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的客堂約有十一二平,左邊有個木頭梯子,搭在二樓的通口上。二樓的樓板不高,伸手可及,板縫用膠帶紙糊著;右邊有一個沒有門的門框,通向裏屋。客堂雖然不大,比起自己的客廳更是窄小,但收拾得挺整潔。

    晚上吃飯時,周父麵北而坐,周傑祥和李禾兵東西相對,趙平城麵南,周懷英則在屋外炒菜。棚戶區的私房一般沒有廚房,大多用磚、鐵皮、油氈紙之類在戶外搭一個篷子,天不是十分寒冷時就在篷子裏炒菜,一是擴大居住空間,二是家裏少些煤灰,幹淨點。雖是簡易篷,大家還是一本正經地把它叫作灶披間。

    周父讓趙平城到碗櫃裏拿來一瓶特加飯,說今天喝點老酒。周傑祥說你們喝黃酒,我跟李哥喝高粱。趙平城聽罷,起身說我去拷。阿哥,拷幾兩?周傑祥笑笑:幾兩?先買一瓶吧。買一瓶?趙平城站著不動,把眼光投向周濟安。乖乖隆哩咚 !買這麽多嗬,能喝掉?周父問。周傑祥說能。周父還是不放心:行不行?不要喝醉了。阿爸,你放心吧,醉不了,我們那邊要是四個男的喝酒,能喝兩三瓶白酒。乖乖隆哩咚,你們不都成了張飛啦?他擺擺手,對趙平城說你去吧。

    一會兒,趙平城提著一瓶酒迴來,周傑祥接過來一看,是隻有八毛幾的大升酒,有些失望。別說是好酒,至少也得買瓶上海香、七寶大曲吧,暗自埋怨趙平城小氣,當著客人,也得拿的出手嗬。

    桌子上擺著六個涼菜,周父對李禾兵說:我們先吃,熱菜一歇歇就上來了。說著,他舉起杯子。

    周父咪了一口黃酒,看兒子和李禾兵都喝了大一口,說:慢慢喝,不要嗆了喉嚨。他指著李禾兵麵前的盤子說吃皮蛋,李禾兵搛起一塊,放眼前看看,問:這不是鬆花蛋嗎?豐鋼過春節的時候會給副處級以上的領導家裏供應一些在當地說來是稀有食品,所以李禾兵認識。周傑祥說:對,是鬆花蛋,上海叫皮蛋。這東西和肉米一塊做粥挺好吃的。鬆花蛋還能做粥?是嗬,什麽時候我給你做。

    吃喝間,周懷英陸續端上了幾盤熱菜,不能說是色香味俱全,手藝也相當不錯,特別是那紅燒肉,皮和瘦肉部分是深褐色的,肥肉是灰黃色的,一層隔一層,色澤分明,油汪汪,亮晶晶的,筷子不由你就伸了過去。李禾兵搛了一塊,一口咬下去,鬆軟而又筋叨,不像在豐西吃的肉,要麽是幹巴拉瞎的嚼不動,要麽烀得爛乎乎的跟豆腐似的,沒個味,直說好吃好吃。

    周父用蘇北腔的普通話對李禾兵說:這個是熱氣肉,嫩!李禾兵聽了個“力氣肉”,不明白是什麽意思,問周傑祥:啥是力氣肉?吃了長力氣?周傑祥笑道:不是力氣肉,是熱氣肉,就是沒有冰凍過的新鮮肉。噢。李禾兵點點頭。豐西供應的全是冰凍肉,剁肉就像砍劈柴似的。他對周傑祥說新鮮肉就是好吃,一轉話頭,咱來兩拳吧?李禾兵知道上海人喝酒不劃拳,忍了一會兒,忍不住了。中國人說,無酒不成席,北方人則更進一步,無拳不成酒。這喝酒不劃拳就像敲鑼不使錘一樣,沒勁。周傑祥在豐西呆了幾年,入鄉隨俗,逢場作戲,也劃得幾拳,說:那就來兩拳。不過,你得讓著我點。我輸兩拳喝一個,你一拳一個。行。李禾兵一口答應。

    周傑祥家沒有劃拳的小酒盅,就用調羹代替。他和李禾兵拉拉手,說了聲哥倆好嗬便吆喝起來。周濟安和趙平城放下筷子,就看他倆一心敬嗬、六六六嗬、三星照嗬、滿堂紅嗬的叫著,不知所雲。

    李禾兵本來喉嚨就響,這一劃拳,更是兇巴巴的,在外做菜的周懷英嚇了一跳,連忙進屋,問:你們幹什麽呢?跟吵架一樣。周傑祥笑道:高興,跟你李哥劃兩拳。周懷英迴頭出屋,門口已聚合的一幫孩子在看熱鬧,趕也趕不走。

