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玉敏也是山東蓬萊的,一九六九年的高中畢業生,去萊陽郊區插隊落戶,表現積極,四年後,被推薦到平明大學讀書。她父親和彭萊的父親彭留生是戰友,到上海讀書後蒙彭留生多方照應,在上海舉目無親的過玉敏經常去彭萊家,彭萊一直把她叫作過姐。

    工農兵學員畢業後原則上是迴原地,但在上海生活了三年的過玉敏此時已不再是初來時“舉頭望明月,疑是地上霜”的想家戀家,她不願意再迴蓬萊那小地方,找彭留生給她想辦法。過玉敏成績一般,但政治上要求上進,生活上助人為樂,入學第二年就被任命為班級團支部書記,畢業時已是共產黨員,人員關係也好。在批判知識掛帥的年代,她為留校任教創造了很好的自身條件。平明大學的一位黨委副書記曾當過南市區建築公司革委會副主任,常與彭留生一起在區裏開會,有些交情,彭留生找他說情,過玉敏也就留校了。

    工農兵大學生畢業後不是本科生,沒有學位,更沒有留校任教資格,過玉敏又在本校進修了一年,當助教。今年被調到哲學係給新一屆的學生當班主任。班主任帶課少,她隻講“哲學的人文分析”。她讀書時雖然成績一般,但自從留校後刻苦學習,努力補充知識。一九七七年恢複全國統考製度,高等教育逐漸走上正軌,將工農兵學員畢業後留校的淘汰了一批,過玉敏因知識水平得到學校的認可而保住了飯碗。此後,由彭留生做媒,與一個在區政府秘書科當秘書的上海人成家,夫妻感情和諧。彭萊考大學發榜後,過玉敏就攛掇她報考平明大學,並帶她來學校轉過兩迴。不曾想,過玉敏成了她的班主任。

    彭萊報到時是由過玉敏陪她來的,完事後,過玉敏讓她在大廳外等著,說辦件事,一會兒就來找她,彭萊因天上掉下個周木祥,興奮之極,忘了過玉敏的約定。過玉敏一叫她,她猛然迴悟,還沒說話,過玉敏卻一溜煙地跑了。她明白,過玉敏肯定是看到自己和他在一起,誤解了。自己初進校門就讓人認為在談情說愛,這多不好。雖然在過玉敏麵前不必遮掩,但我和他不是這個關係呀。

    今天是報到後第一次班級集合。哲學係七八屆新生有四十九人,四十三個男生,六個女生。教室裏一片的黑平頭,六個女生就越發顯眼,小夥子們時不時地向紮著小辮穿著花衣服的座位望去。周木祥沒有這份閑心,他仍在激動中沉浮著。

    前年,周木祥在武漢東湖坐船遊覽,飽飲浩浩湖光,臥視風箏般上下翻飛的白雲,下船後上駱珈山。駱珈山山勢平緩,滿目青翠,熏風攜帶清香,小鳥送來悅音。他信步而上,隨意觀覽,走著走著,前麵出現了山上少有的一片開闊地,是片草地,一幢亦古亦洋的建築展現在眼前,既有層簷飛角又有城堡似的衛門,既巍峨高大又古樸凝重,“武漢大學圖書館”七個字又黑又大。這兒不是東湖駱珈山風景區嗎,怎麽會冒出個武漢大學?大學高牆深院,外人應該是不能隨便進入的。他迷迷離離地走著,樹叢綠蔭中有輕輕的背誦之聲。唷,看來武漢大學確實是在駱珈山上!漫漫的青枝翠葉包裹著深奧的殿堂,學生們在秀麗的風景中汲取知識,這是一種何等的浪漫和愜意嗬。他做夢都想讀大學,但“文革”中隻收工農兵學員,是要廠裏推薦的。他沒有背景,而且因為生產事故被處分過,推薦上大學的好事對他來說自然是天涯一邊。他特別喜歡“寵辱不驚,閑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漫隨天外雲卷雲舒”這兩句話,凡事不過於放在心上,但此時卻有生不逢時之苦,生出愴恨悲涼之意,吟出一首七言詩。

    珞珈山偶遇

    撂開短棹踏石階,      忽聽喁喁誦課聲。

    晴波搖載浪遊客,      濃蔭深藏讀書人。

    我欲讀書不得進,      我欲浪遊難足意。

    玩罷東湖玩珞珈,      搔首苦笑自相譏。

    當年悲歎“我欲讀書不得進”的周木祥現在坐到了大學的課堂上,他怎能不心潮澎湃,思緒洶湧呢?

