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課了,彭萊要走,過玉敏叫住她,讓她到她家去,彭萊說怪累的,改天吧。過玉敏一把拉過她:走吧,跟我假名假式的幹什麽?

    過玉敏住的是公房,在三樓,兩室,有三十多個平方。能在以“鴿子籠”聞名全國的上海住上這房子就不一般了,還是占了在區政府當秘書的丈夫的光,要不,還不等到猴年馬月。

    到家後,她倆在客廳坐下。說是客廳,兼做飯廳,有時山東老家來個客人還得當臥室。彭萊見過玉敏往沙發上一倚,放開聊天的架式,說我們先做飯吧。過玉敏說你姐夫迴來,一陣就忙完了。彭萊知道過玉敏家都是她丈夫下廚房,但兩個女人閑坐著,等著一個男人迴來摘菜、淘米,總覺得不自在,說我們先弄吧。過玉敏摁下站起來的彭萊:你還不知道?你姐夫喜歡自己忙乎,炒什麽菜,哪樣跟哪樣配,他心裏有個食譜,別人一插手就幫倒忙了。他以前老說我是瞎子舀豆醬,越幫越忙,我何苦找累?用他們上海話說,樂得適意。過玉敏的丈夫叫阮小成,幹淨、勤快,還有一個最讓女人高興的優點,躬身謙讓,盡量讓妻子開心,對過玉敏從不作色。他說,男人就是老婆的出氣筒,老婆想出氣不尋你尋啥人?女人家憋牢氣容易老哎。再講,女人家朝你出氣嘛也是撒嬌,她怎麽不朝別人發去?說話間,阮小成迴來了,和彭萊打了一個招唿便鑽進了廚房。過玉敏朝彭萊吐了一下舌頭:你看,全自動。眼睛裏撥弄著幸福得意的光芒。

    彭萊臉上飄過一片陰影,雖是倏忽之間,還是被過玉敏看出來了。她收住笑容,改了話題,問她是有是早就認識周木祥,彭萊說是。

    哎,你怎麽會認識他的?一個在上海,一個在甘肅,對,相愛何必曾相識。過玉敏一拍巴掌。

    什麽呀,偶然認識的。

    哦,一見如故吧。過玉敏笑眯眯。

    什麽一見如故,一麵之交唄。

    一麵之交?怕是一見鍾情吧。

    你可別胡說。

    什麽叫欲蓋彌彰,你這是最好的注解。極予否定之中便隱藏著肯定。我的學哲學的大學生妹妹。過玉敏把最後一句話拉得長長的。

    我們不說這個。彭萊想避開。過玉敏說我今天讓你來就是談這個的。你以為單是讓你帶張嘴吃飯來啦?便宜你的。看過玉敏的架勢也推不開,彭萊辨解道:哦,就憑那天我和他在湖邊說話,你就斷定我倆在談戀愛?過玉敏說:你以為我還拿‘文革’的放大鏡看人看事情,男的女的在一塊劃個船看場電影一定就是那個啦?你看周木祥時異樣的眼光已經告訴我是怎麽迴事,至少告訴我你心裏在嘀咕什麽。 過玉敏盯著彭萊笑,似乎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彭萊在果盤裏撥來撥去,找了塊陳皮。

    彭萊,行了,我是你姐,還藏藏掖掖的?想藏也藏不住的。過玉敏拿起一塊水果糖,抖了抖說,別看這糖包了一層玻璃紙,但糖是淡綠的,是不是看得清清楚楚?

    彭萊嗍著陳皮,不吱聲。

    這次和周木祥重逢是偶然的,又好像不是偶然的,一個在上海,一個在甘肅,同時考入一個大學,又在一個係,並且擔任正副班長,這麽多偶然像彩色的珠子一樣竄在一塊,還是偶然嗎?

