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的兩個來月,周傑祥忽而竄到九霄雲中忽而又重重地摔在汙泥坑裏,忽而熾熱的火焰把他的胸膛燒得就要融化忽而又被扔到冰碴足以割破喉嚨的河裏。

    他能報考大學好像是天意,又有些滑稽。

    在知識荒蕪的年代,雖然周傑祥找到一切能找到的文史書籍閱讀,手不釋卷,把極大部分業餘時間都用來看書、做筆記,但那僅僅是一種愛好和習慣,並不是有什麽功利的目的,像後來人們喜歡說的,機會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廠裏,他在大鐵鬥和小鐵鬥之間搬運廢鋼,下班了,悶在寢室裏做飯、看書,幾乎是兩耳不聞窗外事,就像被推進了一個黑不隆咚空氣死寂的小房子,不知道外麵是晴天還是陰天,是下雨還是下雪,

    一天,任偉民沒去上班,說好長時間沒和周傑祥喝酒了,得來兩口,讓他炒兩個菜,他去買熟食。周傑祥說,你炒,我去買。豐西賣熟食的都用報紙包,周傑祥跟任偉民說了幾次,報紙的鉛字是有毒的,買熟食自己拿東西裝,他老也不聽。周傑祥見任偉民堅持著去買,遞給他一個飯盒。

    周傑祥和任偉民應該是“道不同,不相與謀”的。

    周傑祥喜歡學習,待人接物有修養,言語舉止講分寸;任偉民則是見了文字就像小孩子看到藥片就發怵,好吃喝玩耍。這兩個人雖是興趣迥異,但都說話實在,不虛誇,花錢大方,做事不縮頭佝腦,是老鄉中關係最好的。他倆老家都是蘇北,周傑祥是鹽城,任偉民是泰州,是老鄉中的老鄉。不同的是,周傑祥家住虹口區一條蘇南人、浙北人,蘇北人雜居的弄堂裏,任偉民家在閘北區鐵路北的大洋橋。那一片全是家底很窮的蘇北人,父親這一輩不是拉黃包車的就是砌磚頭的,是上海下隻角 的下隻角。大洋橋是典型的棚戶區,破瓦矮牆高高低低,曲曲扭扭,甚至還有草房,臭水溝。任偉民雖然在上海長大,卻是一口蘇北話,說起上海話便結結巴巴走腔跑調的,一塊來的上海人便有看不起他的,說他是豬頭三,是從非洲的莫三鼻給 來的。一次,任偉民來周傑祥的寢室閑聊,他剛從上海探親迴來,說到大世界去了一趟,批林批孔的漫畫多嗬。他話音一落,韓之平幾個人便哄堂大笑。任偉民問,你們笑啥?韓之平說,洋涇浜謝謝你唻,不是“篤(大)世界”,是“打(大)世界”。原來,“大”這個字在上海話中,用作形容詞的時候讀音為“篤”,比如“篤(大)閘蟹”、“這個蘋果篤(大)”,用作名詞的時候讀作“打”,比如“打(大)餅”、“打(大)世界”。周傑祥見韓之平他們譏笑任偉民,很不高興,說,你們就在小兒科事情上洋洋得意,取笑別人,這個還叫男人家?有本事去做一點大事情,不要在此地耍小聰明。一席話說得韓之平幾個不好意思,訕訕而笑。事後,周傑祥對任偉民說,以後你跟他們就說蘇北話,還怕丟人嗬?任偉民說,操他祖宗八代,我還怕他們這些蠻子?此後,任偉民就說一口的蘇北話,反而沒人譏笑他了。