    班主任過玉敏講了幾句歡迎、相互支持的套話,說為了便於大家今後學習、溝通,現在宣布班長。

    過玉敏定的班長是彭萊,副班長過一段時間再說。她之所以定彭萊,在幾十個陌生人中最容易想到的是她親近的人當然是一個主要原因,但彭萊本身也具備當班長的條件,她是北方人,而生活在上海,與南方人北方人都能打交道,包融性強,有利於開展班級工作,高考成績也好,又聰明伶俐。昨天,過玉敏和彭萊通了一下氣,彭萊說不行,班裏大多是男生,我一個女的怎麽行?大家選吧。過玉敏說班幹部一直是班主任定的,再說,大家都不認識,怎麽選?選也是瞎選。她以為彭萊也就是客氣客氣,一旦宣布了也就認了。誰知一宣布,彭萊說不行!不行!大家選。與同學見麵的第一天她就打亂了自己的部署,也有損班主任的威嚴,過玉敏有些惱怒,問你選誰呀?彭萊說我看周傑祥就不錯。過玉敏愣了一下:哪個周傑祥呀?彭萊迴頭指了指周木祥。周木祥隻搖手:不行!不行!過玉敏苦笑道:他不叫周傑祥,是周木祥。名字都沒搞對,瞎鬧啥呀?彭萊說:過老師,是你搞錯了,他不叫周木祥,叫周傑祥。她又迴過頭去問周木祥,是不是呀?過玉敏見周木祥點頭,一臉的困惑,詫異道:你不是周木祥嗎。她見他也點頭,生氣了,你這個人怎麽迴事?到底叫啥?

    周木祥說:我以前叫周傑祥,現在叫周木祥。

    大家起哄,她連他以前叫啥都知道,老熟人呐。有人說,什麽老熟人,是老情人。對對對,老情人,老情人。大家起哄得更來勁了。過玉敏大聲訓道:你們亂七八糟地說些啥?還像個大學生嗎?雖然起哄聲被班主任嗬斥下去,但大家背地裏仍把他倆叫做老情人。

    過玉敏看大家不吱聲了,問彭萊你為什麽選他?彭萊說他是上海人,又在北方工作了好幾年,我看挺合適。過玉敏沒想到彭萊推舉周木祥的理由同自己定她的理由是一樣的,一時不好否定,問同學們有什麽意見,大家說,這個女同學說得對,我們就選他。過玉敏隻得順水推舟,說還要選一個副班長,大家推舉彭萊。過玉敏自然正中下懷。

    彭萊雖然沒想到結果是把自己也卷了進去,但她還是挺高興的。自己和他考進一個大學,在一個係,現在又和他搭班,不自不覺的和他越來越近,就像輕風與清波把兩隻離得遠遠的小船慢慢地推到了一塊。

    見麵課很短,就半個小時左右就放了。過玉敏把周木祥、彭萊留下,開個班務會,說了說班裏的情況,要求他倆通力合作,團結同學,搞五湖四海,搞好政治學習和其他組織活動。對於彭萊,過玉敏是放心的,她生性活潑,敢想敢說,拿得起放得下,當個副班長綽綽有餘。對不甚了解的周木祥,她就不得多些勉勵了。彭萊說你放心,他沒問題。過玉敏的眼睛是個探雷器,在彭萊和周木祥之間掃了兩遍,突然有了感應,報到那天她在金輝湖邊看到彭萊和一個小夥子在一起,不便打擾,徑自走了,現在聯係起來一琢磨,問題出來了,她覺得那個小夥子像周木祥。他們難道真是那個? 散會時,過玉敏對彭萊說:你和周木祥好好合計合計,班裏的工作怎麽搞。出門時,她向彭萊噘噘嘴,又擠了擠眼睛,留下無限意味。

    教室裏隻剩下他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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