    命運在冥冥之中著安排著什麽?!這是彭萊在報到大廳門口猛然見到周木祥時的第一心靈感應,但她又告誡自己,這隻是朋友的一次重逢,不要想到別的地方去。

    去年,在冷飲店裏她感覺到周木祥對自己是有好感的,但會留存到今天嗎?即使存到今天,這種好感會向美妙的山巔飛翔嗎?何況,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經心有所係,更何況,自己的現狀就像一片爛糟糟的沼澤地。彭萊是清醒的,她敲打自己的腦袋,不能想入非非。

    過玉敏看彭萊不吱聲,輕聲說:這又不是什麽丟人的事情。彭萊說:誰說丟人啦?過玉敏會心一笑:那不就得了嗎。你這人平時不是做事挺幹脆利落的嗎,煩別人扭扭歪歪的,今天怎麽遮遮掩掩,畏首畏尾的?你了解人家是什麽情況?不知深淺要摔跤的。彭萊側頭望著窗外。她說的是真話。過玉敏心裏亮堂,她是動心於周傑祥的,又怕他已有所愛,說他不會有的。這句話就像鉤子把彭萊的心重重地鉤了一下,問為什麽?你一直在上海,還不知道嗬,上海人既自高自大又膽小嬌氣,把外地都看作鄉下,最怕到外地,到了外地的削尖了腦袋想調迴來,他們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處外地人的,何況周木祥現在是迴上海讀大學。他傻了?要在外地找一個綁住手腳的?彭萊不是不知道過玉敏說的道理,但很樂意有人把這道理闡釋一番,以證明不是自己的虛妄之念。她仍有顧慮:不在外地找,不見得不在上海找。彭萊的話提醒了過玉敏。上海父母對流落到外地的子女婚事非常操心,求奶奶告爺爺,非要給子女在上海拉扯一個不行。她用胳膊肘碰了碰彭萊,眨巴著眼睛:我幫你探探?

    不行不行。彭萊隻搖頭,把頭發都都甩開了,我這情況怎麽能對人家有這心思?

    彭萊離婚也就有半年多。

    二十歲一出頭,她母親就幫她操心婚事,東拉咕西打聽。彭萊是想著有自己看中的再處,但擋不住母親的熱心,也不想過於違拗母親的意思,見了兩個,一個是山東人,一個是河南人,都不滿意。她對母親說,媽,不急,你就不要操心了。原想母親會鞍轡暫歇,不想她又馬不停蹄地介紹了第三個。她母親琢磨著女兒是不是不想找北方的,於是,托人給女兒物色了個上海人,姓古,叫古怡鶴。

    古怡鶴長得英俊,黑眉亮眼,鼻梁挺而微彎,古代小說中常用的“鼻如懸膽”這個詞於用在他身上絕對貼切,梳個背頭,身材板直,一表人才,同事們戲稱禮賓司司長。古怡鶴不但外表討人喜歡,人也好,遇事謙讓,待人禮貌。按古怡鶴性格來說,他似乎不應該找個北方人做老婆,與彭萊的見麵也是抱著看勝不看的心理,但彭萊富有光彩的眼睛,笑起來如彎月一樣嫵媚的嘴唇讓他一見就滿心喜歡,真心談上了。彭萊雖然也認為他不錯,但覺得做事小家子氣,喜歡賣弄聰明,做一般朋友更合適一些。母親便開導她,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不要橫挑鼻子豎挑眼的,當心挑花眼囉。