    周傑祥接過飯盒打開一看,躺在裏麵的塾食仍用報紙包著,說,你這個人怎麽迴事?拿著飯盒作哩?任偉民笑笑,唉,忘了。不幹不淨,吃了沒病。周傑祥揭掉豬口條的報紙,剛要扔,忽看見《國家恢複高等院校招生考試》的新聞標題,那排黑體字被口條汪汪的油一浸,黑黑的,粗粗的,大了許多,一個個撥動周傑祥的眼珠。他也顧不得油漬,小心翼翼地抹平報紙,看著,看著,呯呯亂跳的心撞得他胸口都疼。他朝任偉民一揚報紙,叫起來,你看,這是什哩?任偉民看他瞪得溜圓的眼睛,嚇了一跳,問,怎麽啦?怎麽啦?他很少看到周傑祥這麽激動過。周傑祥喊道,恢複高考啦!他喘著粗氣,滿臉發紅發光,忽然拿起口條,整個兒朝任偉民的嘴裏塞去。高等院校恢複考試招生這個消息竟是不喜歡看書的任偉民給他帶來的,還沾著油漬巴哈的豬口條,你說是不是天意?是不是有些滑稽?

    文化大革命後期雖然恢複招生,但走的是“五•七道路”,隻從有兩年實踐經驗以上的人員中招收,基本上是保送,也就是工農兵大學生。毛主席倡導、推廣上海機床廠的經驗,選拔有實踐經驗工農兵進大學當然是最能達到學以致用的一種理想的人才培養製度,但這位文韜武略在近代政壇無人可比,靠真本事打天下,又是最了解國情的偉人很可惜地忘記了,中國人走後門的傳統、熱情、技藝,全世界恐怕沒有能與之搶第一把交椅的。這種保送製度恰恰給造了一個大大的後門,像周傑祥這樣有才學而沒有背景,品行好而領導又無好感的人自然是沒有深造的份了。

    雖然恢複了高等教育考試製度,但由於教育質量奇差,隻在高中生中招收大學生,能錄取的也就是一鱗半爪。為最大限度地選取、培養人才,機關、工廠、農村人員也可以報考。雖然報紙上說,參加高考的人必須是高中畢業生或有同等學曆,這“同等學曆”沒頭沒腦,如何查驗是同等學曆?周傑祥到文教局詢問,實際上是初中以上的都可以報考。周傑祥從小就喜歡讀書,學習成績一直在學校裏名列前茅,按正常的軌道,他應該是腳踏彩雲,小學、中學、大學乘風而上,也許還要讀碩士、博士。可惜的是在他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文化大革命爆發了,都去寫大字報、揪鬥教師。雖然後來複課鬧革命,但複的是文化大革命的課,毛澤東思想的課。學生們雖然迴到了教室,但上上停停,打打鬧鬧,又是學工又是學農又是學軍,再沒有接受過正規教育。

    沒有走進過大學校門,好學的周傑祥一直引為一生當中的一件憾事,現在恢複高考,平等競爭,不但可以上大學,還可以靠自己的本事改變目前窘迫的生存狀況。周傑祥並不鄙薄工人,但他的興趣是讀書,是從事文字工作。何況,他現在的工作環境也太糟糕了,整天往鐵鬥裏搬廢鋼,又髒又累不說,什麽好事也沾不上邊。前兩個月,“文革”結束後全國首次統一加薪。文件規定,1977年以前進廠的一級工調為二級工,但同時還說,“表現不好的進行緩調,或不給補調”,他曾留廠察看,自然屬於“表現不好”之類,被取消了調資資格。

    周傑祥看到報紙上的消息沒幾天,家裏來信了,給他帶來更好的消息:在職夠五年的工人是可以帶薪入學的——他剛夠五年。《西遊記》裏的觀音菩薩一揮手,能變出孫悟空想要的寶貝。拿著工資坐在大學課堂裏讀書,這是觀音菩薩也變不出的美事嗬。他在興奮之餘,也有惴惴不安。到文教局報名時,要出具所在單位的推薦信,也就是單位政審“合格證”,以證明參考人員“思想、工作表現良好”。他心裏有些慌,背有曾被留廠察看兩年的黑鍋,這會不會是一顆定時炸彈呢?

