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禾兵炮轟了上海幫,這酒席再也和諧不起來了,他草草吃罷,便要告辭,說要找旅館,周傑祥說就近找一個,方便點,陪李禾兵一同出門。

    天已晚了,路過弄堂口一個小店時,周傑祥對李禾兵說:你不是要給家裏寫信嗎,進去買點信紙。李禾兵好生奇怪:這裏還有信紙嗬?周傑祥說:這在上海叫煙紙店,也就是你說的煙雜店,日常用的小東西一般都能買上,做菜用的醬油呀胡椒粉嗬,小學生用的橡皮呀鉛筆嗬,女同誌用的針線呀雪花膏嗬。李禾兵雖然知道周傑祥不愛吹牛,但他不相信一個小店的東西能這麽齊備,或許是他誇大其詞。

    小店真是袖珍型的,鋪麵大概隻有七八平方,三麵牆排滿的貨架層層疊疊。一個二十出頭的女人在櫃台前打著鉤針,可能是剛洗過澡,頭發濕漉漉地披在肩上,有一股女人所特有的好聞的味道和慈祥的燈光一塊,悠悠地向落黑空氣送著溫馨。

    女人看他倆進來,問要啥?李禾兵說要信紙。

    接過信紙,李禾兵又問:信封有沒有?

    女人說:有。

    郵票有沒有?

    有。

    李禾兵要給家裏寫信,小店裏有他要的東西本是件好事,但問啥啥有,他心裏沒來由的不服氣,高聲問:糨糊有嗎?

    有嗬。這個煙紙店掛著一個小郵箱,備有寄信用的糨糊。

    李禾兵看沒有難倒她,尋思了一下,問:牙刷有嗎?

    有嗬。

    刮胡子刀有嗎?

    女人說:刮胡子刀沒有,刀片有。

    鋼筆有嗎?

    女人生氣了:這是煙紙店,不是百貨公司。

    李禾兵憨笑了一聲,想再為難她一下,問:墨汁有沒有?他在小學裏寫描紅簿時用過墨汁,以後再沒碰過,挺生疏了,不知為什麽一下子想起了它。

    有,你要哇?女人知道他在挑刺,語氣也就不恭。

    李禾兵連聲說:不要,不要。趕緊走開了。

    路上,李禾兵問周傑祥:這小店看上去不起眼,東西還真挺多的,咋那麽全乎呢?周傑祥笑笑,沒有吱聲。

    他倆在不遠處找了家旅社,門麵不大,進門就要往下走五六級水泥梯,地麵低於馬路有一米。李禾兵不明白為什麽會這樣,要是下暴雨豈不要大水衝進龍王廟。

    李禾兵要了個兩人間,另一床無客,他讓周傑祥今晚就睡這兒,好好嘮嘮。周傑祥說不行,來人了怎麽辦?李禾兵說來人了就讓他再找一間不就得了。周傑祥說那何必呢?

    李禾兵斜倚在被子上,點了支煙,吸了兩口,說:你們上海和豐西差得大了去了,說的話不一樣,吃的東西不一樣,住的房子不一樣。今天剛到,明天不知還有多少不一樣的東西。不過還行,今天吃飯的碗還不算太小。

    李禾兵在周傑祥家吃飯時看周懷英端上來的飯碗並沒有想像中的那麽小,安心了。三舅有一年到上海出差,到一個上海人家吃飯,那盛飯的碗喝毒藥都嫌小,一撮飯兩口就扒拉掉了。三舅吃了三碗實際上才吃了幾口,肚子還餓著卻說飽了飽了。上海人要給三舅盛飯,他那兒好意思再要嗬?迴旅館路上想在外麵再吃點,但沒帶糧票,等迴到旅館取上糧票,鋪子都關門了。那天,三舅睡覺肚子咕嚕咕嚕的,折騰得一晚上沒睡著。他發誓,以後上海人用八人大轎來抬他也不去吃那貓食。

    李禾兵問:你家吃飯的碗算大的算小的?你問這幹什麽?是不是看我來了換成大碗了?周傑祥嘻了一聲:你來了還需要一家子換碗嗬?你以為你是誰嗬?李禾兵不提吃飯的事也就罷了,他這一提,周傑祥臉色沉了下來,你吃蟹就吃蟹,還來個看你上海幫橫行到幾時?你想幹什麽嗬?真是莫名其妙。不是都這麽說嗎,我一下沒收住口。李禾兵起身,向周傑祥拱拱手,抱歉,抱歉,李某人向你賠罪。

    周傑祥沒接他的話。在豐西時,一提起北方人和上海人的話題,總少不了磕磕碰碰,總要說出一些不中聽話來,弄得不舒服,還是少碰為好。

    周傑祥讓李禾兵早點休息,李禾兵說不累,才幾點嗬,咱在豐西不都是要到十二點了才睡?他突然想起了什麽,朝周傑祥伸著脖子,我咋覺著你家的人說話不一樣呢?