    彭萊去年國慶節跟古怡鶴結婚。婚後,古怡鶴心愛姣妻,用北方話說,拿手裏怕掉了含嘴裏怕化了,對彭萊體貼入微,隻差倒洗腳水了,但小家子氣的毛病卻讓彭萊很不舒服。

    一次,有個同事跟他借了二十塊錢,十多天了沒見還,古怡鶴就跟妻子嘀咕這件事,想變著法子提醒他一下。彭萊說人家興許這陣手頭緊,過一陣就還了。古怡鶴說要是他忘了呢?彭萊說忘了就忘了,還好意思張口嗬?不就是二十塊錢嘛。過了幾天,古怡鶴喜滋滋的把二十塊錢往彭萊手裏一塞,得意道,還啦!彭萊問,他有錢啦?古怡鶴說什麽有錢,他老早擺到腦子後麵去了。彭萊問,你張口了?古怡鶴說,你以為你老公是隻戇大?今天在辦公室看他在的時候,我裝作隨便說話,嗨,昨日觸黴頭,被三隻手衝掉二十塊。這個老兄一聽,想起來了,說我還欠你二十塊呢。我說,嗬唷,你不提我都忘記了。古怡鶴說完,咂咂嘴,搖頭晃腦,一幅對自己的傑作十分欣賞的樣子。彭萊對他小氣而又自作聰明非常生氣,你這個人怎麽這個樣子?古怡鶴說我怎麽啦?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彭萊說欠債還錢是天經地義,但你不能使小心眼呀。古怡鶴說你這個人怎麽這麽怪?我要迴自己的鈔票難道還有罪啦?自古以來有這種道理嗎?古怡鶴的滿心歡喜換來的是一味責怪,一生氣,“叭嗒”扭開了收音機,把他並不喜歡聽的話劇《南海長城》開得老響;彭萊則把錢扔在桌上看書去了,誰也不理誰。

    以前,兩口子偶有齟齬都是古怡鶴先嘻皮笑臉的陪不是,彭萊也就見好就收。這迴,古怡鶴大概是傷了心,想不通自己究竟有什麽錯,再不像以前那樣趕緊消除摩擦,及時維護溫情,臉上也有了霜,彭萊自然更不會先示好,生了兩的天氣,還是古怡鶴先擺姿態了事。他倆因為個性和為人處事方麵的嘴角多了起來,雖然雙方都努力求同存異,盡量不去碰可能引起不和諧、不愉快的話題和事情,但這些不和諧、不愉快就像膠水一樣不知什麽時候就沾到手上了。彭萊對性格、性情上的矛盾尚極力忍耐,但古怡鶴在外偷歡卻是她不能容忍的,隻一次,她便嘁哩喀嚓,快刀斬亂麻。還好還沒有孩子,離婚後,彭萊重和父母住,並報考了大學。

    過玉敏安慰彭萊:這算什麽?二鍋頭照樣…… 她急忙捂住嘴,改口說,離過婚的男人照樣找小丫頭,離過婚的女人也照樣找小夥子。彭萊說:當然不一樣啦,你剛剛不是在說什麽二鍋頭嗎。過玉敏有些不好意思:你不要這麽較真好不好?她朝彭萊探著頭,我說給你偵察一下,你還吱吱唔唔的,這有啥呀?怎麽樣?行了,別弄巧成拙,以後不好共事。嗬呀,你姐不會露出你的馬腳的,放心,唱好你那出正副班長的好戲吧。

    每逢星期三下午不上課,或由係裏,或由班級組織政治學習、形勢宣講等。今天是班級討論,議題是對對越自衛反擊戰的認識。過玉敏把周木祥和彭萊叫到辦公室說,我係裏有個會,不去了,你倆好好組織。

    自開學以來,班裏政治學習什麽的過玉敏照例都參加,一是行“家長”之責,二是為班幹部“聚氣”,好讓初識淺交的同學攏在一塊。團支部還沒來得及成立,班幹部就是他倆。彭萊說你不去怎麽成嗬,我們行嗎?過玉敏說有什麽不行的,你倆就唱好這出天仙配吧。她咯咯一笑。

    討論是在教室裏進行的,大家沒法圍坐在一塊,各人守在自己的位置上。討論前,周木祥先把新華社的對越奉命聲明讀了一遍,彭萊讀了報上的一篇戰地通訊,接下來便是討論。同學們三言兩語,有表示要向英勇戰士的獻身精神學習的;有表示要好好讀書,以實際行動支持反擊戰的;還有說要練好身體,隨時聽從黨的召喚的。

