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禾瑾約周傑祥到紅洲公園。

    豐西市的前進路上有一個園藝場,有些梨樹、杏樹和蘋果樹,因土劣水少,每年結不了多少果子,市政府索性因陋就簡,在園藝場的基礎上建了一個小公園,叫紅洲公園。本來擬起綠洲的,以給生活在風沙彌漫的戈壁灘上的人一點美的寄托,市委書記說,還是“紅”好,一點紅可以一片紅嘛,遂定。

    公園在八月中旬已經具備開園條件,正是夏天晚上人們溜閑的一個好去處,何況這是豐西第一個有水有草地有亭子的地方,大家挺稀罕,想一睹為快,可公園非得到十月一日才開,說是為了迎接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二十八周年。開園的那一天,擠熱鬧的胸脯貼著脊梁,腳尖踢著腳後跟,那不是在遊園,而是在給在公園夯地。

    過了國慶,公園就門可羅雀了。

    豐西的秋天特別短,毛線背心穿不了幾天。“十一“過後一個多禮拜,氣候便拐了個急轉彎,涼風颯颯,落葉飄飄,還有多少人有興趣來逛公園?何況十月一日二日是免費的,過後要買門票。

    公園門口兩排槐樹垂著篷亂的頭,怨怨艾艾地飄著落葉,是滿心悲傷地撒著紙錢,向溫暖而短暫的陽春,向明媚又倏忽而去的清秋默默告別。

    周傑祥用鞋尖挪著落葉,呲啦呲啦地響,露出一塊發白的水泥地。他等了一會兒,李禾瑾到了。

    進了園門,是一個十幾米長的葡萄廊,葡萄早不見蹤影,拱型的廊頂還扒著發黃的奄奄一息的葉子,跟生了鏽的爛鐵皮挺像。過了葡萄廊有一個人工湖,由於湖太小,不能行船,所以沒有公園水麵上常有的雙槳撥動鱗光或湖邊係舟臨風顛簸的景象,隻是樹幹隻有茶杯一般粗的柳樹零零星星地飄著已經卷了邊的小黃葉,落在湖邊沒有波紋的水裏,和爛紙破布條抱在一塊。

    周傑祥的感覺不是在逛公園,而是走進了荒郊的一抹野灣。

    湖的西麵是一個水泥砌築的水榭,水榭正中的牆上鑲著一塊約有兩米長半米寬乳白的石匾,石匾上有兩行陰文,字是紅色的,臨摹龍飛鳳舞的毛體:莫道昆明池水淺,觀魚勝過富春江。周傑祥看後搖頭一笑,也不怕難為情,連棵水草都沒有,還觀魚勝過富春江呢。這座水榭並沒有水榭通常有的朱紅色的狹長的多開窗扇,倒是有水泥長座,隻是沒人坐去。

    李禾瑾看周傑祥盯著對麵沒個人影的假山,若有所思,心不在焉,知道他因高考沒報上名心情不好,寬慰他:你不是常說啥事要順其自然嗎?大學有啥了不起,高爾基隻有小學文化,不照樣是世界大文豪?

    這不是一迴事。周傑祥喃喃道,再說,怎麽能和高爾基比呢?

    他倆走下水榭,在一條長椅上坐了下來。

    一陣攜帶著寒意的風很粗魯地刮過,像搶走女人頭上的一個金釵玉簪,落荒而去。

    李禾瑾抬頭捋著被撩亂的頭發,見周傑祥仰麵望天,兩眼呆呆的,又安慰他:今年沒考,明年再考吧。

    明年人家再寫檢舉信,我不還是報不上?哎!周傑祥長歎一口氣。

    李禾瑾猶豫了一下,輕聲說:明年不會有人再寫了。

    你怎麽知道?周傑祥愣了。

    我就知道嘛。李禾瑾避開周傑祥的眼睛,依舊輕聲說。

    咦,你怎麽這麽肯定?是誰?你認識?