    周傑祥擔心的推薦信沒有和他為難,但自己和自己作對,搬廢鋼時把左腳的腳背砸了,住了兩個多星期院。離高考沒多長時間了,卻出了這事,他又惱又急。別人病床邊的小櫃子上堆的是水果、點心,他堆的是書和複習資料。他老是催著醫生給他拆石膏,生怕誤了報名。

    謝天謝地,天遂人願。終於可以報考了,他高興極了,雖然走起路來還一顛一顛的。

    在市文教局高考報名處的辦公室,一個戴眼鏡的中年婦女正在接待一個報名的小夥子,邊詢問邊在登記冊上寫著什麽。待小夥子走後,周傑祥把煉鋼廠的推薦信遞上去。說是推薦信,實是一張表,填著報名者年齡、籍貫之類的自然情況,表上有一欄“單位意見”,就是“推薦”所在,極大多數單位寫上“同意”二字了事。

    中年婦女接過推薦信掃了他一眼:你就是周傑祥?眼珠子在眼鏡片後麵轉動了一下,閃爍著怪異的光。周傑祥不知道她為什麽這樣看著自己,說是。中年婦女說:你到我們領導辦公室去。咦,我是來報名的,不是辦事的。中年婦女下命令似的:叫你去,你就去。周傑祥問哪個領導。中年婦女指了指左邊:走廊頂頭,掛副局長牌子的就是。

    周傑祥隻好往裏走,在副局長牌子下停下,見門虛掩著,敲了敲,裏麵傳出“進”的聲音。周傑祥推門進去,辦公桌上矗著一張報張,把看報人的整個臉擋住了。他說:報名處的同誌讓我找您。哪個單位的? 看報人放下手上的報紙,是個胖子,卻沒抬頭。煉鋼廠的。周傑祥把煉鋼廠的推薦信遞給胖子。胖子看了一下,抬起了頭:你暫時不能報名。周傑祥愣了一下:為什麽?胖子說:有人揭發你。他邊說邊拉開辦公桌的抽屜,拿出一封信,甩了甩,這檢舉信上說,你曾故意破壞生產,被留廠察看兩年是吧。周傑祥心裏咯噔一下,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他在廠裏拿到推薦信後鬆了一口氣,萬事大吉了,沒想到所擔心的事情像老鼠一樣從文教局竄了出來。周傑祥說:故意破壞生產是胡說。胖子問:留廠察看是不是真的?周傑祥點點頭。那不就得了嗎。我們接到檢舉信後到煉鋼廠調查過了。看樣子,你這人還算老實,有勇氣承認自個的事。我有廠裏的推薦信嗬。胖子說:推薦信不假,但這檢舉信也不假嗬。周傑祥問:那怎麽辦呢?等咱們一把手迴來再定吧,她出差了。周傑祥問:一把手什麽時候迴來呢?胖子說:說不準。周傑祥著急了,高考報名還有八天就截止了,這種事怎麽能等呢?局長,您就定一下吧。他哀求胖子。這不成,我沒權定,你還是等張局長迴來。他說的是“沒權定”,揚起來的圓滾滾的手卻是不容置疑,給周傑祥下了一道斷魂符。

    周傑祥怏怏而歸。

    此後,他天天往文教局跑,但張局長辦公室的門一直是關著的。他幾次到報名處和胖子那兒問張局長什麽時候迴來,迴答都是三個字——不知道。時間一天天過去,周傑祥的希望越來越渺茫。昨天,離報名截止日期隻有兩天了,他又去了文教局,張局長的門仍緊鎖著。那刷著藍灰色的油漆門發暗發黑,鐵青著臉,硬邦邦的。周傑祥站在門前,從上望到下,從下望到上,欲哭無淚。雖然明天還能最後一次去碰碰運氣,但他明白已經沒有什麽指望了。就是張局長迴來了,有這封檢舉信擋著,她能同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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