妹你妹夫的喜氣全衝沒啦。馮得珍已經迫不及待地把周木祥稱之為李禾兵的妹夫。

    出嫁的早上,幾個小姐妹幫著李禾瑾收拾,第一次抹麵粉,塗口紅,還畫了淡淡的眼影。

    馮得珍兩手板著李禾瑾的肩膀,仔細打亮了一番:唔,我閨女一打扮,溜光水滑的,漂亮。李禾瑾不好意思了:媽,你咋也調理我了呢?傻丫頭,誰還調理你?你們說,小瑾是不是漂亮嗬?馮得珍問幫女兒收拾的小姐妹。

    漂亮!大家都說。

    來,喝碗糖水。馮得珍端來一杯糖水。李禾瑾皺了皺眉頭:媽,一大早上,喝啥糖水呀?哎,你不懂。今天出門子,你這人嘴黑,得甜巴甜巴,說話溫存點。人家小周文靜靜的,你說啥幹啥可別火昌鑽天的。往後了居家過日子,不比在家裏做姑娘,要夫唱婦隨。還夫唱婦隨哩,咋不說妻唱夫隨呢。你看看,說來就來,快喝了這糖水,以後說話就甜了。李禾瑾一看水是棕色的,問這是啥呀?馮得珍說是紅糖水。

    鄰居跟馮得珍說,在你女兒大喜的那天要讓她喝碗蜂蜜水,甜甜嘴,兩小口過日子順當。她一想有道理,再一想,有問題了,這蜜蜂有刺紮人,不成。鄰居說,那就喝碗白糖水。昨天,她琢磨琢磨又有問題了,辦喜事沾“白”字不吉,特意去買了一包從來沒用過的紅糖。

    喜酒擺在豐西飯店,原來說是八桌,馮得珍掰著手指頭,這也要請,那也得請,結果擺了十二桌,兩大排,來客們天上地下,大江南北地閑聊,糖紙、瓜子皮、香煙屁股造了一地。

    主持人宣布婚禮開始,語多聲雜的飯廳靜了下來,第一項是宣讀副處級以上來賓的名單,長長的一溜子,有三十多個。周木祥覺得好笑,又不是剪彩、慶功大會。

    李世前雖然眼下在選礦廠工作,煉鋼廠也來不少了人,兩桌,靳卓庭、盧森、劉丙根、馬海圓等廠領導坐了一桌,秦有福前幾個月提升為公司勞資處副處長,但他是老煉鋼的,也坐一桌。劉丙根說:李書記以前是最最恨上海鴨子了,卻是找了一個上海姑爺,我看他十二分的滿意。靳卓庭問你怎麽看出來的?劉丙根說:他這人向來不苟言笑,你看他樂的。大家朝劉丙根手指的方向望去,李世前和馮得珍像兩尊笑臉菩薩。盧森說:人家這個女婿就是挺優秀的,好學,品性好,聽說,為了李書記的女兒,他大學也沒讀完就迴來了,這誰能做到?

    開席約二十分鍾,新人開始敬酒,敬到靳卓庭他們這個桌子時,劉丙根說:我們一人喝兩盅,老秦,你得四盅,而且要先敬你。秦有福問為什麽呀?盧森說:你還裝糊塗?不是你把小周從上海大老遠挖過來,小瑾能得到這麽個一表人才的新郎嗎?數你的功勞最大。小瑾,你說是不是呀?又說,小周,小瑾,你倆有今天的大喜,還不快謝謝秦處長。周木祥提起細頸小酒壺,倒了四杯,李禾瑾把酒盤舉到秦有福的胸前,秦有福手掌向上,叉開手指,用食指、中指、無名指夾住兩個酒盅的盅腳,把盅口輕輕地貼著下唇,仰起脖子,將兩盅酒一塊喝下,接著,又是如此兩盅。靳卓庭帶頭拍手叫好,其他人也一起喝彩。廠工會主席馬海圓叫道:秦處長行嗬,一手 兩盅。秦有福坐下,劉丙根說:不行,還得四盅。秦有福問怎麽又來四個?劉丙根問:你姑爺是不是上海人?上海新郎給上海人的老丈人敬酒,還不得來個雙的?大家起哄,拍手叫好。秦有福轉過身來,準備接酒盅,周木祥貼著他的耳朵問:秦叔,行嗎?秦有福說沒事。周木祥看秦有福一下子要喝八盅,心裏不忍,但在喜宴上又絕對不能勸客人少喝酒,隻得倒,但沒倒滿。劉丙根站起來,隻擺手:不行不行。這新郎咋的啦?敬酒要滿心才誠!周木祥隻得又挨個補上,秦有福又兩盅兩盅地喝了下去。

    任偉民從旁走過,被馬海圓叫住:你們兩個上海老鄉還不互敬兩盅?周木祥正猶豫著,任偉民說:行。周木祥隻得倒了四盅。周木祥才喝了一盅,任偉民已經把他的兩盅喝完了,又提起周木祥的那盅酒,說,你今天要招應客人,我替你喝。說完,端起酒盅,一仰脖子。

    任偉民能喝八兩酒,這兩小盅對他來說簡直就是往大水缸裏加了兩瓢水。他原來也和大多數上海人一樣是不能喝白酒的,是一個綽號叫地主的給他開了眼。地主和任偉民同是鑄鋼車間的地板工,關係不錯,是天祝的,也是單身,住在三樓。有一次,任偉民到地主的寢室閑坐,地主說要請他喝酒,讓任偉民等一會兒,就嘭嘭嘭跑下樓去,一會兒,又嘭嘭嘭跑上來,提了瓶酒。地主搬了個方凳,放了兩個茶杯一個茶缸,兩個茶杯裏倒滿酒,一個茶缸裏倒滿水,舉起酒杯,朝任偉民一揚手,喝!任偉民愣了,心想,啥菜也沒有,這怎麽喝嗬?他又不好意思問,隻好端起酒杯。後來任偉民才知道,天祝人喝酒是可以不用菜的。除了天祝,武威嗬,張掖嗬,古浪嗬,民勤嗬,甘肅好多地方的人都有這本事,西北人叫幹整,東北人叫幹拉兒。任偉民的酒量在上海人中稱得上是海量,但幹整不成,一杯白酒一杯白水的喝法在他看來是酒神。

    馬海圓等任偉民放下酒盅,把手拍得“叭叭”響:嗯,這上海娃才是個好樣的,爽氣。

    任偉民不高興了,甩了下嘴角上的酒水:馬主席,你這話我就不愛聽了,我們上海人怎麽地啦?劉丙根笑說:這娃,馬主席不是在誇你嗎。任偉民指指自己的鼻子:誇我?說我是上海人當中好樣的,言外之意還不就說上海人都不行?秦有福扭頭斥責任偉民:你這孩子怎麽不知好歹呢?馬主席說的是好話,你楞往歪裏聽。到那邊坐去。

    馬海圓看著任偉民的背影,搖搖頭,苦笑道:秦處長,你家這姑爺挺衝的,真不像上海人。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南腔北人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施叢林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施叢林並收藏南腔北人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