    李禾瑾想編造一個人,在周傑祥直視的眼睛下,嘴一慌,低聲道:我寫的。

    是你?!周傑祥吃了一驚,迅速又作了否定,不要開玩笑了。

    事已至此,李禾瑾硬著頭皮說:就是!

    周傑祥看李禾瑾認真的樣子不像開玩笑,問:為什麽?

    還不簡單,我不想讓你離開我。

    周傑祥倏地站起來,瞪著眼,指著李禾瑾:你怎麽能做出這種事情?

    我不想讓你離開我。李禾瑾又重複了一遍,語氣出奇地平靜。

    李禾瑾理虧,一直輕言輕語。再說,前一陣,她剛和周傑祥衝突過,知道這個表麵看起來溫文爾雅的人其實既倔又硬。

    周傑祥在煉鋼車間搬運廢鋼,又累又髒又危險,比個毛驢還不如,李禾瑾心疼上火。在豐鋼,家裏有個處長,七大姑八大姨的,怎麽也得幹個好工作,至少不會像周傑祥這樣隨時要小心自己的腳趾別給廢鋼砸囉。父親的臉上整日掛著“公事公辦”四個字,何況對周傑祥有很深的偏見,指定不能向他開口,找誰呢?李禾瑾把她能說上話的人挨個排過來,最終把目標定在鄒天貴身上。鄒天貴是鄒獲用的兒子,煉鋼車間主任。李禾瑾本來就認識他,父親又是煉鋼廠的黨委書記,一旦開口,他不能不幫忙。再說,他爸求我爸幫一個叫韓之平的上海人換過工作,我求他幫另一個上海人換個工作也算扯平了。李禾瑾找了鄒天貴,鄒天貴答應讓周傑祥先跟著車間裏的材料員跑材料,以後有機會再挪動。李禾瑾再三叮嚀,一定不要讓她爸知道她找他了。鄒天貴說,你盡管把心放到肚子裏,大老爺們辦事還能把個女人裝進去?李禾瑾約周傑祥出來,喜氣十足地對他說,你該換個工作啦!周傑祥說,不用,幹啥也是幹。不行,你那活多累嗬。周傑祥說,你怕我扒下呀?我身強力壯的,沒事。李禾瑾說,那也不行,有哪個處長家裏的人幹那活的?周傑祥不悅,處長家又怎麽啦?冷冷道,我不想攀龍附鳳。李禾瑾愣了一下,直視著周傑祥,啥意思嗬?誰讓你攀嗬附了?我爸是一片好心,怕你幹那活受不了。李禾瑾是瞞著她父親幫周傑祥調動工作的,但在周傑祥麵前又說成是她父親的意思,是想讓周傑祥記住她父親的好,為日後他和父親搞好關係鋪墊條件。李禾瑾不提她父親尤可,一提,一股怒氣在周傑祥的胸腔裏升騰。他鐵著臉對李禾瑾說,你迴去告訴你爸,我沒本事,搬一輩子廢鋼我樂意,不換!他把最後兩個字咬得特別響,好像是誰要拿一碗餿飯跟他換一本李白詩選。別人想換個工作得削尖腦袋托門子,走關係,低三下四的求奶奶告爺爺。李禾瑾瞞著家人跑東顛西,讓他坐享其成,不想周傑祥非但不買好,還板著個臉一口拒絕,如此的不近人情。這不是有毛病嗎?還上海人呢,整個是個傻蛋。不願意也就罷了,最可惱的是他那態度。他不知感恩戴德,反是狗咬呂洞賓。李禾瑾責問,咋好心當作驢肝肺呢?驢肝肺怎麽了?驢肝肺也是用來自己喘氣的。周傑祥瞪著眼睛,眼珠子閃著黑森森的光,有一股熱力往外湧。李禾瑾覺得這股熱力鑽進了自己的眼睛,攪得她眼珠子發燙;紋路很深的雙眼皮一動不動,像小刀片的刀口等著裁殺膽敢爬到他麵前的螞蟻或其它什麽小蟲子。瞬間,李禾瑾都不認識他了,這個人平時挺文雅的,說話謙和,彬彬有禮,咋也會有這一幅兇相?而且蠻不講理,胡攪爛纏,六親不認,都說些啥呀?李禾瑾也瞪起眼睛,噴著火,把眼白都燒紅了,怒道,你這人咋這幅德性?周傑祥迎著她兩道憤恨的目光,迴道,我就這樣,你今天才知道嗬?你,你。李禾瑾指著周傑祥,氣得臉發白,吼道,黃!馮得珍見迴家的女兒一臉怒氣,問她咋的啦?李禾瑾嚷嚷,這個貨不是個東西!馮得珍仔細詢問,方知原委,高興了,我說吧,聽媽的哪有錯?你倆就尿不到一個壺裏。這整個是個牽著不走打著倒退,好歹不分的貨。我說不要搭理他,你就是不聽。李世前知道後拍拍女兒的肩膀,我說姓周的不是個物吧,賤皮子。李禾瑾擺了一下肩膀,抬頭對父親說,爸,你不是喜歡那些不走後門就靠自己本事吃飯的人嗎,咋一到上海人身上優點也變成缺點啦?李世前笑說,你不是黃了嘛,還幫那小子說話?李禾瑾的心裏一顫。父親的話猛然提醒了她,和他關係鬧翻了讓反對她倆處對象的父母有了可趁之機,好趁熱打鐵。李禾瑾像個臨事機變的將軍一樣當機立斷,馬上找周傑祥言歸於好,說自己一心一意為他調工作是舍不得他吃苦,隻是心急了沒考慮他的自尊心。周傑祥也自我檢討,說為滿足自己冷冰冰的自尊心而激怒了李禾瑾過於自私,對不起她。