    政治學習全國千篇一律,都是兩段式,前麵是一本正經地讀報學文件談體會什麽的,機械、刻板、冠冕堂皇而又枯燥乏味,沒話找話說還往往冷場,主持人點著名催人發言,有時索性挨個轉,沒屁也得放出個聲來;正題走過便是自由發揮,氣氛熱烈、活躍,內容豐富,一陣無標題海說浪侃,當然,反動話不能說,傳些小道新聞發些牢騷可以。

    同學們議論起中國對越南的支援憤憤不平,說我們支援了他們有幾千個億,送的汽車能從北站排到西站,他們卻用我們支援他們的槍炮打我們。你沒看報上說嗬,解放軍攻下他們一個糧庫,一看麻袋是全印著“中國”兩個字,吃不完,都長毛了,日他娘的。

    什麽叫長毛了?來自貴州的汪元放問。

    長毛了就是發黴了,傻帽。不知是誰說了一句。

    汪元放在家吃不飽肚子,一聽支援人家的糧食都發黴了,心疼,問周木祥:周班長,我向你請教一個問題,我們拚命地支援人家,把人家養胖了,現在人家掉轉槍頭打我們,這是何苦來哩?這個問題還真七弓八翹的,周木祥一時迴答不上來。汪元放看周木祥卡住了,有些窘,說是隨便問問的。他怕周木祥誤解是有意為難他,這一說反而引起同學們的興趣,把目光聚到周木祥的身上,他一急,更氣噎語塞。

    那不矛盾,以前我們支援他們是履行國際共產主義義務,現在的反擊戰是保衛國家的主權。彭萊說。

    同學們不約而同地把眼光從周木祥身上移開,投向彭萊。周木祥心裏挺感激她,為自己解了圍。

    汪元放說:嗨,彭班長的解答太準確了。我還有一個問題想請教,我們停止了向阿爾巴尼亞的支援又作何解釋呢?人家也沒打我們嗬。

    當時,阿爾巴尼亞和中國關係冷淡的主要原因是中國和美國的關係走近,特別是中美準備正式建交,兩國關係急遽惡化。阿爾巴尼亞說,和我們的敵人做朋友的人就是我們的敵人,已經是陣線分明了。再則,那時中國的外交政策向實事求是的方向轉化,開始收縮那些大而無當,打腫臉充胖子的對外援助。但這些原由是拿不到台麵上來的,沒法公諸於世。

    彭萊像剛剛周木祥一樣氣噎語塞,不知如何迴答。這迴輪到周木祥給她解圍了,問汪元放: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是不是應該是朋友之間的事?汪元放說當然啦。周木祥又問:一個把你看作敵人的人,你是不是還願意去和他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汪元放說那不是成了二百五了嗎?那你還為什麽向彭萊提出這無意義的問題呢?

    汪元放抓了抓額頭,隻歎自己笨死了!

    彭萊向周木祥投去亮亮的眼光,這眼光裏有感激、敬佩,熾熱熾熱的。

    一個叫劉金勇的突然發現了新大陸,高聲說:你倆的雙簧唱得好極了,你幫我我幫你,真是模範搭班嗬。有人叫道:模範搭班還可以繼續模範下去嘛。劉金勇問:那模範啥呢?那人說:南泥灣大生產的時候不是評過模範夫妻嗎。經他這麽一點撥,教室裏響起了“模範夫妻,模範夫妻”的叫聲。接著,一陣哄堂大笑。此後,同學在背後提起周木祥和彭萊就以“模範夫妻”代替了原來的“老情人”。

    彭萊碰到過玉敏後責怪她,都是你。過玉敏問怎麽了?彭萊把討論會的情況說了說,你看,還整出個模範夫妻,叫我們以後怎麽開展工作?過玉敏嗤嗤地笑,那不是好事嘛。彭萊笑道,還好事呢,不夠丟人的。過玉敏巴不得有人在他倆的關係上推波助瀾,現在達到了目的,好不自鳴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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