    吃蟹吃蟹。周懷英端上來一盤清蒸河蟹。

    和李禾兵劃拳,周傑祥隻是照應照應他的興趣,在父親麵前吆五喝六的終是不合適,他趁著妹妹端上蟹,對李禾兵合拳作揖,說:來,來,嚐嚐鮮。他挾了一個螃蟹放到李禾兵的碟子裏:現在不是吃蟹的季節,要是在十月份來,正是大闡蟹上市的時候,那個鮮嗬。

    李禾兵看著碟子裏蟹,雖然已是死了,仍是一幅張牙舞爪的樣子,紅彤彤的蟹殼像醉漢的怒臉,蟹殼頂部兩端的眼睛像圓珠的筆尖朝外伸著,八條長著黑毛的長腿似乎要把盤子揉碎。從“老虎與狗熊撒野”之地來的李禾兵看著死蟹犯嘀咕,不隻是老虎吃天,無從下口,還有些犯怵,又不能不吃,怕一桌子人笑話他是個土包子,蟹也不會吃。他一把拽下三根蟹腿,眼睛一閉,塞到嘴裏一陣嚼,心想,看是你厲害還是厲害。

    不對,不對。周傑祥給他做示範,咬斷蟹腿關節兩端,吸出腿肉。李禾兵學不會,把剩下的幾條蟹腿像嚼羊肚似的亂嚼一氣吐出來。一會兒,他麵前就狼狽成堆,紅白相間,碎碎拉拉。周父問他味道怎麽樣,他說還行。其實,他根本就不喜歡吃,啥玩意也吃不著。

    被拽光了腿的蟹隻是一個圓鼓楞墩的身子,對著李禾兵大眼瞪小眼。周傑祥給他扒開蟹殼,挑出蟹黃,沾上醋,讓他嚐。李禾兵嚐後直點頭:嗯,好吃,好吃。周傑祥給他的蟹殼裏舀了點醋,用筷子攪了攪,讓他拿起蟹殼喝。李禾兵喝了一口:嗯,香。他又仰頭嘬著蟹殼裏的黃湯,滋滋生響。

    人一高興,話就活泛開來。李禾兵吃到高興處,用筷子指著盤裏的螃蟹說:聽說,現在北京最叫得響的下酒菜就是清蒸螃蟹——吃你,看你上海幫還橫行幾時?

    李禾兵話一出口,舉座皆驚,麵麵相覷,鴉雀無聲。

    這時打倒四人幫才半年多,正是上海人不爽的時候。倒不是說上海人支持、同情四人幫,而是難堪於把四人幫叫做上海幫。四人幫中的王洪文、張春橋、姚文元在政治上發跡於上海,江青三十年代在上海當過電影明星,都與上海有關,所以,又把四人幫叫作上海幫。也說不清到底是什麽原因,全國各地對上海人總有點微詞,甚至是側目而視,加上四人幫特殊構成,叫起打倒上海幫來比叫打倒四人幫還歡,這讓上海人聽了很刺耳。自然,在上海是沒有人會把四人幫叫做上海幫的,也不承認是上海幫,因為他們當中就沒有一個是上海人。

    如果是在豐西,李禾兵也會當著周傑祥的麵把四人幫叫作上海幫,但現在是在上海人家裏做客,一桌子除了自己都是上海人,這麽叫,即使粗魯如黑旋風李逵也會覺得太過分了,而且要惡狠狠地“吃”上海幫。

    周傑祥很尷尬,說他不是,不說他也不是。

    周濟安皺皺眉頭,更是不悅。兒子迴上海前,女兒對他說,這趟有個北方人跟阿哥一道迴來。周濟安問,是當地人?女兒說是東北人。周濟安聽後直搖頭,女兒問怎麽了,周濟安說東北人不好。女兒問怎麽不好?周濟安當然不能對女兒說東北人曾跟你爸搶過你媽,隻說東北人蠻,不講理。有個東北人要來家做客,周濟安很不願意,但念及是兒子帶迴來的,也就熱情招待,不想這個東北人如此無禮,和當年企圖搶奪呂根娣的那個東北小夥一路貨。

    周懷英當然也非常生氣,自己一大早買嗬洗嗬切嗬炒嗬,還花大價錢買了七八塊一斤的大闡蟹,這在平時是舍不得買的,今天用來招待他,卻一家子受他侮辱,無奈看哥哥的麵上,忍了。她看李禾兵把大闡蟹瞎嚼一氣,吐得桌子上亂糟糟的一大堆,心裏罵道:真是烏龜吃大麥——糟蹋糧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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