    上次是換工作,他不願意也就算了,這迴是考大學,考到上海去不就完了?李禾瑾不能坐以待斃,把一份檢舉信交到了文教局張局長手裏。

    張局長叫張和節,是靳卓庭的老婆,和李禾瑾一家都認識。一天,張和節下班迴來後告訴丈夫,今天李禾瑾來我辦公室,交給我一份揭發周傑祥的檢舉信。有沒有這迴事嗬?靳卓庭說,有。不過,這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她要幹嘛?張和節說,李禾瑾不想讓他考大學走掉,叫我一定要幫忙,不能讓他報考。靳卓庭說,李世前已經同意了,廠裏推薦信也開了,不讓報名行嗎?張和節說,這是模棱兩可的事。周傑祥有你們廠的推薦信,我們完全可以讓他報名,但憑李禾瑾的檢舉信,要卡他也完全可以。靳卓庭明白,李世前之所以同意周傑祥報考,是為了拆散女兒和他的關係。夫婦倆覺得這事難辦了。李世前要放,他女兒要卡。這怎麽辦呢?靳卓庭對老婆說,在廠裏我是二把手,人家是一把手,得謹慎從事。夫婦倆商議的結果是三十六計走為上,張和節弄個差事匆匆躲到昆明去了。走前,她把檢舉信交給一個姓柯的副局長,就是周傑祥找的那個胖子,含糊道,到時你處理一下。胖子想,今年是恢複高考的第一年,凡事都得小心點,不要辦砸了,我咋能為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冒險?他自然要搪塞周傑祥了,周傑祥能不能考大學和他有啥關係?

    這一來,周傑祥可就倒黴了。

    想到在休息室裏唐德軍對自己的羞辱,想到在醫院病房裏梆著石膏複習的艱辛,想到一次次到文教局吃閉門羹淒惶,周傑祥痛苦的渾身骨頭都裂開了。自己之所以報不上名,竟然是李禾瑾一手造成的。他氣得嘴唇皮籟籟發抖,像一頭憤怒的獅子咆哮著:你,你太自私了。你以為讓我考不成大學我就跟你好啦,別做大頭夢了!說完,往公園大門疾步而去。

    李禾瑾愣了,嘴裏喃喃道:不讀大學的人多著呢,都不過了?有毛病。她盯著越走越遠的周傑祥,忽似大夢初醒,起身,邊追邊喊:站住!你這個混蛋!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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