    你聽出來了?周傑祥十分驚異。

    周傑祥的迴答說明自己的感覺是正確的,李禾兵的新奇心一下子被吊起來了:這是咋會事?周傑祥說:我爸,還有我說的是蘇北話,我妹妹說的是上海話。李禾兵不明白了:為啥一家人會說兩種話呢?這有什麽奇怪的呢?我走了,你早點睡吧。周傑祥起身,他不想說這些。

    李禾兵也站起來,攔著他:你這人咋迴事嗬?啥話說個二不吊子,急人不急人?國家機密嗬? 李禾兵還沒有見過一家人說兩種話的,這簡直是天下奇聞,當然要打破沙鍋問到底了。

    周傑祥隻得重又坐下。看樣子,不把“一家子說兩種話”的原因說明白,他是不會放他迴去的。

    周傑祥告訴李禾兵:上海市區祖籍是上海的很少,真正的上海人絕大多數在郊區。市裏的人,江蘇人和浙江人差不多能占到百分之八十以上。江蘇人又分為蘇南人和蘇北人。蘇南人和浙江人,主要是浙江北部的,還有上海本地人說的是吳語,蘇北人說的是蘇北話,屬於北方語係。那上海人到底說的是啥話?李禾兵對什麽語係不語係的不懂,也不會有興趣。周傑祥說:上海市裏的人說的自然是上海話,也屬於吳語,是由蘇南話、浙北話和上海本地話混合而成的。李禾兵笑道:就是串種了唄。周傑祥也笑:算你沒說錯。上海人現在反而把上海本地話叫作鄉下話。啥叫算你沒說錯,就這麽迴事兒。李禾兵得意洋洋,又點起一支煙,長吸了一口,突然說:不對,難道你家是兩個地方的人?你還是沒有告訴我你和你爸為啥說蘇北話,而你妹妹獨獨說上海話。

    周傑祥解釋:就我們父輩而言,在蘇南、蘇北、浙北人當中,蘇北人最窮,都是到上海討生話、幹苦活的,住的是破房子,圍在一塊就形成了棚戶區,被稱為下隻角,我家住的地方就是。上海的繁華地帶、中心城區和比較好的地方被稱為上隻角,你們在電影裏看到的一排排整齊的黑門青磚的房子叫石庫門,都在那兒,是家境好的人家住的。蘇北人窮嗬,擠在棚戶區裏,好多蘇南人、浙北人就看不起蘇北人,聽到說蘇北話就皺眉頭,斥之為是下隻角的,久而久之,弄得蘇北話隻能在家裏和棚戶區說,出了這個範圍是不流通的。所以,我們在家說蘇北話,到了外麵就說上海話。上海話是流通語,交往起來方便些。

    李禾兵問:那你妹為啥不說蘇北話?周傑祥說:虛榮心唄,怕說蘇北話被人家看不起。在家裏為啥也不說蘇北話呢?她怕一會兒說蘇北話,一會兒說上海話,上海話就不純了。那就是你妹不對了。兒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哪有嫌說自己家鄉話丟人的?你該批評你妹才對。那也用不著,語言自由嘛。周傑祥嘴上這麽說,心裏對他妹妹以說蘇北話為恥是很不滿的。

    那也倒是,青菜羅卜,各人喜歡,不過…… 李禾兵突然扔掉煙,雙手捂著臉仰麵大笑,笑得咯咯的。周傑祥問他笑什麽,他還是一個勁地笑。周傑祥問:你是怎麽了?李禾兵放下手,說:你們上海人……沒說完一句話,他又咯咯地笑個不停。周傑祥有些惱怒:你怎麽變得像個女人似的,別人沒笑,自己倒笑得不行了。

    李禾兵最看不起的男人是像女人一樣的男人,不想今天被周傑祥套上了這頂帽子,一下子止住了笑聲,說:說你們上海人排外吧,你們不愛聽,沒想到你們自個也排上了。為啥看不起我們外地人?尤其是看不起我們北方人,就是認為我們窮,我們土,我們不見世麵。為啥看不起你們蘇北人,不是一迴事?

    周傑祥不吱聲,李禾兵說得完全在理。

    李禾兵忽問:你妹的對象肯定也是蘇北人啦?不是,是金華人,浙江的。你不是說他們看不起蘇北人嗎,還找你妹?那是個傾向,並不是所有的蘇南人、浙北人會看不起蘇北人。就像人們都說東北人粗野,說東北是虎與狗熊撒野的地方,招人煩,我就不這麽看,我看你就挺文雅的嘛,招人喜。李禾兵剛剛把周傑祥譏刺得渾身發熱,他也不失時機地也諷嘲他一下。

    嘿,你咋泡起我來啦?李禾兵笑著,他對說東北人粗野並不生氣,反而認為那是一種讚賞,隻是認為應當說東北是虎與豹子撒野的地方,虎與狼也行,說狗熊就就不帶勁了。媽了個巴子的,是誰發明的這句話?也不說得周全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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